赵孟书画艺术概论
2017-12-29王连起
文_王连起
故宫博物院研究员
文_王连起
故宫博物院研究员
一、关于赵孟的书法问题
1.元 赵孟临兰亭序27.4cm×102cm故宫博物院藏本图选自故宫、安美版《赵孟书画全集》
晋书至右军始变为新体,《兰亭》者,新体之祖也。然书家不学《兰亭》,复何所学!故历代咸以为训。自真迹既泯,定武石刻又亡,墨本便为至宝。此本模拓分明,殊不易得也。子昂题。
“右军书是魏晋新体”,本是一个不争的历史事实,但由于清人重碑轻帖(碑是指魏碑,帖指刻帖),不知所谓北朝魏碑是因八王之乱造成隶到楷过渡中断时的书体,而碑禁废后北方什么人都写碑,大量文化书法水平不高的碑刻涌现。永嘉南渡,以王、谢、郗、卫、庾为主的“衣锦渡江”后,书体变革,由隶到楷的过渡得以完成。这方面,王羲之是代表。王书《姨母帖》属旧体,尚见隶意;《兰亭》则是改变锺、张旧法的新体。但书体变革的发展不平衡。同右军“俱变古形”的王珉之子王珣,其书《伯远帖》,书体尚不能全新,更何况那些避碑禁而书的民间书家的墓志(如《王谢墓志》),或政令不到的边远碑刻(如《爨宝子碑》《爨龙颜碑》)呢。但李文田就是以这些水平不高的书法否定《兰亭序》,至郭沫若发起“兰亭论辩”,更有人以永和年间硬器在砖坯上划出的字,帮郭氏否定《兰亭序》。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知道《兰亭序》是魏晋新体,抹杀了普通人的书写和大书法家的书法艺术之间的区别,当然更不知道赵孟对此时书法的这个理论上的总结。
《玄妙观重修三清殿记》,上世纪80年代初,有法国人寄清晰彩色大照片求鉴,徐邦达师很想为国家收购而不能,后流落美国拍卖,又因当时有著名鉴定家说伪而流拍,海外辗转,今归私人收藏。其实此碑同人们熟悉的《玄妙观重修三门记》书于同时。非常感谢藏家提供清晰图片,能使这同时书写的两碑“二美联芳”,一起呈现在读者面前。
2.元 赵孟洛神赋29.2cm×193cm天津博物馆藏 本图选自故宫、安美版《赵孟书画全集》
3.元 赵孟杜甫秋兴八首23.5cm×261cm故宫博物院藏 本图选自故宫、安美版《赵孟书画全集》
柳公权说,子敬好写《洛神赋》,人间合有数本。我们说子昂好写《洛神赋》,本书就收有数本,而且都是至精至美的铭心绝品。从《松雪斋集》赵孟跋《洛神赋》可知,王献之《洛神赋》小楷十三行墨迹先后都归于赵孟,但我们还没有见到过赵临的十三行。从本书可以看到,不管楷书还是行书,不论壮年还是晚年,赵子昂所写《洛神赋》都是一笔全文。其原因,牟在跋赵孟为张渊(清夫)写的《洛神赋》中给了解释:“《洛神赋》中所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者,此书盖似之。”此句点出了赵孟书《洛神赋》不仅仅是要学习王大令的笔法结构,而且要探求魏晋人书、文体现的神韵风致,从审美意识的角度,将此文“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矫健婀娜、虚灵华美,表现于书法艺术之中。所以赵子昂的《洛神赋》,行书居多。
二、关于赵孟的绘画问题
宋代由于经济的发展、商业的繁荣,特别是科学的进步和对外的虚弱受挫,宗教观念相对单薄,人们更精明冷静,更注重现实利益,所以绘画题材的偏重就与唐人有很大不同。首先是山水花鸟画代替了宗教绘画及鞍马人物画,绘画创作“兴教化,助人伦”的社会政治功能渐渐失去了主导地位。因无武功可夸,鞍马题材的画少了许多,城市的拥挤喧闹,使得人们更向往自然环境,因此能起着卧游作用的山水画和花鸟画,日益受到人们欢迎。其次,庞大的士人阶层,不仅有出路问题的思虑,更有着党争、党禁带来的烦恼甚至残酷。因此遣兴适意抒情,除诗歌外,也开始在绘画方面有所试探和追求。特别是经济的繁荣引起社会对绘画的巨大需求,造成绘画的商品化。《图画见闻志》记袁仁厚得前代画家画样数十本而作画成名,赵昌的折枝花“多从定本”中来。《画继》也记刘宗道每创一稿,先画数百本,然后出售。这就必然造成这些职业画家因受买主和市场风气影响,绘画题材受到约束,创作意愿不能任意发挥,特别是像刘宗道等这样的批量“生产”,画法也必然程式化而形成习气。这些促使以自娱为主,按自己意愿创作,画法上不因需求影响而过于熟练并求变的生拙,并能把书法的用笔施于绘画之中,又尽量地把诗文的意趣引入画中的能画之文人(包括文人已经为官者),进入了画坛。郭忠恕、文同、李公麟等是这方面的杰出代表。他们在当时和后世,都有很大影响。但他们都没有所谓的文人画方面的理论,有文人画或士夫画理论和主张的是大文豪苏轼和大书法家米芾,他们的见解不再重复。但其所画不逮所论,则是不争的事实。苏东坡只有一件《古木怪石》,《画史》说他师文同,但其简率同文同的工致有极大不同。米芾对所有职业画家几无好评,在实事求是这一点上,较东坡差得很远。当皇帝要看他的画时,他却只能拿儿子的作品《楚江春晓图》塞责。《珊瑚复官帖》中有他画的示意图珊瑚笔架,是他唯一的绘画作品真迹,由此可见其眼高手低。
在南宋,苏、米倡导的士夫文人画,有了明显进步。这就是突出笔墨趣味的,以枯木、竹石、梅花、水仙托物明志、自我高标的君子画。这类题材的绘画颇能与他们掌握的书法运笔相通,因此渐趋流行。扬补之的梅花、赵孟坚的《墨兰图》、王庭筠的《幽竹枯槎图》,“书画同源”的趋势,即画中写的成分日益显现出来了。但总的来讲,绘画中的书法用笔还是在探索的阶段。这方面的飞跃,特别是文人画题材范围的扩大,还需要一个更全面的人物来完成,这个人就是赵孟。
4.元 赵孟鹊华秋色图28.4cm×93.2cm台湾地区藏 本图选自故宫、安美版《赵孟书画全集》
古木竹石或兰竹梅之类的君子画题材,是中国绘画的特有现象,从本文上述可知,是随文人画兴起而兴盛起来的。文人画的创作动机,绝大多数不是为状物象形,忠实再现所绘的客观景物,而是借绘画以抒情言志。因此,兰竹的自然属性最适合他们以比兴的手法寄托情怀,标榜高雅。竹,中通外直,有节耐寒,正可喻君子的正直、谦虚的气节。白居易的《养竹记》将竹的四种美德讲得很有针对性:竹本固以树德,竹性直以立身,竹心空以体道,竹有节而见贞。兰隐于幽谷孤芳自赏,更喻高人逸士的情操追求。邓椿评东坡枯木竹石如胸中盘郁,枯木似更有面对霜寒风热的袭扰,心如古井之意。绘画总还要表现出所绘景物的形态,而同作为中国绘画和书法工具的毛笔的任意挥洒,最适于点线变化,而对较复杂景物的状物象形,则必须刻意描绘。这是毛笔在书法和绘画创作时的区别。但兰竹是最容易用书法笔意表达的。在中国艺术史上,书法家的地位明显在画家之上,所以文人画家多喜欢以书法用笔的“写”入画,如赵孟坚的兰花,已经近于书法的“写”了。但只有到赵孟,才完成了画兰竹木石由画到写,这个由自为到自觉的飞跃。以《秀石疏林图》为例,画石用笔转侧刷掠,劲利飞动,确实是飞白书法。这是一种表现石头形态质感的全新方法。古木则笔势相对,安详舒缓,中锋用笔,圆浑流畅,体现了篆籀写法的尚婉而通。嫩竹杂草,笔法则变化丰富,使人能感到其中“二王”草书(小草)用笔的点画使转。“八法”,就是字体各种笔画的书写形态,是以王羲之《兰亭序》帖第一字“永”字组成的笔画为代表的。所谓侧(点)、勒(横)、努(竖)、趋(钩)、策(短横)、掠(撇)、啄(短撇)、磔(捺)。元人将永字八法展为三十二式,明人甚至扩大到七十二式。八法后来就成了书法点画的代名词,具体到个人的用笔特点还各有名称。如颜鲁公以“屋漏痕”形容藏锋,李后主用“金错刀”说明露锋等。画竹,尤其是竹叶,基本上都是露锋出锋。因此前人题画竹,常用金错刀喻之。从画法和书法风格看,此图当作于大德九年(1305)之后。此时赵书已遍学前贤,融会贯通,书法艺术已达到炉火纯青。其画亦书法用笔,得心应手,是其竹石画的代表作品。今传世赵画真迹30余件,而竹石类作品所占比例超过三分之一。
5.元 赵孟秀石疏林图27.5cm×62.8cm故宫博物院藏 本图选自故宫、安美版《赵孟书画全集》
有人说,南宋人已经在笔墨及构图上省减了。是的,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的画都大幅省减,构图也从余景改成局部,即所谓的马一角。他们的斧劈皴比郭熙、范宽省减得非常明显。远景只是晕染,山水空蒙,画法、画技是另一种变化,也有相当强的艺术性。梁楷、法常亦然。有些禅画省减到似速写,有的也很精练,但这是画家的笔墨,是画家的省减过于程式化而没有书法用笔的趣味,体现不了文人士大夫的情感寄托。而赵孟的画虽简,但能见前代大画家的意蕴,这也是他强调的古意。元从宋来,形似对赵孟而言不是问题,赵是有很高的形似本领的。这从其画的《幽篁戴胜图》《二羊图》都能体现出来。他要表现的是区别于画工的逸笔格调和笔墨趣味。所以他改造的李郭,文人能画,如曹知白、朱德润、唐棣 ; 他改造的董巨,文人也能画,如元四家。都说黄公望学董巨,拿《富春山居图》同董巨画比,其省减和程式化非常明显,倪云林走得更远。靠什么?笔墨。所以董其昌说元
董其昌借禅家的南北宗论,创绘画史上的南北宗说。在其南北宗各自的人名单中,都没有赵孟。但赵孟在董氏构筑南北宗的理论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董要为其南宗找一个开山的祖宗,便找到唐代的大诗人王维。由于传世并没有王右丞的绘画真迹,便指认一件。《容台集别集》卷四记董其昌跋王维《江山雪霁图》言:“画家右丞如书家右军,世不多见……惟京师杨高邮州将处有赵吴兴《雪图》小帧,颇用金粉,闲远清润,迥异常作。余一见定为学王维。或曰,何以知是学维?余应之曰:‘凡诸家皴法,自唐及宋,皆有门径,如禅灯五家宗派,使人闻片语单词,可定其为何派儿孙。今文敏此图,行笔非僧繇、非思训、非洪谷、非关仝,乃知董巨李郭皆所不摄,非学维而何?’今年秋,闻金陵有王维《江山霁雪》一卷,为冯宫庶所收,极令友人走武林索观。宫庶珍之,自谓如头目脑髓,以余有右丞画癖,勉应余请。清斋三日,始展阅一过,宛然吴兴小幅笔意也。余用是自喜,且右丞自云:‘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余未尝得睹其迹,但以想象取之,果得与真肖合,岂前身曾入右丞之室,而亲览其盘礴之致,故结习不昧乃尔。庶子书云,此卷是京师后宰门拆古屋于折竿中得之,凡有三卷,皆唐宋书画也。余又妄想彼二卷者安知非右军迹或虞、褚诸名公临晋帖耶?倘得合剑还珠、足辨吾两事,岂造物妒完,聊畁余于此卷中消受清福耶……”
6.元 赵孟幽篁戴胜图25.5cm×36.2cm故宫博物院藏 本图选自故宫、安美版《赵孟书画全集》
二O一七年九月二十八日记于
紫禁城城隍庙
(本栏目文章及图片选自故宫出版社、安徽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赵孟书画全集》,文字部分略有删节。)
约稿:黄奇 责编:金前文、史春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