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2017-12-28陆嘉明
陆嘉明
(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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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读孙权,发现一个词,谓曰“东吴气象”。细读起来,颇耐人寻味。
那年蜀帝刘备自关羽被害后,统兵70余万亲征东吴,挑起复仇之战。孙权遣使与之讲和不成,蜀军势不可挡初战告捷。吴军遭一时重创损失惨重,无奈掉过头来与魏和解,以施缓冲之计。于是上表令赵咨为使,向魏帝曹丕称臣求援,“使袭汉中”夹攻蜀兵。赵咨行前,吴主说了这句气魄非凡的话:
“此计最善。但卿此去,休失了东吴气象。”
嗬,东吴气象……嗬嗬,好个东吴气象!虽一时为形势所迫,屈膝于人,却依然凛凛然人格还在,国格也在。气势一时可以收敛,心气却不减当初。伟岸之象也。大丈夫血性也,
怪不得孙权策马扬鞭征战多年,守基建业稳坐无虞,岁届晚暮,闹出了这番东吴气象,果然三国鼎立而其立足最稳;“两足”先后夭折而其存世最长;再说,人皆天地过客,寿数在天,立命在己,蜀帝63驾崩,魏王65伤逝,唯这位吴国之君洒然走过古稀,天年也最长啊。
无怪乎傲气乖戾如曹操,在世也曾情不自禁地赞上一言:“生子当如孙仲谋。”无怪乎英名世代传扬,宋代辛弃疾于京口北固亭作词怀古慨叹云:“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愚今时于苏州古卧龙街即今之人民路,仰望孙权为报母养育之恩所建的报恩寺塔(今之北寺塔)。一塔巍巍雄视千古,犹在诉说当年的英雄豪慨和东吴气象……
那么,何谓“东吴气象”?一时倒也难以说清楚,笼统说来依然不甚分明——
是护卫东吴三代基业不容外侵的英雄气概,还是守望一方江南大地而禳灾避祸的丰饶景象?
是自強自立而好胜争强的伟伟气节,还是自尊自重,乃至自负自傲的人格和精神气魄?
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之行世处事的方略,并延伸为灵活的人生态度,治政有方不甘人后而呈现出来的煌煌气象?
真不知孙权自诩的“东吴气象”到底有何深沉含意。约略想来,无非是主观的精神气象折射于客观世界也即地域空间的投影,是人的主客观相摩相合而形成的气场呈现于时间维度也即一个时代的表征或映像。这一“气象”的哲学诠释,听来似觉抽象,其实,这是“具体的抽象”,抑或“抽象的具体”,其作用于人的视听感觉,则因人事和时空的变化而变化,故而不必拘泥于静态的具体内容、一一皆在动态的发展过程中表现出曲折而生动的现场载体和文化内涵。
那就不必追问孙权“东吴气象”的具体内容了,唯看当时发生的现实场景,或可约略有所感觉和启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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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拿赵咨受命出使魏国说事吧。当时孙权要他“休失了东吴气象”时,便心领神会,当即斩钉截铁立誓说:“若有些小差失,即投江而死,安有面目见江南人物乎!”可见其视“东吴气象”胜于一己之利害得失乃至自己的生命。赵咨果然不辱使命,不仅无损“东吴气象”,而且在魏帝曹丕面前,始终维护了主公的尊严和东吴的威望:
咨拜伏于丹墀。丕览表毕,遂问咨曰:“吴侯乃何如主也:”咨曰:“聪明、仁智、雄略之主也。”丕笑曰:“卿褒奖毋乃太甚?”咨曰:“臣非过誉也。吴侯纳鲁肃于凡品,是其聪也;拔吕蒙于行阵,是其明也;获于禁而不害,是其仁也;取荆州兵不血刃,是其智也;据三江虎视天下,是其雄也;屈身于陛下,是其略也:以此论之,岂不为聪明、仁智、雄略之主乎?”丕又问曰:“吴主颇知学乎?”咨曰:“吴主浮江万艘,带甲百万,任贤使能,志存经略;少有余闲,博览书传,历观史籍,采其大旨,不效书生寻章摘句而已。”丕曰:“朕欲伐吴,可乎?”咨曰:“大国有征伐之兵,小国有御备之策。”丕曰:“吴畏魏乎?”咨曰:“带甲百万,江汉为池,何畏之有?”丕曰:“东吴如大夫者几人?”咨曰:“聪明特达者八九十人;如臣之辈,车载斗量,不可胜数。”丕叹曰:“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卿可以当之矣。”
当时东吴形势岌岌可危,一个代吴主俯首称臣者,竟有如此气度,如此气魄,真个难能可贵。
一个是实力强大称雄北方虎视蜀、吴而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魏帝,一个则是领旨吴侯屈膝求和上表称臣而“拜伏于丹墀”的小小使臣,表面看来,一个高高在上君临天下,一个则匍伏在阶形同卑微,前者张扬可以把头仰到天上,后者屈就难免把头埋于尘土,然而有趣在,张扬者并未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屈就者更未低三下四委曲求全,于是在罗氏笔下呈现出别开生面的戏剧性场景来。
魏帝处优却故作矜持淡然挑之,赵咨从劣却不卑不亢慨然应之。曹丕得知吴使上表,便一语中的:“此欲退蜀兵故也”,可见其雄才大略睿识非凡。其时于一“笑”再“笑”一“问”再“问”之间,虽说语调平和却中含轻蔑嘲讽有挑衅意味;而赵咨呢,虽为求援使者,却始终持抱东吴尊严,你绵中藏针动问吴主何“主”何“学”,我则护主有据气益当世;你转而野心毕露明以试探动问“伐吴”之“可乎”之“畏魏乎”,我则毫无惧色针锋相对出言铿锵如金石掷地:大国征伐自有“御备之策”,江汉雄兵百万“何畏之有?”直至最后一问则言及东吴人才济济可“车载斗量”!如此问答之间的言语交锋,魏帝由当初的轻蔑和嘲讽转为慨然一“叹”,心中暗起权且安抚之意,“于是即降诏”“封孙权为吴王,加九锡”,且稳其心却“不助吴,亦不助蜀”,二者交兵以期坐收渔翁之利,此亦曹丕之略也。
赵咨出使“不辱使命”,果然不辱“东吴气象”,且沉着陈词理据皆俱,为主张目痛快淋漓之至矣。
明人不说暗话,是举求援并非真求降,一时称臣更非俯首立命,铮铮坦言“屈身于陛下,是其略也。”故而向魏帝上表之际对答如流寸步不让,据实陈词以彰显吴侯“据三江虎视天下”的远志,怀深情以盛赞吴侯之非凡“雄略”和“经略”,挟浩气以拮抗来自强国的恐吓和威胁……于是,高高在上的魏帝时处被动,拜伏阶下的使者反倒时处主动,竟然占得上风为气场之主宰,岂不呈现出富有喜剧意味的情景来了吗?
煌煌然“东吴气象”现也。
由此可见,所谓“东吴气象”,并非全然依凭三江之便基业之固抑或沃土之饶军事雄强,且更依赖于主之仁智贤明雄才大略,臣之尽心竭才,与主与国休戚与共,黎民之眷恋乡土安居乐业……一言以蔽之,也即东吴人之心志、品藻、性情、才识、精神气度和气质等等诸如此类人的文化内涵,也即人与物共生共荣相与谐调的一种时代氛围或地域气象,一种文化气场或精神气象。
赵咨出使,不是略可窥其一斑吗?
又,当曹丕“命太常卿邢贞捧执册锡,径至东吴”时,邢贞竟“自恃大国天使,入门不下车”,对此无礼之举即遭张昭严厉痛斥:“君敢自尊大,岂以江南无方寸之刃耶?”唬得他“慌忙下车”,“并车入城”;是时车后更有徐盛放声大哭:“吾等不能奋身舍命,为主并魏吞蜀,乃令主公受人封爵,不亦辱乎!”邢贞闻之,叹曰:“江东将相如此,终非 久在人下者也!”
此也可见“东吴气象”又一斑啊。
还真有趣极了,先有魏帝心感东吴气象而生一“叹”;后有使臣慑于东吴气象又一“叹”!
殊不知小国之弱,顷遭危境,却雄风不减,气象依然,竟令强魏君臣贸然生“叹”!这个“叹”字,岂不令人深长思之吗?
73
历来论者对孙权的评价褒贬不一毁誉参半。愚一普通读者,泛泛读来,对此缺乏深入研究,妄评难免偏颇,现仅拈出“隐忍”之说,或许较为符合孙权的性格特征。然而,既為“隐忍”,又何以能经营出这番“东吴气象”来呢?
这就不能不对“隐忍”作一番思考和探究了。
以愚浅见,孙权的“隐忍”个性,在罗氏笔下,正形象地刻画出这一历史人物的真实性来了。因其“真”,就“活”了。所谓“活”,即为一种真实可信的生命,具有个性特征的“这一个”,也即一种异于他者的感性可触的具体存在,而非为概念化的抽象标签或平面化的单向图解。
隐忍者,隐而忍也。隐,含隐蔽、隐匿、隐藏诸义;忍,含忍受、忍耐、忍屈诸义。隐忍,是因一时困于某种处境或囿于自身局限而暂且收敛于内并声色不露的违心忍耐或忍受,甚至被迫忍辱屈受。但在它的背后,则隐藏着一个“争”字,一个“待”字,一个由隐而显、由内而外的表现过程乃至华丽转身。
如此说来,隐忍,不是屈服,不是隐没,更不是甘居下风不思进取。隐忍者明白自己应该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明白自己的内心如何与外在环境进行合度的平衡,更明白自己的生命不会失去应有的尊严和意义。
因此,隐忍既俱忍耐力,又俱耐烦的自控力,更俱耐心的意志力。当然,与世相“争”,既可争在明处,也可争在暗处,抑或争于明暗的交界处或黑白是非的边缘之处;至于“待”,首先当待于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仁者顺乎时;智者贵乎机。凡事成者,首在遭遇恰当的、甚至于瞬息即逝的、有利于一己事功的大好时机。顺时而贵机,岂非仁智之举吗?
惜乎以往论家虽一针见血地道出孙权隐忍的个性,却未能诠释合乎情理、合乎逻辑、合乎个体生命的非凡气度和英雄本色。如此愚不揣浅陋,在此坦陈一己之见以就教于论界高人和读者诸君。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