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韩建交25周年之问：何处觅“初心”

2017-12-28安刚

世界知识 2017年18期

安刚

2017年8月24日是中韩建交25周年的日子。

对于重大事件的逢五逢十周年日，中韩这样的亚洲近邻本应隆重纪念，但双方却都不得不控制住调门，因为两国关系仍未从韩美决定在韩部署“萨德”反导系统受到的伤害中恢复过来。

2016年7月，朴槿惠政府宣布决定自美国引进“萨德”系统，一下子摒弃了过去四任韩国政府在与中方就相关问题进行沟通时坚持了20多年的“三个没有”说法（美国在部署“萨德”系统上没有提出要求，韩美没有就此进行协商，韩国政府的立场没有变化），直接危害中国的战略安全利益，导致中韩关系遭受建交以来的最大挫折。

一年多过去，韩国的政治格局发生巨变，有意对朝鲜奉行温和政策并改善与邻国关系的文在寅政府执政已过百天，然而中韩关系仍未重返正轨。面对朝鲜核导“威胁”、青瓦台与军方关系、韩国在美中两强之间处境等多重难题，文在寅一时还找不到妥善的解决办法。2017年5月31日，文在寅在会见美国民主党参议员迪克·德宾时释放了不会改变部署“萨德”原有决定的信号。7月29日凌晨，就在朝鲜第二次试射“火星-14”弹道导弹之后几个小时，青瓦台国家安全保障会议决定“临时部署”剩余4辆“萨德”发射车。

中韩关系发展能否克服“萨德”问题造成的障碍，继续困扰着双方决策层。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中韩建交25周年纪念活动被赋予了特殊意义，这种意义虽尚不能定标于“两国关系的重启”，但如能相互释放足够多的善意信号，仍是非常宝贵的。也许是得到了来自首尔的明确指令，韩国驻华使馆特别重视有关活动的筹备。在北京中国大饭店，整个大宴会厅被包场，精心布置出四个专区，分别是纪念晚宴、中韩关系图片展、中韩建交25周年回顾与未来合作论坛、经贸合作论坛，它们与设在韩国驻华使馆的主会场（全国政协副主席万钢出席）遥相呼应，共同传递出文在寅政府对与中国确立良好关系的期待。

两国元首互致贺电的鼓舞

笔者全程聆听了由盘古智库与韩国韩中未来研究院合办的“中韩建交25周年回顾与未来合作论坛”。韩方与会人士将这场研讨会称作“中韩建交纪念日当天在北京举行的唯一一场两国专业研究人员之间的群体性政治对话”。

就在研讨会开始前，传来了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和韩国总统文在寅互致贺电庆祝中韩建交25周年的消息。习近平在贺电中指出：我始终高度重视中韩关系，中方愿同韩方巩固政治互信，妥善处理分歧，推动两国关系健康稳定发展。文在寅指出：我高度重视韩中关系，韩方愿同中方一道努力，将韩中关系发展成为实质性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不少学者临时调整了发言内容，表示他们深受两国领导人互致贺电的鼓舞，认为这与5月13日习近平主席与文在寅总统首次通话、7月6日习近平主席在德国二十国集团峰会期间与文在寅总统首次会晤一道，为两国关系的改善进程提供了至为关键的指向和动力，可以说“希望就在前头”。

研究会在“追忆往昔美好时光”的氛围中开始。没有一位与会人士不对20多年前兩国克服重重阻力相互迅速接近的过程中表示留恋，也没有谁不对中韩建交25年来两国关系取得的巨大飞跃感到惊叹。

25年间，两国超越历史局限，成为实际中的伙伴关系，进而提升到战略合作伙伴，打破了人们对东北亚战略格局的固化认识，极大拓展了对东北亚未来的想像空间。

“中国为融化朝鲜半岛这块冷战坚冰，为最终打破长期以来‘美日支持韩、中苏支持朝的区域对抗格局，做出标秉史册的巨大贡献。我为我们领导人当初做出的重大决策点赞，为我们国家在缓和东北亚地区紧张局势方面所做的宝贵贡献自豪”，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前副部长、盘古智库学术委员会名誉主任委员于洪君说。

中韩贸易额从建交时的区区50亿美元，到2014年最好状态时的近3000亿美元，翻了50多倍，目前互为第一、第三大贸易伙伴，韩国的对华出口超过其对日、对美出口的总和，与此同时两国人文交流也达到空前活跃的程度。“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两国相互牵引、相互拉动，成为名副其实的伙伴，中国给韩国经济增长带来动力的同时，韩国的投资也为中国的改革发展做出了贡献，双方都深受其益”，曾长期在驻华使馆工作的韩国外交部公共外交大使朴银夏女士说。

仍未找到走出“萨德”困境的办法

同样，没有一位与会人士不对中韩关系因“萨德”问题遭遇寒流表示惋惜。与会者同意，“萨德”成为中韩关系中最疑难的挑战有着错综复杂的背景，并非简单的双边问题。但从研讨会的交流情况看，中韩双方学者对造成两国关系发生“25年来最严重倒退”的根本原因仍有着不同的理解。

中方学者认为，2016年朝核危机持续发展，东北亚地区的安全形势愈加严峻，韩国迷失了方向，在如何应对朝鲜加速开发核武器、恣意研射弹道导弹这个问题上做出错误的判断和选择，导致中韩两国多年形成的务实合作和战略对话关系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深刻逆转，韩国自己也蒙受了难以估量的损失。

有中国学者指出，“萨德”问题简单来看是一个导弹防御系统问题，但也反映出过去25年间中韩关系中安全和经济议程始终处于“分裂状态”，双方战略互信的根基仍然脆弱。其实大家都很清楚，“萨德”是美国的系统，运作权在美国手中，在韩国部署“萨德”无助于韩国免受朝导“威胁”，保护的是美国的安全，其对中国的战略安全威胁是实实在在的。多年来中方在朝鲜半岛问题上一直在努力照顾韩国的利益关切，然而韩国在“萨德”问题上的决定是否显示出它领了中国的情呢？现在，朝鲜变了、中国变了、美国变了，中韩关系所面临的地区战略环境同25年前相比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思考，中韩关系能不能结束经济与安全议程分离的状态。

韩方学者认为，就像世界上所有邻国之间关系一样，中韩在彼此交流合作不断扩大的同时，难免陷入矛盾。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中韩关系更容易遇到一些过去无法想象的问题。这几年，在美国主导的地区秩序里，中国再也不是安居次席的国家，而且日益希望发挥更大作用，甚至建立中国主导的地区新秩序。这样，中美关系中的竞争因素显著增多，中韩关系不得不站到“冲突的延长线”上，陷入了困境。

韩方与会嘉宾指出，归根结底，在韩部署“萨德”的决定是在朝鲜核导威胁加剧的情况下做出的，与韩国公民的不安全感密不可分。与其非要辩出谁对谁错，不如更关注迫使韩方做出这个艰难决定的根本原因——“矛盾由朝鲜引起，却导致中韩关系恶化，真是令人遗憾。”

韩方学者呼吁，中韩两国公众应加深对对方安全关切的理解。韩方正试着体认中国针对“萨德”反导系统的受威胁感，中方也应充分了解韩国人对“来自北方威胁”的不安。从首尔到北纬38度军事分界线也就是一小时车程，汉江以南和汉江以北的房地产价格相差一两倍，就是这种心态的反映。如果中国公众不能理解60多年前那场战争给韩国人民留下的巨大创痛，也就很难理解韩国为什么如此重视国防、引进“萨德”对韩国人意味着什么。

對于中方学者提出的“三个变化”，有韩国学者补充说，也要承认中韩关系的“三个不变”：两国地理文化接近性、相似性永远不变；两国体量的非对称性永远不变；在东亚变局当中，朝鲜半岛作用的重要性始终不变。从此意义上讲，韩国作为一个中间国家，需要始终小心翼翼地处理与中国和美国这两个大国的关系、自身安全与周边其他国家安全的关系。

找回建交时的“初心”

中韩关系能不能在分歧一时难以完全弥合的情况下展现“向前看”的精神，重启健康发展的进程呢？中韩双方与会者不约而同提到了习近平主席5月13日与文在寅总统通话时强调的一点：“双方应该牢记中韩两国建交的初心，相互尊重彼此重大关切和正当利益，努力求同化异，妥善处理分歧。”

什么才是中韩建交的“初心”？韩国建国大学名誉教授、国立外交院中国研究中心所长丁相基解读说，“初心”一方面是指两国相处的基本方式，即中韩建交文件里写明的相互尊重、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惠等原则；另一方面是指中韩建交时确立的共同目标，即共同维护半岛和平稳定、共促两国经济繁荣的约定。与此同时，两个仍在感受分裂之痛的国家也都有通过加强彼此关系为各自的自主统一创造更加有利条件的考虑。只要中韩双方重新回到这些“原点”，切实尊重对方的利益关切和使命信念，两国之间没有什么问题是长期得不到解决的。

韩方学者强调，从与中国建交时的“初心”出发，很难想象韩国会先发制人武力攻朝，因为这是破坏朝鲜半岛和平稳定之举。文在寅总统是有信念的人，他坚定主张和平，坚决反对战争。从与中国建交时的“初心”出发，也很难想象韩国会把其与美国同盟关系的矛头指向中国。韩国高度重视对华、对美关系，认为韩美同盟与中韩关系是可以并行不悖的。“韩美同盟始于当年的朝鲜战争，对此后保护韩国免受朝鲜威胁和促进韩国经济发展做出了贡献。我确信这样的同盟绝不能转而针对韩国的伙伴中国，大部分韩国国民也不会支持韩美同盟这样做”，丁相基说。

韩方与会人员对中韩对话在此次“萨德”问题处理过程中的“缺失”表达了遗憾。有韩方与会人士指出，2015年9月时任韩国总统朴槿惠访华期间，曾推动全面启动中韩四大战略对话渠道（青瓦台国家安保室长和中国负责外交事务的国务委员间的高层战略对话、两国外交部和国防部官员共同出席的外交安全对话、国家政策研究机构战略对话和政党间政策对话）。虽然时过境迁，但这四大渠道如能开通，中韩关系面对危机和挑战时不会那样脆弱。最近，为了寻找解决“萨德”问题的突破口，韩方提议举行中韩美三方对话，迄未得到中方明确回应，希望中方认真考虑。

韩国前驻华大使辛正承希望，中韩双方抓住两国最高领导人互释积极意愿的契机，在两方面达成共识：第一，更加重视两国间多领域、多层次的对话与沟通。无论两国间出现什么问题，都不应关闭对话窗口，相反应更加积极主动地进行沟通；第二，即使政府间往来出现困难，民间渠道应尽量少受影响，努力保持交流合作，以确保不伤害两国关系的根基。长远看，两国普通民众之间的相互了解与合作，才是两国关系最重要的基石。

韩国亚洲大学中国政策研究所所长金兴圭说，由于“萨德”问题一时难有根本解决办法，中韩关系可能在一段时间之内无法重现乐观局面。但文在寅政府改善对华关系的意向十分明确，希望尽快专程实现中韩首脑峰会。通过峰会，两国领导人就朝鲜半岛无核化等问题进行推心置腹的讨论。关于中韩美关系，文在寅政府的想法是，韩国的对外政策固然是以韩美同盟为基础，但必须同时非常重视与中国的实质性战略合作。韩美同盟与中韩合作同等重要，有如鸟之双翼，韩国不可能脱离这个框架讨论朝鲜半岛问题，希望能从战略角度出发解决两国关系面临的困难。

中方与会人员对韩方人士的意见表示了理解，同时指出，中韩在“萨德”问题上处于僵局，各无退路，但也都意识到两国关系困在冰点对双方都不利。如能继续进行对话，心平气和地考虑对方的安全利益和需求，寻找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办法，仍是可以做到的。

中方学者指出，朝鲜半岛的安全形势正变得更加危急。由于朝鲜和美国不断扩大战争宣传，并且实实在在地进行战争准备，朝鲜核导问题引发冲突的危险不能排除，必须做出应对最坏情况的准备。无论如何，中韩在半岛问题上共同利益是主要的，双方协调合作是半岛局势转危为安的重要前提条件。如果我们两国关系继续僵滞下去，加深美国关于和平谈判和经济制裁对于消除朝鲜核导“威胁”都无济于事的印象，那么美国就更有可能转而诉诸武力。形势逼人，包括中韩两国在内的相关各方加强沟通、缩小分歧、增进共识，在当下显得尤其必要。殷切希望韩国新政府能够准确判断形势，抓住两国建交25周年的契机，为实现中韩关系根本改善采取积极而实际的措施。

也有中方学者指出，朝鲜发展核导能力，恐怕不是为了发动战争，而是为了加强谈判地位一劳永逸换取自身安全。如果这个判断成立，韩方使用“萨德”这副药就显然是下错了，得不偿失。在同盟框架下被美国借由朝鲜核导问题拖着走，不应是韩方的初衷。韩国作为地区性的强国，应有自己的战略自信和相对独立的安防思路。

资料链接：建交25年，中韩关系走过的路

· 1992年8月，中韩建交。

· 1992年9月，韩国总统卢泰愚访华，双方发表《中韩共同宣言》

· 1994年3月，韩国总统金泳三访华。

· 1995年11月，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访韩。

· 1998年11月，韩国总统金大中访华，双方宣布建立面向21世纪的中韩合作伙伴关系。

· 1999年11月，首次中日韓领导人非正式会晤在菲律宾马尼拉举行。

· 2000年6月，中韩“大蒜贸易战”。

· 2002年3月，中韩启动“中韩国民交流年”。

· 2003年7月，韩国总统卢武铉对中国进行国事访问，与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宣布建立中韩全面合作伙伴关系。

· 2005年11月，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对韩国进行国事访问并出席在釜山举行的亚太经合组织领导人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