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在深海里响亮沉重地呼吸（10）

朱伟

莫言是以体量确立作品的重要性。他至今为止创作的长篇，体量最重是《丰乳肥臀》与《生死疲劳》。两部呕心沥血之作，论篇幅，《丰乳肥臀》排第一，《生死疲劳》少近十万字。论容量，《生死疲劳》的密度可能胜过《丰乳肥臀》，其中隔了十年。跨度上，同样写半个多世纪，《丰乳肥臀》的线性叙述，到《生死疲劳》变成一个轮回的空间。我一直感慨，三岛由纪夫的《丰饶的海》写轮回，四部百多万字，莫言用40多万字就完成了，且寓意更深刻（莫言当然不屑三岛那些缠绵的细腻）。就结构、叙事技术而言，这十年，莫言的进步不言而喻。因此，可以说，《生死疲劳》是莫言最有分量的作品。

这部小说用中国传统小说的章回体，讲1949年土改，地主西门闹被枪毙后，一直在畜生道轮回：从驴变成牛，牛变成猪，猪变成狗，狗变成猴，经猴才变成大头婴儿“蓝千岁”。之所以一直在畜道，是因為他总喊冤，不愿忘却痛苦与仇恨。本来，投胎前，喝“孟婆忘魂汤”就可忘记一切，但他拒喝说那汤于他没有作用。他沉湎于过去无法新生，于是只能停留在“西门闹”的情境中。小说第四部《狗精神》的结尾，阎王问他：“现在你心中还有仇恨吗？”阎王说：“我们不愿让怀有仇恨的灵魂，再转生为人。”所以，就让他再转一次猴，“把所有仇恨发泄干净，再重新做人”。这是有关轮回，一个很深刻的角度。

莫言说，这部小说的初稿，是用每天一万字的速度写完的。他用一种“性能在毛笔与钢笔之间的软毛笔”，耗费50支写成。他称，回到手写，如“一个裁缝扔掉缝纫机重新拿起了针线”，是“笔尖摩挲稿纸”，“句子连绵不断”，推动了他的神思浩荡。此书2005年在《十月》杂志发表前半部分后，2006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结构上，据西门闹的轮回，分为《驴折腾》《牛犟劲》《猪撒欢》《狗精神》四部，第五部是《结局与开头》。叙述方法，都用第一人称“我”，结尾是新世纪开端，蓝千岁出生，他对“我的朋友说”，“我的故事从一九五〇年一月一日那天讲起……”结尾即开头。于是，第一部是变成他的长工蓝脸家驴的西门闹的叙述，叙述时间是50年代的合作化运动，故事是蓝脸拒绝入社，与他的驴一起，成为拔不掉的“白旗”。西门闹投胎的这头驴，是以愤怒的马的姿态，依偎他的长工。最后，人民公社导致天灾人祸，饥民抢光了蓝脸家的粮，将西门驴肢解，吃掉了。

这部小说，是以在畜道轮回的西门闹，看蓝脸一家为主视角，其中功夫，是不断变换叙述身份，能以驴、猪、狗的形态，惟妙惟肖入其境，以不同角度述因缘因果。这是莫言结构最复杂的小说。第二部，变成蓝脸儿子蓝解放的叙述，从他随父赶集选牛始，叙述时间是“四清”到“文革”，视角焦点转向西门闹的儿子西门金龙。这一部里，由蓝解放看他父亲继续单干，经营他只剩孤岛般窄条的一亩六分地，西门牛为其增光。由蓝解放看他哥金龙追求进步，“文革”中成为“红卫兵”头目，为拔掉继父这个“黑点”，以红漆泼其脸，刺瞎了他一只眼睛。又因西门牛拒绝在他怒斥下犁地，百般鞭打，将其活活打死、烧死。这场景，在蓝解放的叙述中显得格外残酷。我对莫言说：“这部书是我读得最难受的。”他说：“我写这本时流过泪，这是唯一的。”

第三部，西门闹投胎为西门猪，又变成西门猪的叙述。这一部篇幅超过全书的三分之一，作为名副其实的“猪肚”，写得最放肆无羁，最令人叫绝。它叙述整个荒唐的70年代，一直写到重新包产到户，原支书洪泰岳对蓝脸叹道：“闹腾了三十年，倒是你老蓝，成了正确的；我们这些忠心耿耿，辛辛苦苦，都成了错误的。”这一部的情节，其实只为下部作铺垫，很多篇幅都在令人惊叹地写两头能上树翻墙的超能力猪的关系。从养尊处优、心高气傲的西门猪对獐头鼠目、猥琐下贱的沂蒙猪“刁小三”的鄙视，到彼此佩服、尊敬，再到惺惺相惜，真难得莫言能将驴、牛、猪、狗的姿态都写得那么飞扬。在各种畜类身份中，莫言其实都在强调尊严。西门猪为“刁小三”与“反抗猪”的尊严，颠覆了那艘猎猪船；为白氏的尊严，咬掉了洪泰岳的睾丸；结局是，悲壮地救了自家所有的后代。

第四、五部的“豹尾”，构成内涵“漏斗”。第四部是蓝千岁与蓝解放轮流叙述，第五部的叙述者，则变成“莫言”。这个“莫言”在前四部中一直作为调侃的佐料，像谐谑因素，是丰富情节的手段。“豹尾”是讲错位造就的后果——西门闹的一妻两妾，妻白氏一直得到洪泰岳暗中照应，洪泰岳是杀西门闹的当事人。白氏摘掉地主帽子后，洪泰岳使性，西门猪毁其势，白氏就悬梁了。妾迎春为西门闹生了金龙、宝凤，改嫁长工蓝脸后，又生了蓝解放；妾秋香改嫁枪毙西门闹的民兵队长黄瞳，生了合作、互助两个女儿。第二代的因果是，蓝解放爱上了互助，但合作和互助都爱上了金龙。第三部里，金龙与互助在杏树上做爱，西门猪报信，蓝解放崩溃，于是，洪泰岳强行让互助嫁金龙，合作嫁解放。金龙与互助没生育，解放与合作生了儿子蓝开放；金龙与互助领养了儿子西门欢，与庞抗美则生了私生女庞凤凰；这庞抗美乃残疾志愿军英雄庞虎的女儿，第一部中，蓝脸与西门驴驮临产的庞虎老婆上医院，两家结了亲。第四部，庞抗美从公社书记做到县委书记，成为腐败官员；在她幕后扶植下，金龙成为企业家、房地产开发商，财富远胜西门闹时代。庞抗美提拔蓝解放，使他成了副县长；但解放不恋官场，他嫌弃合作，爱上了庞抗美的妹妹庞春苗，丢了官职流浪私奔。第二代的命运是，成为聚众反对派首领的洪泰岳，在迎春葬礼上，与金龙抱在一起同归于尽；合作患癌症，临终宽恕了蓝解放、庞春苗，但庞春苗很快就遇车祸，蓝开放最终让父亲与互助住到了一起，也让宝凤回归她本爱的常天红。第三代呢？蓝开放暗恋庞凤凰，而西门欢、庞凤凰本是高密最有权势的一对后代。金龙死后，庞抗美案发，也死于狱中；西门欢、庞凤凰落泊流浪。第五部里，他俩成了流浪艺人，带着西门猴回到高密。西门欢被曾与他一起玩闹的王铁头刺死，蓝开放卫护庞凤凰，像他父亲一样痴情追求，最后以整容术感动了庞凤凰。等他们向蓝解放与互助申请结婚时，互助告诉他们，他们其实是同一祖母的近亲。蓝开放于是打死西门猴自杀，庞凤凰则在新世纪来临时，以自己死亡，生下了蓝千岁。

莫言要通过这轮回的结果表达什么？小说中，与西门闹的畜道轮回对应的是，所有人都在跌宕沉浮，唯蓝脸半个世纪都对世事百态无动于衷。金龙、宝凤、迎春、解放，都归入集体后，他成为孤家寡人，先是与西门驴、西门牛为伴，西门闹变成了猪，他就自己在茅棚里，日夜经营他在公社大田围困中的那个孤岛。这一亩六分地，最后成为西门家所有人，包括驴、牛、猪、狗、猴的归宿。点睛在第四部《狗精神》的结尾，八月十五月明夜，蓝脸躺进给他自己挖好的墓穴，对西门狗说：“掌柜的，你也去吧。”他给儿子的遗言是，我死后，“缸里的粮食，你全部倒进墓里，让粮食盖住我的身体盖住我的脸。这是我土地里产的粮食，还应该回到我的土地里去”。他死后，“莫言”写的碑文是：“一切来自大地的，都将回归大地。”它，概括了故事所叙述的，已经构成了历史的，人间世态所有痛苦、欢乐、悲伤之上的意味。

这真是莫言获诺奖的，一块决定性的基石。

（待续）

莫言在北海道（摄于2004年冬天）

莫言的《生死疲劳》2006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是作家出版社2012年新版与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