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的遗嘱与石黑一雄的理想
2017-12-28张蓝予
继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白俄罗斯作家兼记者阿列克谢耶维奇,2016年颁发给美国摇滚诗人鲍勃·迪伦后,2017年诺奖终于回归到文学的主流阐释轨道上,北京时间10月5日19时,瑞典皇家科学院瑞典学院将2017年度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表彰他:“揭示出人类充满激情的力量,以及面对晦暗不明的世界的痛苦。”在接受英国卫报采访时,他说:“我只希望我此次获奖能引起人们对善意与和平的关注,能在不稳定的全球局势中,形成一股向善的力量。”
/壹/
中国读者对石黑一雄的了解,与村上春树相比,稍显陌生,这不足为奇。但在英国,石黑一雄早已家喻户晓,他的作品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已名震一时,是英国普通中等教育考试委员会指定的A-level考试的必读书目,也即英国学生的大学入学考试课程的必读作品。石黑一雄在文坛的首秀《远山淡影》(A Pale View of Hills,1982)获得当年英国皇家学会的“温尼弗雷德·霍尔比奖”。第二部小说《浮世画家》(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 1986)获英国奖金最高的文学奖项“惠特布雷德奖”。第三部小说《长日留痕》(Remains of the Day,1989)摘得当年代表英国文学最高成就奖项的“布克奖”。7年内3部小说的杰出成就奠定了他在英国文坛的声望。此后的小说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屡屡获奖。1995年,石黑一雄出版长篇小说《无法慰藉》(The Unconsoled,1995),获切尔特纳姆文学艺术奖。5年后面世的《上海孤儿》(When We were Orphans,2000)再度获得布克奖提名。第六部小说《千万别丢下我》(Never Let me Go,2005)以克隆人为叙事主角,描写被权力规训的克隆人的卑微命运,此书入圍当年布克奖决选名单,并获全世界文学奖奖金最高的“欧洲小说奖”。 十年磨一剑的《被掩埋的巨人》(The Buried Giant,2015)面世后即进入当年的布克奖决选名单。除上述长篇小说外,石黑一雄还还写作了短篇小说《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Nocturnes: Five Stories of Music and Nightfall,2010)和两部戏剧——《悲歌之王》(Saddest Music in the World,2003)和《伯爵夫人》(The White Countess,2005),其作品已被翻译成40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地被广泛阅读。
石黑一雄出生在日本长崎,5岁时,他的父亲作为海洋学家因工作需要被临时调至英国总部研究北海石油储备项目,因此,举家迁往英国暂居。不料,事与愿违,原本一年的旅居计划被延宕下来,再次回到日本已是石黑一雄成年后。石黑一雄先是在肯特大学修读美国文学,1978年获得英语和哲学的双荣誉学位。毕业后,在格拉斯哥和伦敦做社工工作一段时间后,他申请攻读东英吉利大学的创意写作课程,并于1980年获得文学硕士学位。读过石黑一雄的任一作品,不难发现,他的文字一贯彬彬有礼,简练而隽永,这与他深受日本文化和英国文化两种文化的浸润不无关系。
处女作《远山淡影》的框架在石黑一雄就读写作班前就已开始酝酿,作为学期作业提交后,这部作品的异国情调令人耳目一新,受到老师和同学的一致好评,石黑很受鼓舞。他曾表示,他最初感兴趣写小说是因为他试图把对日本渐行渐远的记忆留存下来。在他看来,他的前两部小说大获成功应得益于他的日文名字和他写的日本题材的故事。《远山淡影》(1982)的出版恰逢是在拉什迪以《时间的孩子》获1981年度布克奖之后的第二年,石黑一雄在1991年接受《密西西比》评论杂志采访时回忆说:“那时人们突然想找到第二个拉什迪,我的东方面孔和日文名字让大家很感兴趣。”并且石黑一雄强调说,他早期作品关于日本的描述来源于零散记忆和想象,并非要把它处理成事实精准的历史脚注。石黑一雄对日本的了解主要通过日本文学和日本电影。他对日本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和成漱巳喜男拍摄的战后题材电影尤为记忆深刻。日本文学中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夏目漱石等小说家的作品对他的写作亦产生深远影响。他充分吸收东方文化的精髓,将事和物的阴翳、朦胧之美,含蓄内敛的品质表现得淋漓尽致,形成他小说创作的写意风格。同时,石黑一雄接受的英国人文正统教育使得他深谙维多利亚全盛期的写作灵魂,语言端庄得体。身处两种文化交叠的地方,他的写作更具有全新的向度。
/贰/
诺贝尔的遗嘱是希望文学奖项颁发给具有理想主义倾向的作家。与同时代的英国杰出作家相比,石黑一雄对文学、对世界的立意有着独特的理解。他自许为“国际主义作家”,虽在80年代他有着与奈保尔、拉什迪并称“英国文坛移民三剑客”的称号,但他意识到文学作为文化和思想传播的媒介,还可以突破地域疆界,使用通用的文学主题,创作出对世界各角落和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都能产生意义的作品。石黑一雄为此理想孜孜以求,持续努力,在作品中淡化拉什迪和奈保尔等移民作家擅长的跨文化身份焦虑的表达,不以族群认同书写为写作旨归,在移民作家中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伴随着全球化的影响,物质主义、拜金主义、个人主义和文化平庸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盛行,意识形态和人们的道德观念开始发生剧烈变化。神意的惩戒和约束退出自我管理平台,取而代之的是以个人自由和选择为原点的自由主义思潮横空出世。人与人之间在信念、价值和利益各方面各执己见,甚至相互冲突,世界面临前所未有的道德选择和判断危机。在这样现实而迫切的语境中,如何面对自身的道德瑕疵?如何实现个人与他者在道德追求上的差异与融通?也许承认分歧多元的价值选择,相互尊重、相互慰藉才是幸福人生的正确打开方式。
石黑一雄的第一本小说《远山淡影》(1982)早已概括了他的写作指归,他专注个体在剧烈动荡着的社会中的内心感受;人的错误决定对个人生活的影响;计划好的事情遭遇变故;个人思想在反思和悔悟后的成长等,在个人经验基础上创造个人话语为时代变化提供证词。此后的每一本小说,在更深入地挖掘主题的同时,在题材、创作形式和思想的关注点上,都是对前者的延伸和补充。石黑一雄自觉地在自己的文学理想上摸索、挺进,他要寻找一种具有人类普遍特性的世界主义小说的表达方式。从道德伦理角度思考理解、宽容,承认个性和差异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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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笔下的人物和写作风格体现为随时随地的内省、矜持和怀旧。这些内容在《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里都已初见端倪。《远山淡影》采用第一人称叙事,两条故事线索交叉并进,由女主人公悦子的大女儿惠子的自杀事件拉开帷幕,母亲睹物思人,时常陷入回忆。同时,悦子给小女儿尼基讲述了一位朋友带着女儿移居美国的家庭变故。故事视点不断跳跃,扑朔迷离、阴郁神秘。从并行的故事结构看,读者渐渐能感觉到母亲悦子实际上在虚构和回忆自身的经历,并且从女主人公的一次口误得到证实。《远山淡影》淡淡地编织了一个记忆之网,牵连起战争的创伤,含蓄地暗示了小说主旨——思考传统的延续和舍弃。
第二部小说《浮世画家》的背景是二战后的日本,故事围绕画家小野的回忆展开。小野年轻时是一位非常有天分、充满激情的画家,在战争期间受到军国主义的鼓舞,运用艺术来美化和宣扬战争,成为名噪一时的画家。然而,战争结束后,面对一片狼藉,人们对战争的看法有了新的认识,小野在业界的名声一落千丈,连女儿的婚事也因他过去的历史受牵连,小野为此陷入深深的回忆和反思之中。石黑一雄尤为关注盲目的“责任错位”与“人生欲望”对人的心理影响,几乎在每个作品中都设计了相对应的人物形象,来诠释现代人的人生命运被强大的政治洪流和社会思潮所裹挟,而导致的不可预测性。良善的、忠于职守的道德观念本无错,可由于自己丧失了明辨是非思考能力,无条件地服从于自身职责,而导致终身抱憾。
20世纪80年代后期,英国文化受全球化和多元文化的影响,传统的价值观念和伦理受到激烈碰撞,形成焦灼不安的文化语境。石黑一雄也似乎在不断寻找自己的声音和风格,他的前两部小说均是以日本为背景,在写作《浮世画家》后,他开始确定不再使用与日本相关的人物和背景的小说。石黑在英国19世纪后半期以来的人文价值观和文学传统中找到了方向,开始构思《长日留痕》(1989),继续孜孜以求现代人在变动的社会环境下应有的责任与担当。在这部小说中,一个忠诚的、彬彬有礼的英国老管家形象跃然纸上。管家斯蒂文斯在服务于達灵顿府期间,被前雇主达灵顿勋爵所谓“拯救世界”的言论误导,无视其同情纳粹的态度,将自己肩负的管家责任看得无比高尚。为了践行自己对尊严的定义,成为优秀且伟大的职业管家,不惜舍弃身边温暖的亲情和友情。老管家斯蒂文斯毕生自律严明、追求最高职业品质的故事情节,形象刻画出英国特有的绅士文化特征和保守矜持的国民性格。这部小说似乎是以达灵顿庄园韶华已逝暗示大英帝国主义在后殖民时期式微的历史。
《无可慰藉》引导读者关注人在现实中的处境。人与世界的疏离,人与人之间的无可慰藉,究其原因在于人的自我中心主义思想的泛滥。《无可慰藉》描写了主人公瑞德,作为一名出色的钢琴演奏家应邀访问东欧某城,备受期待能帮忙解决文明危机问题,接连发生的超现实的故事,记录了主人公似梦非梦般的经历。这部小说的创作手法非常具有实验性,作品亦梦亦幻的虚构堪称神来之笔。一方面他借以对一条狗的忠诚美德的评价抒发对人类完美道义感的想象,“它在人类中都属罕有……也就是说,它成了一种象征……它向我们垂范了某些至关重要的美德:忠心耿耿;对生活热情有加,无惧无畏;绝不被人藐视;坚持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行事,哪管在高高在上的旁观者眼中这是多么怪异偏颇。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构筑我们这个独具一格而又引以为豪的社会的,正是这些美德。这些美德,我们希望很快能在各行各业重放光彩”。另一方面,作者还漫画般勾勒出一个个自我为中心的人物形象。《无可慰藉》与其说记录了主人公的梦境经历,不如说描绘了整体现代人的生存感受和情绪。
石黑一雄在小说《上海孤儿》中赋予童年经历以高度的价值肯定。该小说以英国私人侦探班克斯的视角和回忆揭开调查母亲失踪案过程中发现的种种真相,同时夹杂着对儿时日本小伙伴哲的记忆追诉。班克斯自幼随父母生活在旧中国的上海租界,父亲供职于英国驻中国的一家贩卖烟草的贸易公司,邻居家的日本小伙伴哲为他的童年生活增添无数乐趣。不料家中变故,平静的生活被父母相继离奇失踪给打乱,年少的班克斯被送回英国寄养在姑姑家。多年后,班克斯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一名知名侦探,跻身上流社会,可他仍然念念不忘父母的案件,决定返回上海查找真相,万万没想到在战场上的废墟中与哲(现在已是一名日本兵)再次重逢。哲临终前不断重复的遗言“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也寄托了作者石黑一雄对未来世界的展望。在访谈中,他曾指出,“童年回忆是未被世俗黑暗尘埃所沾染的泡泡乐园。当人们走出纯美的童年时代,面对世界的瑕疵和残酷,理想主义的情感和智性可以坚定人类改变世界的信念”。
《千万别让我走》(2005)的写作背景与举世沸腾的第一例克隆羊多利死亡再引热议不无关系。小说的场景置于虚构的英格兰乡间的黑尔舍姆寄宿学校中。这里居住着一群即将在成年后为人类捐出器官的克隆儿童,他们与世隔绝,接受一切看似同人类无异的教育,过着处事不惊的生活。小说描写了三个年轻的克隆人——凯西、汤米和露丝之间温暖的爱情和友情,在成年后,尽管人类的谎言——“只要你们的艺术画有灵魂,”“只要你们能证明你们相爱”——一次次将他们欺骗,他们依然行不逾矩,按部就班地完成着人类赋予他们的使命,安静地等待命运的安排,没有反抗,没有逃逸。这是一部残忍到令人心碎的小说,突出描写克隆人社区内的友情与互助,他们在困难中相互依偎,互相取暖。石黑一雄像他笔下人物一样雄心勃勃,一直致力于建立一个理想丰满的世界,寻找失去的信念,也许他想告诉我们,重建价值系统要靠传统道德来完善,因为友情可以培养利他主义美德。
《被掩埋的巨人》(2015)是一部神话题材的作品,小说背景置于公元6世纪的英格兰,不列颠和撒克逊两个族群之间的战争被母龙散发的遗忘迷雾遮蔽了记忆,无辜生命被血腥屠杀的黑暗历史渐渐为人忘却。为了复仇,撒克逊武士肩负起屠龙使命,与立志守护和平的亚瑟王骑士高文爵士不期而遇。卷入这场搏斗的还有一对恩爱的老夫妇,他们在迷雾中踏上艰难的寻子之路。在记忆迷雾消散后,以往的家庭恩怨也随之清晰,他们的感情在经历爱情背叛和丧子之痛后再度面临考验。这部小说揭示出历史与政治、记忆与遗忘、保守和勇气、虚空与执着的哲思,个人记忆和民族间的记忆的问题超越了文本本身的故事内容,提示读者思考个人幸福及当今世界种族、民族冲突问题,思考宽容、遗忘的意义。
/肆/
20世纪下半期在世界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最悲惨的灾难后,文学渐渐被大众文化和消费主义所销蚀,狂欢和喧嚣遮掩了人类思考的根蒂,文学由沉重走向轻逸,由悲壮走向明快。作为艺术的小说被大众置之高阁,孤芳自赏。石黑一雄在小说创作之初似乎已经有意识地要赋予现代小说以更深刻的灵魂。他的双重身份——在两种文化浸润中成长起来的异邦人,使他能够保持一定距离同时欣赏两国文明的独特品质。他翻来覆去地精确分析两种文化精髓对他、对世界意味着什么,他又能如何通过文学创作将它们嵌构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中。这种跨文化的身份和经历赋予他更为广阔的视野,从普适性的细微人性出发,勾勒起一个个心怀抱负、充满自省而不甘失败的人物形象,赋予他们普遍的道德意义,书写出一种超越了国与国地域界限的精神。
(作者简介:张蓝予,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