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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健的茶馆江湖

2017-12-28薛芃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51期
关键词:茶客黄桷茶馆

薛芃

多年来,画家陈安健执迷于画重庆交通茶馆的人和事,他把自己的人生深深地扎在了这片土地。

一个月前,像所有传言将要被拆迁的地方一样,黄桷坪的居民每天都在忐忑中生活着。

黄桷坪位于重庆市东南端,挨着长江,有铁路,也有码头和小港口,鱼龙混杂。来来往往的人穿梭在老重庆的梯梯坎坎上,伴着老电厂两个大烟囱里常年飘散的浓烟和车声、号子声、麻将声、“棒棒”的吆喝声,一派魔幻的日常景象。

左图:陈安健“茶馆系列”作品《桌边的“兰博”》

又因為四川美术学院在这里,黄桷坪的普通居民身上也沾染了几分艺术气息,有个“田棒棒”,曾经因为很会画画成了草根网红。2006年末,黄桷坪正街被打造成了一条“涂鸦街”,街面上高高低低的楼都被画满了涂鸦,五彩斑斓。曾经有人质疑这种城市改造太粗暴直白,没有美感,然而这恰恰是黄桷坪独有的气息,自由、炙热、随性、理想主义又接地气。

右图:重庆交通茶馆

自从1977年高考进入大学,画家陈安健就学习、工作、生活在黄桷坪,他的身上透着很多这种黄桷坪人的特质。多年来,陈安健执迷于用写实的手法画黄桷坪交通茶馆的人与事,他把自己的人生深深地扎在了这片土地。

喝杯茶,龙门阵摆起

约陈安健见面,除了交通茶馆,大概没有更合适的地方了。

十年前,没人能想到这里会成为一家网红店。

交通茶馆原是重庆市交通运输公司的产业,前面一排是临黄桷坪正街的二层小楼,曾经是交通局的办公室,后面是住宅楼。茶馆就是一个搭在两栋楼之间的半地下“临时建筑”,顶上的屋瓦还有些参差,是几次搭建维护的面貌。

据原黄桷坪运输公司交通旅馆和茶馆经营部主任龚木生介绍,这里最早是单位的职工食堂和浴室。后来,企业不景气,工作组要开辟第三产业,1987年初,旅馆和茶馆就开张了。“那时候也不讲究,就叫交通旅馆和交通茶馆。老领导很怀旧,当年买的就是老桌子、老椅子,不是当时最新潮的桌椅。”茶馆复刻了1949年前老重庆茶馆的样貌,一直保留到现在。几十年来,茶馆几乎没有变化,加了几张桌子和一块牌匾,其他都和30年前一样。

以前,黄桷坪有两个有名的老茶馆,一个是交通茶馆,另一个是望江茶馆。因为可以看到江景,那时候望江茶馆的生意更火爆一些。但后来,高楼多了,望江茶馆再也望不到江了,几年后消失在市政建设的大潮中。如今的黄桷坪,说到茶馆,独指交通茶馆。甚至在整个重庆,这样保存完好的老茶馆也是屈指可数。

2005年,听说茶馆要被改成网吧,陈安健急了,自掏腰包把茶馆承包了下来。他找来当时在旁边交通旅馆工作的佘定明,由她全权负责经营,再加上两个老茶馆的服务员,三个人一起运营着茶馆的日常。

画家陈安建

没有人会把茶馆看成一个消费场所,直到现在,最贵的茶是8元,最便宜的是本地的沱茶,2.5元。那些更省钱的老茶客会自带茶叶,付2块钱开水费,就可以在这里坐上一天。管理了12年茶馆的佘老板说,现在每天的流水大概是七八百块,“日常开销肯定是够了,没哪个真的想靠它赚钱”。

清早6点,茶馆就开门了。一早来的都是老熟人,他们各自有固定的座位,“谁要是占了他的‘专座,他得急。你看那几桌经常打牌的,桌面的拐角那里都用手肘顶出‘窝窝了”。喝什么茶,打什么牌,谁和谁投缘,谁的脾气古怪,佘老板熟悉每一个老茶客的喜好。

午饭过后,一些老茶客散场,一些还要继续下半场,剩下的空位都是留给陆续而至的游客的。随着交通茶馆逐渐有名,最近几年游客越来越多。大多数老茶客并不喜欢自己被当作景点一样参观,他们照旧喝他们的茶,摆他们的龙门阵,自动屏蔽那些游客和把茶馆当作背景的网红们。在游客“入侵”之前,美院学生是这里最年轻的面孔,一代代川美人都在这喝过茶,老师也会时常把写生课搬到茶馆里。随着川美搬到大学城,现在混迹在茶馆的学生少多了。

不过,游客和网红这些新鲜群体的加入,倒让茶馆气氛变得更魔幻了。陈安健觉得这种气氛有意思,是一种传统底层市井生活和年轻流行趣味的碰撞,有冲突才更有张力。在他过往的茶馆作品里,都是画老茶客、老生活,接下来,他也会考虑把这种时代的冲突、年轻的血液放到作品中去。“但这还得好好构思,因为年轻人总是不如中老年人有味道、有故事,他们在茶馆中总是显得太单薄。”

在陈安健的“茶馆系列”里,经常出现一位留着一把白胡子的光头老汉,双眼溜圆,有种莫名的杀气和威慑力,像样板戏里的人物一样。陈安健正是看中了这种舞台张力,才把这位范大爷作为不少作品中的主角。范大爷本名范家强,是茶馆的老茶客,与佘老板和其他很多老茶客都相熟已久,在茶馆里算得上一号人物。

可他的人生并没有画面中那么风光。去年冬天,范大爷去世了。被人发现时已是离世后的20天,他的妹妹去他独自居住的家中找他,看到灯亮着,却没人应门,各种联系方式都联系不上,不得不破门而入,发现范大爷整个人的身体都已经发黑了。

范大爷看着硬朗,但身体并不太好,有点钱就爱买保健品,大概是一种对生命的渴望吧。据陈安健回忆,他走之前状态很不好,去世时才59岁,可茶馆的老茶客都说他这几年一直像是个80岁的老头。陈安健已经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把他当作模特的了,但已经很多年了,他的作品记录下了范大爷的最后年月。范家强年轻时在一个铁路工会做宣传工作,很会画画,“一点儿也不比美院出来的水平差”。以前在茶馆喝茶时,他还会经常画画速写,画身边的茶客朋友们。那时候美院周边有很多考前班,准备艺考的学生们都喜欢来茶馆画速写,因为这里的人物生动。范大爷经常给学生做些指导,给他们画速写示范。“有时候我看有些学生实在是找不到速写的窍门,又看范大爷闲着,就跟他们说:‘去画范老师去,让他教你,保准有进步。”

“范大爷喜欢别人画他,也喜欢教别人画画。他享受那种成为茶馆焦点的感觉。”熟了之后,陈安健建议范大爷蓄起胡子,更有范儿,入画也更有效果,像是茶馆里的“舵爷”。

茶馆里多的是这样的故事,和制造这些故事的小人物。“那个擦皮鞋的,来喝茶总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的老头也走了;那个老刘要是多有些钱,也就再娶个老婆过日子了,不至于每天都来这里消磨时光。”陈安健谈起这些熟悉的老茶客,带着作为老朋友的关切、自豪,还有惋惜,那种情绪很复杂,也像是对茶馆和黄桷坪的感情。

在茶馆里,有一个柜子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茶杯,都是老茶客的,他们都用自存在柜上的茶杯,有一种VIP式的身份感,与流动的茶客和好奇而至的游客是有所区分的。“有些茶杯上落满灰尘,很久没用了,我们也不会动,不洗不扔。老茶客脾气古怪得很,如果很久不来,发现自己的杯子干干净净,他们会以为有人用过,就会不高兴。但有些茶杯好几年都没人碰过,那些多半是主人已经走了。”说到这里,在茶馆工作了12年的佘老板很是感伤,她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老茶客。

一张四方桌,说尽天下事

陈安健是个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他几乎只说重庆话,连上课也是。不过他上的不是理论课,不需要大段的语言表述,外地的学生适应一阵子也就习惯了。

自从进入四川美术学院工作,陈安健一直在美术教育系教课。见面的前一天,他刚刚结束一门照相写实绘画技法的课程,这是他擅长和喜爱的领域。我问他学校的行政部门不会督促你用普通话上课吗?他说当然会。“这无可厚非。不过我还是习惯用重庆话教学,这是进入这座城市的一种方式。如果连重庆话都听不懂,你与这里始终是脱节的。学生如果听不懂,我就会说得很慢,一遍一遍地跟他解释。”绘画更重要的是感知、领悟和解放天性,語言在其中则是一种辅助性的媒介,陈安健更希望学生可以通过语言走进重庆自由多元的文化氛围,而不仅仅是吸纳程式化的绘画技法。他的这种教学理念,真的很“川美”,看似与主流方法并不共融,但会生发出一套自成体系的逻辑,从另一个维度达到教学成果。

陈安健的工作室在黄桷坪的501艺术基地,跟川美老校区和交通茶馆一街之隔。2005年开始,四川美术学院在重庆虎溪大学城开辟了新校区。这十多年的时间里,整个美院的核心已经全部转移过去,从前在黄桷坪501艺术基地、102艺术基地、坦克仓库的艺术家工作室也随着校区的转移搬到了虎溪公社或其他地方,留在黄桷坪的艺术家比从前少多了。可陈安健还是留恋黄桷坪,不仅因为他画的是交通茶馆,更是因为黄桷坪有老川美的灵魂在,有“棒棒”,有老茶客,黄桷坪的江湖有着独特的人情味。他说自己是个非常恋旧的人,对于新的环境总需要比别人用更多的时间去适应。

工作室里除了自己的作品和颜料、画架这些工具之外,就是一张四方的茶桌了。这是陈安健从交通茶馆里搬来的,茶桌一边,堆放着各式道具,串珠、啤酒、女人的假发、一把破旧的琵琶……都是他最近布置场景的时候需要用到的。茶馆火了之后,陈安健很少在茶馆里长时间作画了,他在工作室一角搭建了简陋的茶馆场景,四方桌、长凳、茶碗,几个物件就营造出了老茶馆的感觉。他把这一角戏称为自己的“微型茶馆”,创作一些超现实或荒诞的小品时,就在这里构思、安排模特。

1998年末到1999年,陈安健开始创作“茶馆系列”。起初,他就是画茶馆里喝茶、摆龙门阵、打牌、发呆的日常场景,用非常写实的手法记录下这里发生的一切。但画了一段时间,没劲了。“日常就是那样,再怎么画都是写生,或是用照相写实的方法还原那个场景。我得用茶馆讲故事,那才有意思。”

于是,他开始把茶馆设计成一个舞台,用茶客作为舞台上的“演员”,制造出更有戏剧冲突的故事或是记录下带有时代特征的社会事件。莫言拿了诺贝尔奖之后,陈安健画了两幅茶客们看莫言小说的画,气氛是热闹张扬的,打赤膊的老汉、举着望远镜打望的大爷、拄着挑棒的“棒棒”、抱着宠物小狗的邻家大姐、架着墨镜的“舵爷”范大爷,各式各样的人凑在画面中成为莫言的粉丝,质朴、戏谑、狂放,配上《丰乳肥臀》的封面,显得更加魔幻现实了。

从作品中看,陈安健也是个很幽默的人。他时常在画面中埋一个不深不浅的小包袱,再加上夸张的动态和表情,令人发笑。工作室里,油画架上摆着一幅正在进行中的作品,两个主角,一个怀孕的女子和一个吹笛子的男子,依旧是在茶馆,但却是一个并不日常的场景,男子蹲在桌上,女子躺在长条凳上。他本想画二胎这个话题,“还是让男的对着大肚子吹笛子嘛,胎教!连茶馆这么接地气的地方,也要有这么‘高雅的胎教方式。就是这个意思”。

一路画下来,陈安健一直画身边的人物和故事,镜头是他收集这些素材最好的媒介。面对照片,最重要的是“平面观察”,这是相对于写生的“立体观察”而言的。照相写实主义是流行于上世纪70年代美国的一种绘画流派,正如领军人物恰克·克洛斯(Chuck Close)所说:“我的主要目的是把摄影的信息翻译成绘画的信息。它所达到的惊人的逼真程度,比起照相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的作品来自照片,又要在尺寸和细节刻画上超越照片,达到视觉上的压迫效果。陈安健的绘画,一方面受苏派现实主义的影响,强调作品的生活性,一方面又受照相写实主义的影响,试图超越照片本真的真实,达到一种更有舞台感、更荒诞的叙事性。他想通过自己的画笔和茶馆里的四方桌,去解读这个世界。

最好的改变就是不变

陈安健从小在七星岗一带长大。现在七星岗已经是重庆非常核心的区域,但上世纪60年代,对于只有解放碑才是“城里”的重庆来说,七星岗算是城郊。陈安健回忆说,小时候从七星岗进城要通过城门洞,城墙和门洞壁上还有很多雕刻造像,放学后他常去对着那些塑像画着玩。

陈安健从小就爱画画,多半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母亲爱画画,年轻时也考过川美,第一次考上了没念,因为那会儿还不是美术学院,只是一个学画画的专科学校。第二年想去读了,又考,却没考上。后来,母亲当了小学图画老师。陈安健从小耳濡目染,临摹连环画,或者对着照片画样板戏的剧照,他印象最深的是那时候很爱画《红灯记》。也许是因为从小画了很多这种舞台场景,也让陈安健把“舞台剧式”的绘画结构方式搬进了自己的“茶馆系列”中。

1977年恢复高考,川美迎来了最出色的两届学生,陈安健就是大名鼎鼎的“川美77级”的一名学生。当年高考考了素描和创作两门课,素描是青年分面石膏像写生,创作的题目是“为革命努力学习”。那时的艺考没有现在这样千军万马的场面,但1977年的高考还是吸引了很多人。陈安健清楚地记得,老美院的礼堂里挤满了考生,油画系系主任夏培耀站在礼堂台子上向所有考生宣布考题,考生们就开始画,场面很隆重,但氛围很轻松。

川美77级是1978年初入学的,秋天又招收了78级,这两级学生中出了一批优秀的艺术家,也造就了一代“伤痕美术”。高小华、程丛林、何多苓、罗中立、王亥、王川都是其中的中坚力量,他们用写实的手法、悲剧性的主题和灰暗的情绪来呈现当时的时代群像,接连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全國美展上崭露头角,成为那个时代最具社会现实性、最前卫的画家。有意思的是,他们的作品基本都是表现身边的人和世界,但这种特点在这一批画家之后的作品中逐渐淡化了。

陈安健几乎是77、78级中年纪最小的学生之一,他还没搞明白画画是怎么回事时,周围同学就已经画出载入中国绘画史的作品了。在这种氛围中,陈安健更像是一个旁观者,一边看着影响时代的作品,一边沉迷于俄国和苏联时期的绘画中,画着自己的画。

他曾幻想自己成为像俄国巡回展览画派画家希施金(Ivan I.Shishkin)那样的森林风景画家,大学毕业后也去凉山、阿坝一带画藏民生活,创作过一些乡土、民族题材的作品。对于早期的绘画,陈安健并不满意,他知道自己是在跟风,始终无法找到自己的风格和定位,这一度让他很焦虑。

90年代,市井生活和不断更迭的城市建设成了陈安健的新焦点,他画了几年“街景”,直到90年代末开始画茶馆。进入“茶馆系列”的创作,“街景系列”是必不可少的阶段,这段时间,他逐渐建立起自己对市井生活、人物动态的敏锐观察力,对于重庆这座城市,也有了更深的理解。最开始画了几幅茶馆,好友叶永青看到后便很欣赏,他建议陈安健可以一直画下去,这个题材更集中也更有独特性。之后,一画就是将近20年,陈安健的艺术和生活就这样与交通茶馆合二为一了。

如今,交通茶馆已经成了重庆的一张名片,黄桷坪也逐渐列入了游客们的清单。随着断断续续的拆迁和川美主校区的搬离,像吊脚楼米线、两千号盖饭、富顺饭馆这些曾经的招牌小馆都已不复存在,而胡蹄花、梯坎豆花和交通茶馆好像带着这些离去伙伴的荣光一样,继续代表着老黄桷坪的味道和回忆,这些味道也是陈安健这个老黄桷坪人难以割舍的。

茶馆拆迁或是黄桷坪拆迁的消息,不止传出过一次,但陈安健觉得庆幸,“幸好每次都只是谣言”。他说:“除了没得以前那么热闹了,这么多年黄桷坪没什么大变化,这样最好。茶馆也是,最好的改变就是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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