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
2017-12-28程建华
程建华
1
孤旅向来无趣,且又漫长,于是这次回乡,企盼遇上个能说话解闷儿同伴的奢望,便如儿时老屋篱前的春藤,悄然自心底葳蕤疯长开了。
火车廊道亘古不变地继承了狭窄逼仄的百年传统,驮包挟裹的男女旅客呼朋引伴,蜂拥而上,使这节原本空荡安宁的车厢,刹时便陷入了喧嚣的声浪海洋。
正满怀期待地张望寻觅哩,邻座早以一身与众不同的装束,锥尖般,火燎燎地刺入我的眼帘。勉强按捺住坠落谷底的心情,我伸手拍拍椅背,努嘴示意她往里边靠拢点儿。
那是个身形清瘦的女人,穿件褪得泛白的蓝外套,头上戴顶黄色遮阳帽,从圆形帽檐垂下的面纱,像座小蒙古包,风雨不透地罩住了整张头脸。女人大咧咧地坐着,腰身占据了大半个座位,她的里侧,紧贴厢壁蹲了只银色小箱子,而那双枯瘦皲裂的手,正紧紧按在箱盖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女人作势往里挤了挤,实际并未挪动一寸地方,我厌烦地往下扫了眼,原来高高一摞纸箱,正四平八稳码在她的腿边,纵然她再努力,身子也是去无可去了。
我憋了一肚子火,又无从发作,只得哐啷一声,愤然将皮包掼上顶架,使劲掸掸座位,斜着身子坐了下来。那女人自觉理亏,更无言语,只深埋着头,神色莫辨,像尊菩萨。
2
呜——,火车猛虎啸谷般吼了一嗓子,继而咣当咣当颤抖着钢铁的身骨,迈开了矫健的腿脚,稍顷,已然疾奔如飞了。刹时,站台上挥手抹泪的身影,不远处鳞次栉比的楼群,旷野里上下起伏的打桩机,皆如退潮的海水,瞬间便消失无痕了。
已然谷雨时节了,轻柔的风儿,穿云度雾,唤醒了冰封已久的江河,河水一如初嫁的新娘,羞涩地漾开了久违的笑脸。枯黄的杨柳,暗暗攒了一冬的力气,乍闻一声春雷,旋即扭腰撒胯,迫不及待地换上了碧衫绿裳。车窗外面,天空湛蓝,草色轻浅,正是北国一年里最妩媚的时光。
风景如诗,江山如画,却丝毫感染不了我那怅然若失的心境。情绪低落,倒不是因为挨着个莫名其妙的邻座,也不是车厢的繁杂惊扰了我习久成性的宁静,一切皆缘于数天前姐打来的那个电话。
那天窗外斜风拂柳,细雨如絮,近前的楼宇,远处的广厦,乃至天地万物,皆朦胧在片茫茫雨雾中了。这春寒料峭的当口,楼下暗流涌动的黎明河也抛弃了一冬的沉默,正全力以赴演练着破冰而出前的最后一轮冲刺。
忽然,电话铃声大作,如平地乍起风雷,惶惶接了,却听姐在千里之外吞吞吐吐地说,春上雨水多,我昨儿回老屋看了看。话说至此便戛然而止了。刹那,一丝不祥的感觉,忽如雨后地头的蚯蚓,探头探脑爬上了心尖。我深吸口气,仍自欺欺人地问,没有么事吧?姐的声音黯淡得像落日的黄昏,说,角屋塌了。
霎时,我耳边轰隆一声,似清晰地听见了角屋坍塌时的那声巨响,而眼前蒙蒙的雨雾,也幻成了墙倒屋塌时腾空而起的那阵尘烟。姐觉出了异样,赶紧在那头安慰我,正月尾你走时我就说了,迟早要塌的……
那是间堆放柴禾杂物的角屋,土砖黑瓦,一身沧桑,外来户般,紧挨在四间红砖亮瓦的正屋西头。其实,我也料定它早晚要塌,但没料到会这么快,更没料到,它在父去世后不到百日便坚持不住了。
父中风三年了,去年腊月底,北风凛冽,雪花纷扬,村里不时飘荡着邻居们打豆腐炒年货的阵阵欢声,父似是算计好了,趁我回了老家,姐弟几个团团围坐在他床前,忽然长叹一声,泪落枕边,即便溘然长逝了。
那幢红砖瓦房的老屋却是父一手建造的。
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父在镇上的供销社上班,硬靠捉襟见肘的几十块钱月薪,节衣缩食盖起了四间红砖的新房。随后,这幢曾鹤立鸡群于土砖黑瓦的村落间的平房,靜静倚着村口的小河,默默为我们遮风挡雨二十多年,直至父母相继去世。
唉!角屋说塌就塌了,正屋也像个迟暮的老人,日渐衰竭,再过时日,眼见着蛇虫蚁鼠和蒿草藤蔓有恃无恐地步步紧逼,它也只能装聋作哑,视若不见了。
老屋的倒塌只在朝夕之间了,可下次回乡,哪里才是我歇脚之处呢?
正自伤感,手机又叮铃铃响了,匆忙接了,却是姐在那头问我上车了没,几时到达。我松了口气,揉揉眼睛,一一回答了。
姐又几分欣慰,几分埋怨地说,父已走了,百日我在家里烧些纸钱就行了,你非得千山万水地回来……
幸而故乡还有姐在,当我肩披晚霞,步履匆匆,一身疲倦地回到家乡,姐定会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我……
你是潜山人?沉默如夜的邻座忽然失声问道。
我触电似的战栗了一下,自跋山涉水远离了家园,身边已有十多年没响起过这熟悉的乡音了。
那女人倏地摘了帽子,露出一张黝黑憔悴的脸,她那双皱纹密布的眼睛,红彤彤的,像两只坠在梢头熟透了的桃子,此刻正惊喜交集地紧盯着我。
你……?
我家黄泥港的。女人快言快语,嘻嘻笑着,露出口洁白的牙齿,方才那拘谨不安的神色,早像车窗外的流云,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哦,离得不远,我是梅城的。
那你么样来大庆了?女人说着,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我,旋即便说:也是大学毕业分配来的吧?
我嗯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
3
火车像条嘶鸣着的巨龙,沿着锃亮光滑的铁轨,乘奔御风,穿林度水在北国五月的春天里。窗外,不计其数的城镇,村庄,土地,树木,河流,尽皆流星赶月般,朝着车尾远远跑去了。
已是关里了吧,夕阳余晖下的车窗外,渐渐浓阴如盖,继而暮色四起,大地也悄悄披上了数重黑纱,一时车厢里的灯火次第点燃了,像朵朵绽放在头顶的菊花。桔色的灯光,温馨柔和,如亲人的手,默默抚摩着一众或才离乡,或在归途的旅人。
邻座的女人滔滔不绝说了一天的话,许是累了,那间有几绺白发的脑袋仰靠在椅背,沉沉睡了,温润的廊灯映照着她黧黑的脸,脸上便泛出了油彩般的暗光。或是说得痛快淋漓了,或是说完浑身轻松了,此刻,一缕浅笑,仍如春风般轻漾在她微微翘起的嘴角。年轻时,她也该是个漂亮的村姑吧!
看小兄弟这身穿着,也是个体面人,么事还挤在硬座车厢呢?上午,刚说了两句家乡话,她便瞪着一双鱼尾纹的血红眼睛,不解地问我。
我想了想方说,当年条件不好,初来东北时,每次都挤硬座,可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不晓得还能不能吃得下当初的苦了,因此借机考验自己一下。
她听了却激动起来,敞开嗓门说,哎呀,兄弟也是个节俭人呐!又说:现在的年轻人,可没你这样的思想了。又讪笑道:我家那伢子,来来回回都是卧铺。
他也在大庆上班?我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暖意。
嗯,我家老大前年在黑龙江农大毕业的。女人黑漆漆的脸上闪耀着兴奋的光彩,老大自小聪明,学习从没让我操过心,就是,高考志愿没选好。女人脸色暗淡了些,又说:刚一毕业,档案就被林甸县规划局相中了,去那上班了。说到这,她的眉眼像天边雨霁初晴的白云,转瞬又舒展开了,唉!单位倒好,就是离家太远了,要在梅城,那该多好啊!女人自顾笑着,怔怔望着窗外。
不过大儿子也很孝顺,这不,看我卖货喊得辛苦,还特地给我买了个扩音器。女人说着,惬意地拍了拍里面的银色小箱子。
这时,火车正穿过一片旷野,车窗外面,几个憨实粗壮的农民,正埋头弯腰在北国的黑土地上挥锄耕种。嘿!东北的田地比我们家的肥多了,你看,黑得流油。女人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外,我家也有四亩水田,不是早就是涝,收成少得可怜。女人一边说着,脑袋晃得像货郎手里的摇鼓。
听说黄泥港人人经商,家家有钱呀!能有几个种田的?
嗨!看你这兄弟说的,女人猛扭回头,蹙眉瞪眼道,不是家里没法子,哪个愿意跑山跑海地去做生意呀?
我吓了一跳,勉强笑道,也是听人说的。
就说我家吧!女人掰着枯瘦的手指說,他爸是个本分人,和陌生人说话就脸红,出不了远门,只在家门口打打零工,婆婆身体不好,两个儿子上学,还有人情往来,处处用钱,我再不出去做点小生意,这日子么样过得下去?
那你一直在东北做生意么?
不,东北就来了这么一次,老大上班才一年多,路远,去年没回家过年,过了正月,我实在放不下心,撵着来看看他,顺便卖点小货。说着,女人又神采飞扬起来,单位给老大分了一室一厅,我住了两个多月,白天出去卖货,天黑了回来买菜做饭,这一趟刨去来回路费,还挣了三千来块哩!
不光这些,剩了的四架电子琴,也是净赚的。女人指了指脚下的那叠纸箱,神情颇为自豪。不是婆婆病了他爸催我回来,这些过两天也能卖了。
林甸县城不大呀,生意这么好做?
也上大庆市里,起早去,摸黑回。
大庆的市区像盘散沙,你没去过,么样分辨得开?我记起当年初到大庆时,因城市太散,竟有大半年没打开方向的事儿来。
呵呵!我没念过书,一个大字不识,南京北京,对我来讲都是一样的。女人自嘲道。
那你么样能找到繁华人多的地方?我打破砂锅纹(问)到底。
还不简单?路在嘴边,多问人呗!女人翻翻白眼,语含轻蔑。
我讪讪无语,低了头,女人却喋喋不休起来。
东北的冬天真是太冷了,手都冻裂了。女人搓着皮开肉绽的手背说,卖货还得去长沙一带,那边的生意好做一些,我在那边跑了二十来年。
又说:但那儿的夏天又太热了,太阳毒花花晒着,沿街卖货的人,身上就像起了火,唉!我这头晕的毛病,就是在那落下的。女人以手撑额,笑道,条条蛇都咬人,出门在外,哪有在家好啊?又说,再跑几年,等老大老二都买了房子,我也不出门了,和他爸在家种几亩田地养老,那多快活。
女人说着,眼里光芒闪烁,似乎她的目标下一刻就要实现了似的。前年,我拿了八万块钱,让他爸在家盖了个两层的小洋楼。她的话闸一旦打开,便像泛滥成灾的河水,任谁也挡不住了,又说,这几年,我们村里家家都做小洋楼了,都晓得,生意毕竟做不了一辈子,迟早要回去的。
她说得漫不经心,我听了,却似被迎面杵来的一根铁棒狠狠撞击上了,浑身一颤,瞬时,老屋那寒酸苍老的孤影,及幼时和爷奶父母生活在老屋的一段段往事,突如一场场露天电影般,自我脑里一一闪过。
那你挣了不少钱呀!我望着这个其貌不扬的干瘦女人,赶紧哆嗦着岔开了话。
这算么事?女人愈发兴奋了,脸色涨得像秋后的茄子,左右睃了几眼,低声道,如果两个儿子在城里买房子,我准备一人赞助十万,嘿嘿。
我瞪大眼睛盯着她,仿佛身边坐着的是只陌生的怪物。
女人觉出了异样,掩嘴直笑,得意地说,出门吃了那么多苦,也不是白吃的。
嗯。真是辛苦,这长途车一般人就吃不消了。
咳!这算么事?女人一脸不屑,坐在车里,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算哪门子苦?我脸上一红,她又自言自语道,出门不顺,遇着坏人,那才叫苦哩!
她说了段往年的遭遇,说得云淡风轻。
有年六月,我在长沙大街上买货,日中,太阳正紧,头晕病又犯了,天昏地转的,实在撑不住了,只好回旅社去。半道上来了个伢子,问我手里的石英钟多少钱,我说十五,那伢子掏出钱了,这时边上一个光着上身的水果摊贩突然插嘴说,最多值五块。那伢子一听,揣了钱,转背就走了。我歪着身子,气不打一处来,问那人,这小伢是你儿子还是你老子,这么向着他?蛮牛似的摊贩听了,二话不说冲了上来,朝我鼻子猛捶一拳,我只觉得喉咙一甜,连喷了几口血,就两眼一黑倒下了。
那后来呢?我出了一手心汗,一只钵大的拳头仿佛正在我眼前晃动。
还能么样?女人摸了摸塌陷的鼻粱说,等我醒时,摊贩早跑了,围了一圈人,地上一滩血,只好爬起来,摇摇晃晃回了旅社。
那次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耽误了好几趟货。女人撇嘴叹息着,似在为少挣了几趟货的钱而惋惜。
我沉默得像个哑巴,我很想安慰她两句,可事情早过去了,又不知该么样说才好。
从那以后,我就拼命对两个儿子说,要好好念书,没文化太吃亏了。女人努着嘴,单薄的身子靠在椅背上,雨前浮出水面的鱼儿般,长长舒了口气。幸亏他弟兄俩都还争气,小儿子去年也大学毕业了,自己在合肥找了工作。说实在的,我就是在外挣了点钱,供了学费,从小到大,他哥俩的老师我都不认得一个……,说着,一片红晕又腾上了她那黝黑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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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夜空如海,火车像道黑色的闪电,乘风破雾,疾行在幽暗苍凉的大地上。已然凌晨了吧?桔红色的灯光下,寂静的车厢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偶尔还夹杂了几旬含糊不清的呓语。
邻座的女人头枕厢壁,眼帘紧阖,睡得正酣,一双蜷曲着的腿脚却不觉伸到了我的身边,我注视着她那张因日晒风吹而黢黑枯瘠的脸,那神色竟是如此的满足平和。我蹑手蹑脚站起身来,悄悄抬起她的双腿,轻轻放在我的座位上。
女人终于睡踏实了,她委实太累了,或许此刻,她正迈着疲惫的脚步,一路欢笑着,奔跑着,从梦乡的幽径回到黄泥港的小洋楼里了吧!
廊灯不知几时熄了,车窗外星月朦胧,雾蔼惺忪,黎明已触手可及了。恍惚又听得火车一声长啸,继而奋力驰骋开了,窗口那一幕幕奔腾着的倒影,似在真真切切地告诉我,乡关已近在咫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