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我的那些难忘故事
2017-12-28乐冰
乐冰
我的老家在安徽宣城,现在,定居在海口。许多人问我,当初,你为什么要闯海南?
我一概回答,主要是当时年轻气盛,在机关坐腻烦了,想换一换千篇一律的生活方式。
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适逢海南建省办经济特区初期,百业待兴,有许多不甘寂寞的热血青年告别故土,投入到南海上这片热土的怀抱。这些人当中有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他,就是我。
1990年3月,我乘船登岛。站在海口新港码头,看到一个大标语一欢迎你来海南开发建设,一下就激动起来,海南啊,从此我就要投靠你了!
一开始,我住在长堤路临江楼(现为“海南博物馆酒店”所在地),客房价8元一晚。没几天,我的积蓄所剩无几。没奈何,我只得搬到钟楼对面的一个招待所,8人一间,一天4元房费。
这时候,我心里开始发慌。身在异乡,举目无亲,谁肯借钱给我?谁会收留我?我不敢往下想。
于是,我帶上作品和各种证书,一家报社一家报社挨个找工作。所有的报社接待人员不是说人满了,就是问我拉广告厉不厉害,对我的作品看都没看一眼。我很懊恼,甚至怀疑刚上岛时看到的标语是否具有真实性。到这时,我才明白当时岛上流行的“海南不相信眼泪”这句话的含义。
傍晚,我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招待所,望着破旧的天花板,伤心得快要流泪。不一会儿,招待所的工作人员催我交房费了,我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8块钱,非常心疼地递给她一半。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剩下的4块钱,我是去喝一碗稀饭呢,还是不吃不喝留着明天交房费?
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是打道回府,还是继续留下来?回家的话,路费又在哪里?再说,来的时候在同事、朋友面前摆出那么自信满满的神情,现在哪有脸面再回去见“江东父老”?留下来呢,明天的饭钱在哪里?房费又如何去交?况且这里的工作又非常难找!我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我就这么躺着,带着几分忧伤和劳累,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忽然,“咣当”一声,有人用力推门的声音把我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看看,一位朴素的青年冲我友善地笑了笑,说,打扰你了,然后又指了指我对面的床铺说,我睡这里。
他说的是我家乡的口音,他是我老乡!是安徽人啊,没错!在距老家千里之外的海南,在我处境极度困难的时候,听到这亲切的乡音,见到一位老乡,真不亚于见到天外来客一样,令人兴奋。
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与他寒暄,说起了家乡话。他告诉我,他是安徽省当涂县一家乡镇企业的推销员,长年在外推销一种用于切割钢材的刀片。我则把几天来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因为实在饿得不行,我也顾不上斯文了,对他说自己一天没吃饭,实在没有力气说话了。他非常热情地说,我们下楼去吃饭吧。
我们来到离招待所不远的水巷口,他请我吃了一顿饭,这是我在海南吃到的第一顿猪脚饭,也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香的一顿饭。我急不可耐,把肉汁拌到饭里,三两口就吃完了。没有经历过饥饿的人,是不能体会到我当时对一碗米饭的那种感情。饿了一天,第一次真心感受到了一碗米饭的珍贵。
我在家是独子,在内地党报当记者时的待遇也很不错,以前,何曾饿过肚子?正因为初上岛时的这个经历,让我后来一直保持着珍惜每一粒米的好习惯。
这位不速之客,住了一晚就走了。毕竟是老乡啊,他把自己外出用来做饭的一只铁饭盒和一只酒精炉,都送给了我,还掏出了50块钱递至0我的手里。
这以后,我用这位素不相识的老乡送我的50元钱,买了5斤米、一瓶酒精和几斤榨菜,足足吃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我卯足了劲儿去找工作,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几天,我就被一家报社录用了,算是在海南落下了脚。
曾经当过推销员
我的一些朋友只知道我做过报社记者——无冕之王,却不知道我在海南还当过推销员呢,曾经沿街叫卖。
上世纪90年代初,在海南当记者或编辑,工资每月只有400元左右。那点儿工资只够勉强糊口,要想再图发展,根本不可能。所以,我下了决心,决定不干新闻了,去当推销员。
海南天气热,饮料的销路好,我选择推销的产品就是一种碳酸饮料。推销饮料,需要用自行车载着饮料箱子,一家店铺、一家店铺挨个上门直销。我花了近10天的时间,跑遍了一般推销员不愿去跑的地方,那些路远的,路难走的,新开发区,偏僻的乡村和街巷等等,凡是我知道的、被别人忽视的地方,我决不放过。
推销员不仅要吃得了常人吃不了的苦,还要守时、讲信用和具有特别的忍耐心,把店主当成上帝。为了能按时去客户的门店。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即使是生病发烧,夜里失眠,也不能例外。否则,你的客户就要被其他推销员拉去,那时候,真的不可思议,每天来来回回要奔波上百里路,只有等到天完全黑下来,才能收工。
海口毒辣辣的太阳直射头顶,加上骑自行车载着沉甸甸的货赶路,我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又晒干,晒干了又湿透,整个人也晒得像戏台上那黑脸的包公。
那段时间,我确实脱胎换骨了。早上,为抢时间,我就着自来水,吃5角钱一个的北方馒头,中午和晚上,坐在街边的椰子树下,吃两元钱一盒的廉价快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苦了。
以前在报社上班,每月尽管只有四五百元,但花销起来一点也不觉心痛;现在当推销员每月可挣到三四千元,我却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因为推销一盒饮料才能赚三到五分钱,太不容易了!
尽管我当推销员的时间并不长,但回想起来,感觉收获却很大。一个囊中羞涩、远离家乡的人,要在当初的海南立足,是多么的辛苦和不容易。这段经历,让我对后来亲手创造的幸福生活无比珍惜。
白手建起一个家
闯海南的人,对当初生活印象最深的,大概是频繁的搬家了。结婚之前作为单身汉,生活动荡就不必说了。单是结婚后短短的三年里,我那小小的家就先后搬过三次。
最早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所谓的家,只不过是一张有上下铺的铁床、一张花50元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书桌,还有一件特殊的“家具”——那是朋友送给我的,一个用来放衣服和书的电视机包装纸箱。
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我常常自责与内疚。尤其是当我走进别人家,看到里面装修得富丽堂皇,大厅里摆着各类高档名牌家电的时候,这种自责和自卑,就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稍稍值得安慰的是:我的原籍是安徽,亲戚朋友一般不会千里迢迢地来看我,也就无从了解我的窘况。然而,让我心烦意乱的是,我的妻子是地地道道的海南人。那时候我最担心她的同学、亲戚到我们家来做客。不是因为我招待不起一顿饭,而是我不愿让那些人知道她嫁给我这样一个家徒四壁的“大陆仔”。我的自尊心受不了!再则,万一有她的亲戚、朋友要在我们家过夜怎么办,哪里有地方可以安置?这种担忧,让我焦躁不安,经常失眠。
那時也想租一套漂漂亮亮的房子,把家里搞得尽量体面一些。就在这种心理支配下,我终于横下心,辞去了报社工作,毅然下海经商。
我所租住的地方,在龙舌坡菜市场旁边,是个两室一厅带电话、卫生间的套房。房东说租给别人2000元,看我是读书人,厚道,每月只收1800元。那段时间,我身兼数职,每天在椰城毒辣辣的太阳下四处奔波,把一个好端端的白面书生,烤晒得如同非洲的黑人。在街上偶遇老朋友,他们会握住我布满茧子的一双糙手,为我惋惜。那时我,凭意志、咬着牙,继续做那一份本不适合我干、但又不得不干的活计。
就这样,我没日没夜、风里雨里、近乎自虐地忙碌了整整三年。终于在1994年秋,那个金灿灿的季节里,买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房。
当我拿到房子钥匙的那一夜,激动得无法入眠,好几次眼泪打湿了枕巾——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祖宗海”的来龙去脉
上世纪90年代末,我在海南琼海潭门,还从事过一段海洋观赏鱼养殖。在那里一共呆了五年,有了关于渔业的丰富生活积累,才有了我后来写的成名之作《南海,我的祖宗海》。
当时,给我供货的是一位叫阿财的渔民。他有一个哥哥,高高瘦瘦的,平时话不多。他哥哥是船长,常年出海捕鱼,弟弟阿财则负责销售。我和他们熟了,经常和兄弟俩光着膀子,在鱼排上大碗喝着海南本地产的地瓜酒。
有一次,台风过后,我和阿财喝酒时,他一声不吭。喝到最后,阿财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我从没有见过他这么伤心。阿财告诉我,他哥哥的船被台风打翻了,再也回不来了!我为之深深震撼,一个鲜活的生命,竟能突然从生活里完全消失掉。那一瞬间,我很伤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南海,我的祖宗海》的创作,就与渔民的生活有关,接触的多了,常常想把他们写进作品里去。在南海不平静的那个时候,我受触动,热血涌上来,一气呵成,写下了《南海,我的祖宗海》这首诗。
“祖宗海”这个词,是我忽然想到的。我们渔民的船打翻了,葬身大海,他们在岸上的坟墓只是衣冠冢。出海的渔民不仅可能会遇到台风,还有可能遇到海盗、暗礁,会因此而丧命,但是他们仍然那么热爱大海。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大海就像他们的“祖宗地”一样。“祖宗海”的灵感,就来源于此。
《南海,我的祖宗海》写成后,我贴到了网上,没想到很短的时间内,就有3万人跟帖,很多诗人还写了评论文章。后来人民网、新华网、凤凰网等主流媒体,也对这首长诗的创作进行了报道。到现在,在“百度”上搜索关键词“南海,我的祖宗海”,可以看到,有超过100万个页面对这酋诗加以转载和引用。
我在潭门的那段时间,恰逢潭门在规划建设一个开发区,对外招商,土地只要一万元一亩。当时,我正想建一家水族用品厂。于是,和一位朋友每人出资5万元买了10亩地。买下地后,我们并没有马上建厂,而是在等待观望。我们一共等了三年,开发区依然是一片荒凉。朋友实在等不及了,亏本把土地转让了。半年后我也将我的那5亩地转让了。
转眼到了2015年秋天,我去琼海博鳌参加读书会,有位在潭门从事工艺品生意的老乡,邀请我去参观。
潭门大变样了,我已经认不出来了!我惊叹着,指指当年的开发区问老乡,现在这里的土地多少钱一亩?
360多万。老乡说。
——这等于我在潭门白白丢掉了1800多万元!
不过,我并不懊悔。生活就是这样,有失便有得。我在这块土地上,收获了打动千万人的诗歌《南海,我的祖宗海》。现在回过头来想,这也许就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