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马，以一条河的姿势奔跑

高朵芬

1

远远看去

一个小小的黑点，站在天边

一匹马，一种祖先的荣耀

从你的背上，已看不出任何负重感

轻松自由，脊背凹下，肩骨隆起

鬃毛垂下时

让我想起一支远古的牧歌

蹄声

驮着一种叫粗犷和忧伤的形容词

流入奶汁般的月色

2

你的前蹄向上扬起时

我心中开出一朵尊贵之花

阳光绽开一层又一层笑靥

我从一粒沙尘中

洞见一抹红云似一团火焰

灼烧我前额上一枚黑痣

3

叩响大地之声是不可复制的

我从你的步态里闻得芳菲之韵

你留下的每一个蹄印

都将成为我一声声祝辞

4

我闭上眼睛开始想象古道西风

竖起的双耳里，满是风声雨声脚步声

我曾用厚厚的白茬皮袄裹紧自己，裹紧

呼啸的北风，飘飘的雪花……

我的敖包山上，石头鸣响

荒原上，一株芨芨草迎风摇曳

一声雁鸣，让秋天

成为一匹高贵的骏马

5

勇士的弯刀往往是一气呵成的悲歌

你是我渴望的彼岸……

茫茫雪原，常常渗透一袭寒流

大河浩荡，时时叙述一首英雄史诗

打马归来的人把自己全部交了出来

那宽阔的背影哪里去了

那端起海碗畅饮的高颧骨汉子哪里去了

落泪是一种疼痛的表达

回望才是洗尽铅华的淡定

回暖的春风，让我

用我的胸膛贴近你的伤口

6

一匹马

奔跑是你的灵魂

我叫停风的怒吼时

十支带响的弓箭已没有了仇恨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一匹马永远站立风中

生命长河滚动，大地沉默失语

掏出比大风还富有诗意的真理吧

和我一起接受太阳的洗礼

大地举起千杯万盏

寂静的草原，燃起一堆牛粪火取暖

7

重生，你的前蹄腾起

后腿飞扬，长尾拖着一团火烧云

奔赴我的梦边

来呀，飞扬跋扈并非一个惯用的贬义词

你留下一枚蹄花作为印记

我吻别一朵云彩潸然泪下

苍穹下，星光抚慰过的一蓬蒿草

变成今夜鲜亮可人的虚拟质数

我看见，风从高坡刮来

弥漫了我的荒原

然后，我用金属般的口哨声

唤回你踏碎秋露的疾步

月影绰绰，你可知道一匹马的草原

究竟有多么寂寥

8

风，一阵紧似一阵

打开一部史书时

扉页上，一蓬蒿草站成勇士的孤傲

沙丘的边缘，旱獭们睁开一双双明亮的

眼睛

许多时候，一阵风超过一匹马的速度

从褶皱叠起的地势流变

低处有蜥蜴卷着尾巴仓惶而逃

那神色却令人不安

我看到，命運多舛的北纬40度高原

上空，依旧住着一轮唐朝的月亮

9

马鞭，不可预知的神器

却不知何时高挂在墙角一动不动

蒙上灰尘的马鞭，从此与世隔绝

那匹枣骝马，从我父亲的草原上穿过时

风从你的胯下溜走了

我的马。吃饱了夜草，喝足了露水

一声嘶鸣，将它的小马驹唤回

正在打坐的爷爷，捻着108颗珠子

在长长的咒语中逼着一片沼泽退位

我的马从草地溜达回来了

那些深深浅浅的蹄印被修成了良田

那些征途上的祝辞

跌落成一首遥远而低沉的呼麦

一截拴马桩上也曾经醉倒过一位英雄

一碗烈酒曾经是一部传奇故事

草尖芬芳，红蜻蜓飞来的消息传递给一朵

小花

嗅觉灵敏的昆虫们仿佛回到元曲之中

我对你说出埋伏已久的母语时

一只鹰飞向阴山之颠

一匹马穿越我的灵魂深处

10

扶我下马的人，名字英雄一般坚硬

四周宁静而深沉

马背上，驮着一个七尺汉子

来到我的蒙古包前

浅浅一笑，牙齿和眼睛

还有一张紫棠色的脸庞

回应一轮皓月

巴特尔，草原上的英雄

轮廓挺立如一副威武的青铜像

月光下，一匹马吃草，一声鼻响

撕碎了我的孤独

11

遥远的阴山北坡，曾经的英雄故地

忧伤的赛乌素河还在梦中流淌

你途经的地方是我朝圣的地方

一片芨芨草，一个遥不可及的代名词

一匹马的站姿，还原了我的本性

一轮圆月是零距离

一次日出是零距离

马站在月落的地方，等待一个人

我站在日出的地方，等待一匹马

12

我和阿爸阿妈捡牛粪回来

你用你的前蹄刨出深深雪窝

你的马鬃高扬，向我奔来

一只百灵鸟擦过你的尾梢飞远了

记得那天夜晚，阿妈

用捡来的牛粪燃起袅袅炊烟

我的马，被一根缰绳

系在拴马桩上，一动不动

13

我想起了那年夏季

乌云翻滚，河水怒了，不听使唤的浪

四处咆哮

天空上

乌云，是一群狂奔的野马

滔滔大河从北向南而去

浪花翻滚，如我的马儿奔跑和嘶鸣

我咬破食指，听着

一部英雄史诗

神秘的夜半牧歌绕过七十二个山梁

14

一阵风刮过我的马

一片水掠过我的马

公马、骒马、马驹、马背、马鬃、马镫、马嚼

甚至马莲、马达、马齿苋……

马的词语，在草原上奔跑

15

一匹马站立的姿势

多像我的爱人

一匹马，象征一种自由

马鞍上的一枚银钉

闪着太阳的光芒

我学着破译人类的密码

从一匹马开始深入

16

想起有一次，我的马

走丢过自己一次，找回来的时候

父亲在山坡上抽着旱烟，数着星斗

画上三天虚无

驾驭一纸乌托邦

加盖上太阳的邮戳

我的马，会绕地球三周

然后，静静地站在鸡鹿塞

那神态，保持着一副长久的冷峻

而我变成了一匹马的模样

从科尔沁经敕勒川腹地到乌拉特后草地

飞奔……

17

云在飞渡

马在驰骋

我没有理由争辩我的前世是谁

倒是有一条乌拉特部落西迁的线路时常

让我念及

譬如从呼伦贝尔和大兴安岭

一直向黄河北岸，阴山南北繁衍生息

…………

还有一些恐怕在地图上都难以找到的地名

常常以梦的名义闪现

如：杀虎口，君子津，额尔登布拉格

甚至在锅盖山，在三道桥……

我想象著，一匹驰骋疆场的骏马

和一匹悠闲自得静静吃草的马一样

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18

马掌，钉得当当响

飞奔。山谷、青石板、溪流……

前蹄，弹性、曲线、优美……

近似五线谱的魔力

马头、马背、马腹、马鬃、马尾

都是神来之音

我生于草原，还要死于草原

马，如果有来生

我们还一起奔跑

河水挽着河水

我们手挽着手

好好做一回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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