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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之恋

2017-12-28高占江

草原 2017年12期
关键词:耕牛贩子老爹

高占江

牛九成瞅着耕牛发愣。

地占了,房子也要拆迁。和耕牛相处的日子到头了。

原本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一个开发商就来把地圈了,也不是建高楼大厦,要建什么农庄采摘园,说这里群山连绵,裸石怪异,草绿鸟鸣,空气清新,正是城里人休闲度假的好去处。

开发商是有钱没处花了,权作投资。城里人呢,住着楼房,衣食无忧,拉家带口到乡下来看山看景,溜溜腿儿,消化消化食。

牛九成自祖太爷辈,就在这里生活,山是石山,土是黄垆土,没见有什么好啊,天不下雨,难以收成,要不是一九八○年分田到户,恐怕全村人到现在,还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呢。

一亩地卖了五万三,家家都卖上百万,甚至有两百万的。一时间,村里诞生了上百个暴发户。一连多天,好家伙,大摆宴席,互相请客,鸡鸭鱼肉,烟酒糖茶,可劲造。村人个个红头涨脸,东倒西歪,步履蹒跚,小村也好像跟着醉了。更甚,平时节衣缩食的女人,也活泛招摇,三天两头就去赶集、进城,选购好衣服、化妆品。腰是粗的,脸是黑的,咋穿,也不搭,那黑脸,抹了膏粉,远看,白,近瞧,驴粪蛋挂霜一样儿。

接着,就一窝蜂地去城里买楼房,汽车,电动摩托,金项链,金耳环。累死累活半辈子,冷不丁有了钱,不享受,死了也对不起阎王爷啊。

牛九成攥着八十万元,不知道怎么花了,一日三餐,依旧稀粥烂饭,喝两杯散白酒,抽一撮老旱烟。他不会花,没关系,儿子会花。儿子儿媳在城里打工好多年了,一直租房住,正好用这钱买楼房。牛九成不乐意,他住惯了乡下的土房。再说,还有这头朝夕相处了几十年的耕牛呢,没了田地,他还可以放养它嘛。

恰时,好多村民开始起幺蛾子,找开发商摆鼻耍熊,说田地都占了,村民在这里也没啥指望了,住在这里死吃死嚼的,不是等死吗?你开发商财大气粗,山山岭岭,所有田地都买了,贱一点,把房子也一起打包算了,村民进城的进城,投亲的投亲,打工的打工,经商的经商,也好另寻出路。这样,一户农舍十万二十万,那开发商就像买白菜一样,全部收购了,村民觉得拾了宝贝,开发商却捡了个大漏儿,乐得没法。

没窝了,城里买房就顺理成章。儿子牛旺先拿走了五十万,不够,随后又拿去十八万。还剩十多万,牛九成说要用这钱养活耕牛,养活自己到老,阎王爷来要也不給了。

牛旺心里说,耕牛是早晚下汤锅的货。

不是吗?你看村里的骡马驴羊,鸡鸭鹅狗,卖的卖,杀的杀。光棍汉王品三素里就靠杀猪宰羊混饭吃,忙得掉了腰子,他天天打着鸡肉狗肉饱嗝儿,兜里装着现成的剔牙棍儿,见人就说,鸡肉鸭肉吃得够够的了,见了鸡毛都恶心,听声鸭叫也反胃,说着,竟然掩口呕起来,泪眼婆娑。

那一只眼的畜贩子,开着一辆带高栏的七米厢货车,走马灯一样,天天穿梭于街巷。他是邻村人,起先收鸡贩狗,倒腾大了,开始贩卖宰杀大牲畜,据说,他所以一只眼,是在宰杀一头老马时,被飞起的马掌钉剜掉了一颗眼珠子。自那以后,他改用大锤杀畜,一米半长的榆木锤柄上安十磅锤头,把牲畜缰绳于铁柱上拴紧,四个蹄子亦用绳索拢实,后退两步,抡圆大锤,两三下,牲畜头盖骨塌陷粉碎,少顷就毙了命。

畜贩子来了好几次了,跟牛九成谈耕牛的价钱。恰时,耕牛正在牛栏里吃着细碎的谷草,尾巴摇摆,津津有味,悠闲自得,它对未来了然无知。一年多没下田,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畜贩子觊觎已久,垂涎欲滴。

畜贩子诚心诚意跟牛九成商量,多给点儿钱。牛九成说,你能保证不杀它吗?畜贩子摇摇头,说,你当活祖宗似的养着行,不杀,留着它下崽啊。牛九成说,不卖。畜贩子说,你不是没看见,村里就这一个带活气的了。牛九成“霍”地站起,抬手给了他一个脖儿搂,骂:操你八辈祖宗,爷没活着?爷没喘气?畜贩子被打得一愣,捂着脸,赔笑说,看我这嘴,我是指大牲畜,就剩你老人家里这一头了。牛九成转身进屋,回了一句:滚远远的,见你就来气。

畜贩子悻悻出来,揉着脸,抽了几口的玉溪烟抛空扔出,愤愤地说,迟早是爷的菜。说完,径直向小组长家走去。

小组长和光棍汉王品三上门了,一个拿着酒,一个端着烀好的兔子肉。牛九成不吃兔子肉,只吃自家的清水熬土豆,拌白菜,也不喝组长带来的陈曲,自顾喝自己的老散白。王品三说,兔肉是野味儿,香,往牛九成碗里夹。牛九成夹出来扔在地上,说无功不受禄。组长几番给牛九成倒陈曲,他一次一次挡过,说这酒淡,没劲儿,高粱烧酒好,一口是一口,顶劲。气氛尴尬,小组长挤眉弄眼示意王品三,王品三隔窗看了一眼槽头的耕牛,说,这牛膘不赖,老帮子了,没啥用途,该卖了。小组长龇牙咧嘴啃着兔子骨头,说,拆迁临近,带毛不算财,处理了省心,人走还能牵着么。牛九成摔了筷子,说,你的头上没长毛?瞎眼畜贩子是不是给你俩买了金橛子、银锭子?卖不卖关你俩屌事。王品三红头涨脸,说,不卖拉倒,留着养老送终,好心当成驴肝肺。牛九成咧咧嘴,直直地看着王品三,说,你有好心?有好心,能打一辈子光棍儿。王品三大怒,下地要揍他。牛九成把头伸出:打,你打爷爷,不打你是孙子。小组长劝架,傍着王品三,说牛九成是个犟种,不识相,狗咬吕洞宾的主儿。牛九成说,那也比某人“跑栏子”搞破鞋强。小组长刚要发作,被王品三拽着胳膊拉出屋去。小组长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指着窗户:老牛头,莫嚣张,明天就让开发商先挑你的窝。牛九成赶至门口,一手叉腰,一手点着他说,敢来!开发商是你儿子吗?你说了算吗?……

开发商平整了耕地。阶梯形依山建筑土房茅屋,仿旧式建筑,室内有土炕大锅,院内有鸡舍猪圈,果蔬菜畦。催着村民腾房搬家。

村民该走的都走了,毕竟生活了几十年,走时恋恋不舍,不时回头,都流了泪,就剩下了王品三、小组长和牛九成三个人。王品三光棍一人,了无牵挂,被开发商雇去专看推土机,记工时。小组长则催促村民挪物搬家,指挥钩机拆房。这房子大多是土房青瓦,那钩机扒拆起来非同水泥钢筋,铲斗左右一摆,土房顷刻土崩瓦解,夷为平地。牛九成的脾气,小组长怯怯的,硬着头皮去找开发商,申请强拆。开发商在城里拆扒惯了,什么样的主儿没见过,无非也就是想多要俩钱的事,没出面,指使办公室刘主任和小组长来做牛九成的工作,有啥要求尽管提。

牛九成提不出啥要求,就说可怜这老牛,劳累了一辈子,临了没个好归宿,心寒啊。

劉主任已经从小组长口中得知了牛九成的本意和脾气,再不敢提卖牛之事,当他看到槽头肥胖的耕牛时,大喜过望,心说,这不正是将来旅游公司开业大典的好食材么,就跟牛九成商量,多给他一些钱,把耕牛交给公司,村里拆迁有的是地方,专门盖两间牛棚,好草好料,专人饲养。牛九成说,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公司也得养着我。

刘主任语塞。牛九成说,这牛,主人不好生看着,岂不是入了狼窝虎口。

刘主任转身出院,问小组长这老牛头有没有亲戚朋友,能说进话的那种,小组长眼珠子转了几转,一拍脑袋,掏出手机就给牛九成的儿子打了电话,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说,电话那头异常兴奋,说,马上回去。

儿子一家回来了,竟然开了一辆白色轿车。牛九成问这车的来路,儿子、儿媳都说借的。儿子去村里看了,房舍都已捣平,了无生机,一派凄凉,回屋跟老爹商量卖牛搬家,说这个村从此在地球上消失了,不忍看了,赶紧走人。牛九成黑着脸,默不作声。孙女牵着爷爷的手,蹦蹦跳跳,说,城里的楼房装修得可漂亮了,爸爸妈妈回来,就是专门接爷爷去住新家的。

牛旺见从老爹口里得不到一句痛快话,去屋后给小组长打了电话。小组长让他马上去开发公司谈事。牛旺和媳妇来到开发公司,小组长和王品三也在。接待他们的依然是那个刘主任,刘主任说最后三天时间,看看有啥条件,三天后这个时间,准时准点,拆。牛旺两口子头回经历拆迁,没经验,不知道这事咋谈,又想自家不腾房没什么正当理由,没了脉,话也不知从何说起。小组长示意王品三,两个人赶紧把牛旺两口子叫出门外,告诉他们,要钱啊。牛旺说,要多少?小组长说要五万。牛旺嘴巴张大,太多了吧,两万就不少。小组长坚持,你就要五万,我去帮你说话,王品三也说这开发商有的是钱,买咱村的地和房才花几个子儿,不要白不要。小组长和王品三回屋,跟刘主任说人家要十万块。刘主任说一头牛值十万块?金牛啊。小组长低声说,这户上头有人啊,知道补偿政策,全村占地占房,公司多花钱了吗?王品三一旁添油加醋,说,别干河沟子翻了船,就这一户,十万元不多。

刘主任操起电话,向老总请示。老总好像正参加什么会议,不耐烦地回复,尽量压低,速办速决。刘主任放下电话,对小组长和王品三说,老总指示了,只给八万。小组长点头如捣蒜,说八万就八万。随后又出门来,对牛旺说,妥了,赶紧屋里签字吧。牛旺进屋,也没看协议上的内容,只听刘主任说,组长说的那个数,你同意不?牛旺频频点头。刘主任又说,三天内能腾房不?牛旺说,保证保证。刘主任要他的账号,没带。小组长赶紧掏出一张银行卡,说,打到这个账号,到时候我再给他。刘主任又说,腾了房子,这款才能兑现。王品三说,都是良民,保证配合工作。

出了公司办公室,牛旺已慌得满头大汗,小组长、王品三紧随其后,怕夜长梦多,小组长让牛旺赶紧给畜贩子打电话,只要把耕牛卖了,这事就万无一失。

两口子回到家,正要给老爹汇报,邀功请赏。见老爹站立车旁,一脸怒气,就知道买车之事多半从妞妞口里走漏了风声。果然,老爹大发雷霆,问起买车之事。牛旺只得和盘托出。老爹说,你们真不拿钱当回事啊,如今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光靠打工,就不留点儿后路?牛旺说,城里的汽车多如牛毛,村里人也多半买了车,咱也不能被比下去啊。牛九成流下眼泪,说,摆谱。风光、攀比,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现今物价高得惊人,苦力打工一年才挣几个钱,哪天干不动了,去要饭吗?

牛旺赶紧给老爹下气,就说又从公司多要了五万元钱,三天内腾了房,公司立马兑现,钱回来都给老爹,买车前后共花了九万八,剩下的,他俩打工分期还清。老爹说,我攥着钱干啥,两眼一闭,不都是你们的。牛旺又说了刚才公司协议的事。牛九成见事已至此,大势已去,不再说话,默默地走近槽头,给耕牛撒了两大捧黄豆,之后,慢慢地、耐心地给耕牛梳起毛来。

听说要卖耕牛,畜贩子很快就来了,他打怵老牛头,把小组长和王品三也叫了来,三个人都不敢进院。牛旺出来跟畜贩子讨价还价,先给八千,后又涨到一万,牛旺回屋跟老爹商量,老爹朝他挥挥手。牛旺复出,说老爷子不同意,让畜贩子再涨涨。小组长和王品三怕买卖不成,熊着畜贩子再加两千元,畜贩子说,这是看在组长和王叔的面子,要是老牛头,一个大子也不涨。最后,一万两千元成交。

小组长大喜,掏出手机打给公司,说事已办妥,速速打款。

往外牵牛,牛不走。畜贩子拉紧缰绳,小组长、王品三在后面抽打。屋内,妞妞牵着爷爷的手,要去外面看热闹,牛九成不动,隔着窗子,看着心爱的耕牛被拉着、打着牵出院外。

这耕牛养活了他家三代人。分田时,抓阄分畜,他父亲抓了一头乳牛犊。乳牛犊瘦骨嶙峋,弱不禁风。那时,粮食不够,草料匮乏。牛九成的父亲就用菜刀把羊草剁碎,把仅有的玉米 熬成糊糊粥,拌在碎草里让小牛吃,拉巴孩子一样伺候了半年多,小牛膘肥体壮,皮毛色正光滑。第二年就下地拉犁,顶半副犁杖。后来,乳牛产下了这头公牛,幼时劁了。渐渐长大,牛的性子极好。牛旺小时候常常骑着它去村外放牧,还把着牛犄角荡秋千,从肚皮下钻来钻去藏猫猫儿,公牛不激不恼也不踢。老母牛因劳累过度病死后,才两岁多的公牛就顶了事,撑起了家,拉犁、驾车、拉磙子上磨、驮袋子、打场,样样精通,百依百顺。

耕牛劲长,步子慢。这时,村里原来分得耕牛的户,全部变卖换成了骡马驴,骡马驴干活儿机灵,多半性子烈,被骡马踢伤、咬伤,拉犁跑坡、驾辕翻车之事频发。单说光棍汉王品三他爹,一九八五年早春赶着骡车往田里送粪,一个被风刮起来的塑料袋从车前飘过,骡子受惊,打个旋儿下了道。王品三他爹把车闸拉死,不济事,最终,连人带车跌入了百米深沟,骡死,人亡。那时,王品三刚刚十六岁,家破人亡,成了孤儿。小组长他妈,命运相同,马拉犁种地,太累,马想歇歇,站着不动,他爹挥起鞭子狠抽,马被激怒,拉起犁杖下了坡,不巧,犁撇绳缠住了他妈的双脚,被倒拽着拖了出去,直到二里外大沟沿儿,马才收住四蹄。众人救起他妈时,惨不忍睹,衣服全部拖飞,肋巴、屁股,露出森森白骨,头皮撕裂,面部被谷茬子扎得百孔千疮,送医不治,死了。

饲养骡马驴的,家家户户,或多或少,都出点闪失,唯有他家,风平浪静,人畜平安。牛九成的父母相继去世后,牛九成和老伴儿开始顶门过日子。一九九一年仲夏,牛九成和老伴儿牵着耕牛收工回来,路过村西,吴三贵家的大青狗从院里窜出来。牛九成牵牛在前,老伴夹着点葫芦在后,大青狗直扑老伴,一下扑倒,牛九成甩了缰绳来救老伴,大青狗迅即转移目标,一口咬住了他的大腿,往后拖拽,死不松口。这时,耕牛倒转回身,牛眼瞪圆,“哞”的一声,直奔青狗而来,一低头,两只牛角把青狗抵出三米开外,落地时,狗眼翻白,差一点儿背过气去。

人食百谷,难免有恙。牛九成老伴儿长期胃胀堵得慌,难以进食,送医院一查,坏了,胃癌晚期。住院的日子,花钱如流水。凑钱应急,牛九成几番要卖了这耕牛,老伴儿死也不肯,最终不治,临终,老伴儿嘱咐牛九成,就是逃荒要饭,也不能卖了这耕牛,它对咱家有恩啊。

牛九成六十多岁了,儿子结婚后去城里打工生活,很少回来。耕牛就成了他唯一的伴儿。渐渐,耕牛老了,粗草嚼不动,牛九成就把谷草、豆秸铡成碎末,每顿都给它加精料。给它梳毛,修蹄子,挖眼屎,夏天驱蚊赶蝇,冬天则把棚舍罩上塑料布,饮水也是温的。尽管如此精心,一次疏忽,竟然差点要了耕牛的命。一九九八年酷暑季节,耕牛拉犁种豆回来,饥饿难耐,牛九成喝凉水喝坏肚子,去厕所应急,耕牛院外吃了隔年的秸秆,得了肠梗阻,肚胀如鼓,站立不安,卧着,四蹄伸直,“哞哞”哀叫。村人、畜贩子都来了,说,没治了,这牛到寿了,干脆卖掉。牛九成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心爱的耕牛这般死去,脱掉上衣,手掌胳膊打满肥皂,小心地把手伸进牛的肛门,轻轻地,慢慢地,掏出两个大草蛋儿,又找来兽医,打针输液灌药,他陪了耕牛七天六夜没合眼,耕牛活了过来。他却困得大睡三天。

这是兽医史上的奇迹,一度被传为佳话。

村人说,老牛头你是积了牛德了,这耕牛至死也不会忘记你的。牛九成说,养马比君子,这牲灵为我家出了多少力,谁不知道啊。他一边给牛挠着痒痒,又说,我向老少爷们起誓,我先死,自当没说,若它先我而去,牛九成必为它厚葬立碑……

孙女哭了,要看热闹,看大牛。牛九成的心,碎上加碎。领着孙女踱出屋来。

院门外,土坎下,耕牛被几个人前拉后推,强行上车。偌大的车厢,空空旷旷,耕牛很快就反转回身,朝着家门口张望,看到了主人,前面两腿一屈,跪在车厢板上,“哞——哞——哞——”地叫了起来。

牛九成如万箭穿心,撇下孙女,疾步近前,捧住了牛头,把脸贴在牛脸上,耕牛伸出长舌,舔他的面颊、鼻子、耳朵、头发、嘴巴,一双大眼瞬间流下成串的泪珠儿,顺着毛尖滚下,一滴一滴,落在主人的脸上、衣襟上,牛九成双手给它擦泪,泪又流出。牛九成五脏俱焚,泪如雨下,大声哭出,回头招呼儿子:卸车,不卖了。

儿媳、孙女大放悲声。

小组长实在看不下去,扯了扯王品三,去银行取钱去了。

瞎眼畜贩子杀了多少牛马了,也没见过这场景,一只眼也湿润了。儿媳过来劝牛旺,要不别卖了,实在受不了。妞妞一手牵着爷爷,一只小手不断地捶打爸爸,让他把牛卸下来。

牛旺揉了揉眼睛,咬咬牙,说,我乐意卖吗?房子、地,全没了,楼房能养牛吗!

畜贩子犹豫不决。牛旺朝他吼:你死人啊,开车。

畜贩子一激灵,慌忙关闭车厢,铁栓插了几下,没插实,上车,走人。直直的街巷,空无一人,汽車几次差点儿撞墙,最后消失。

牛九成昏厥在地,一家人大哭,急救,牛九成醒过来,孙女抱着他一条胳膊,说:爷爷,爷爷,你怎么了?妞妞没气你啊。牛九成一把搂过孙女,说,妞妞没气爷爷,爷爷是想奶奶了。

牛旺和媳妇开始收拾东西,该扔下的扔下,该装车的装车。

牛九成特意去西屋老柜里拿出两个大袋子,里面是他平时给牛梳毛时攒下的牛毛,又去东屋卷起两床牛毛毡子,还有那张老牛皮。儿媳说,爸,城里给您备下棕毛床垫,铺的盖的都是桑蚕丝。牛旺更见不得这些烂东西,怕老爹触景生情,嚷着,车太小,装不下。牛九成大手一挥:别的东西全不要,也要装下。

争执间,瞎眼畜贩子死了娘样跑进院来,问牛旺借尖刀,要给耕牛放血。牛九成刚欲发作,畜贩子说了详情。原来,车行至村头,耕牛在车上发疯,撞破车厢,跳车,跌入沟底摔死了。

畜贩子哭着说,不马上放血,肉呈黑紫色,检疫不过,白瞎的货。

牛九成仰天大吼,苍天,我的耕牛啊!

恰时,小组长和王品三从银行回来,给了牛九成五万块钱,匆匆而出,院门外,两个人因三万块钱大打出手,小组长只给王品三五千元,自己硬吃两万五。王品三气急,一人死了无牵挂,下了狠手,两砖头把小组长砸翻在地。致其颅骨开裂,重伤住院,王品三被公安刑拘。由此,开发公司违规征地拆迁事件浮出水面,工程叫停,工作组介入调查。

牛九成还了畜贩子牛钱。把耕牛拉到南山坡一棵老榆树下,这是他家仅存的三分田地,也是牛九成和耕牛曾经劳作过的地方。挖坑偌大,底部及四周放了木板,牛皮、毡子平铺坑底,耕牛放入,两侧塞满牛毛,上面苫盖多床被褥,黄土掩埋,坟头似山,立块石碑:牛家功臣之墓。

[责任编辑 赵筱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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