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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宏彬:从尊重的原点开始

2017-12-28葛维樱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51期
关键词:迪拜德国

葛维樱

采访时丛宏彬刚刚卸下迪拜王室财务顾问的职务。自少年起,他经历了改革开放的整个历程,以一个“中国国际人”的身份,在多种异文化的碰撞中,见证并参与了中国的若干个关键时期,并一直保持着独立的思考。身在迪拜第5年,丛宏彬再次跳出了舒适圈。

深埋的自我意识

在80年代度过青年时代的丛宏彬,正逢中国经济形势好转、思想领域的冲突达到最高点的时候。1989年1月,丛宏彬被西门子公司送到德国工作,当时苏联尚未对西方航空公司开放领空,他们乘坐的飞机在巴林加了油,汉莎的飞机在法兰克福机场下降是早上七八点,他惊叹:“怎么这么绿啊!”机场周边郁郁葱葱的森林让他很兴奋,但同时另一个更强烈的感受是:“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久已在他心头的对出国的憧憬突然消失了。

左图:前猎鹰国际董事总经理丛宏彬

右图:无论人与人、国与国,尊重的基础是平等与自信

“我天然对物质没有什么感受。”第一次出国带来的物质极大丰富的冲击没有发生在他身上。此后他的职业生涯有5年在德国、8年在美国、5年在迪拜度过,回想起来,物质却没成为特别的感受。“我对德国的印象是秩序。”当时的两德尚未统一,意识形态之外,丛宏彬以个人的角度观察这个社会。“西德的同事对中国人非常友好,我也没有任何来自‘第三世界的自卑感。”

1980年,丛宏彬以高分考进山东大学计算机专业。那时计算机学科在中国刚刚起步,那种老式计算机有半层楼高,没有Pc,他们系也刚刚由一个专业变成一个系。“虚岁才16,我当然想上清华、北大或中科大少年班,但是父亲专门派人来和我谈心。”因为老家在山东,丛姓在山东是望族。父亲提出的条件是,优厚生活费和一年几次的旅游赞助。丛宏彬更喜欢旅游这个附加条件,自我的生长,就在这样切实可行的“远方”。

传统教育里没有“个性”这个词,但丛宏彬觉得“个体”却是很明确的。他的家教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从祖父开始,他家的家庭观念就是从山东老家走出来。“祖父是开国武将,比起自己出生的山东的村庄,他已经走出来,见过美好得多的世界。在我记忆中,我们家周边一直不断有家族、旁系的人从老家出来。”不断跳出“圈圈”,成了他的人生注脚。

丛宏彬的心愿更远。80年代的大学生获取知识的手段只有读书。他说:“当时成长的年代,读书气氛比现在浓厚。其实小屁孩什么也不懂,但听说这个曾经是大毒草?禁书?天然地都想看看是什么。”读《精神存在论》《忏悔录》和托尔斯泰,也只能得到一点皮毛。“对《诗刊》《人民文学》如饥似渴,还有《读者文摘》。”在当时纷杂的阅读中,构成了丛最初的了解世界的冲动。

“我毕业的时候,出国仅仅是少数国家公派人员的待遇,离出国热还很遥远。”大学生是改革开放之初的天之骄子,“把校徽别在胸前,自豪极了,大学生是国家需要的人。”他说,当时的大学生,满腔的优越感,国家也给所有的大学生,无论学校优劣,都能提供不错的发展机会。后来他看到《北京人在纽约》这样的电视剧才领会到,出国热真正吸引的是希望得到更多机会的“社会人”。

大学毕业时他只有20岁,分配进入教育部中央广播电视大学。“那个年代,要么听老子的,要么听国家的”,自我意识在时代中显得叛逆。计算机专业没有用武之地,丛宏彬进入部委后,最大的诱惑是可以公派出国。1964年出生在西安,随部队的家人辗转全国的丛宏彬是家中老三,自小成绩优异,被寄予厚望。“有出息,成大器,这两个词几乎跟随了我前面20年的人生。”

国外对于丛宏彬并非是出自物质吸引,“出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优秀”。公派出国轮到他时,突然改了规则,变成了统一考试。“我最不怕考试,但我心里只有几个字,凭什么呀?!”觉得“特别没劲”的丛宏彬瞒着家人辞职了。

丛宏彬进入了西门子的半导体微型计算机培训中心工作。“德国认为人和机器完美结合,才能把机器用好,因此只要买西门子的设备,都可以得到免费去德国培训的机会。这种严谨贯穿了他们的生意和哲学。”这与父母规划的人生完全背道而驰,甚至胆大妄为。“我爸骂我不争气。‘老子把脑袋别在裤腰带里,打倒了资本主义,儿子却要去为资本家,还是外国资本家效命!”丛宏彬说。

人的角度:平等

80年代末在西欧,丛宏彬得到了另一个看中国的角度。他每天阅读大量媒体的消息。“中国几千年来的坛坛罐罐打破之后该怎么办?”他在慕尼黑曾与人辩论,中国的下一步该怎么走,中产阶级时代还有多远,“当时思想上的斗争,可以用混乱来形容”。他本来怀有的一些热切的希望却烟消云散了。

“我一下子进入了德国工程师的圈子。有两年的時间,我和他们一起工作,被邀请去家里吃饭,周末一起去郊区玩。”那时在德国,他的月津贴是1000多马克,达到了德国中产的消费水平。德国工程师虽然月入两三千,但要交税和供养全家,而丛的食住全由公司承担。“而且整个慕尼黑才一百来个中国人,当地人对中国人非常友好。”在丛宏彬看来,这种友好首先包含着平等。“这也是我佩服德国人的出发点。德国从精神上骨子里,认认真真地反思自己在‘二战犯下的罪行。宪法规定,纳粹标志和行礼方式决不能出现。”他的外国朋友说,中国人对他们也很友好。但丛宏彬告诉他们,不能不承认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肤色,“如果一个中国人对外国人,比对自己国家的同胞好,那不是平等”。

“这是一个文明社会,对一个个人的尊重。”不在乎你是谁,也不论职位光环,两个互相交流的人,首先是两个平等的个体。“当然你的成就和丰功伟绩肯定会在背后支持你,但是一个平常人的一面,最容易展现你的真我。那是最美丽的东西,行、坐、衣、食是外在。”

在德国他感受到了来自细节的考量。“和因为你是谁而尊重你不一样。举一个简单例子,德国人守时到分秒不差的地步。他们认为,你的每一个细节都可以证明,你是个什么人。我们中国人更看重本质,不会因为一点细枝末节就给别人下判断。”

他的学习能力极强,“我有一种天赋,能够迅速融入一个新环境”。从人的真实角度,来诠释“我是谁”这个命题,在丛宏彬看来,是许多年里在多种异文化国家之间往来交流的重要手段。无顾忌地展现自己个性的人,在素昧平生的地方,很容易以“区分于他人”的特点来打动别人。

他既没有官方背景加持,也没有文化、经济上的自卑感,而是以自己超强的学习能力和自信,了解异文化。大部分中国人在国外高校或企业里,除了工作圈有一些外国同事,几乎正常的交往都是中国人的舒适圈。“我理解这是源于一种安全感,对自我文化的保护。”但他觉得要对西方社会真正深刻理解,不融入这个社会根本做不到。

“因为怕自己的文化被冲击,所以躲着异文化。我不是这样的人。我遇到不同,会特别有冲动,去了解其真谛。”他将自己投入“他们”的环境,“吃他们的饭,讲他们的话,行为方式一样,做到这些,才能用他们的眼光,看待价值观、取向和原则。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跟没出国没两样”。

学习期间他回北京,被西门子集团的大老板请吃饭,对方并不了解丛,但是却赞赏丛的“餐桌礼仪”,比西方人还优雅自然。他才察觉到自己受到了德国文化对自己潜移默化的影响。“衣食住行看似简单,却透露出很重要的信息,就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做到“平视”并不容易。“虽然很讨厌等级这个词,但是不得不承认,现实中是有等级之分的。”丛宏彬说,“文明社会的标志,或者说一个稍微发达的社会,是不以等级来下判断的。”

尊重:由此及彼

“不卑不亢,展露自己很自信的个性,其实很容易打动人,赢得尊重。”在德国的西门子工作5年后,丛宏彬希望换个环境。在德国读完MBA,他接到了普华永道伦敦的邀请。

他不愿意给自己戴上“新时代的国际人”这种大帽子。今天的中国传统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一谈过去就不屑一顾,是很悲催的”。丛宏彬说,并不是说过去的都对,但可以“批判地吸收”。那些为了争取“胜利”打破的“坛坛罐罐”,恰恰是一个社会里共同的历史烙印、共同的价值观。“根没有了,你去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是浮萍,随波逐流,有什么价值?”

“自信是尊重的压舱石。”丛宏彬说。普华永道将他派驻香港时,绝大多数是白人同事,极少香港人,来自内地的只有他,大家都觉得他很奇怪,“一个说着德国口音英语的中国人,受到了非常好的教育,讲着大家都能领会的道理”。

2001年开始,丛宏彬作为普华永道的代表,为北京奥运会开始了长达7年的财务服务。“改革开放近40年,中国真正让世界刮目相看的时刻,就是2008年奥运会。”他说其实并不奇怪。

“我很理解你们对于中国奥运会的看法。当时全世界正处于金融危机。中国看起来很熟悉,就好像你们一起聊天做事的人,就站在你身后,你突然一回头,看见一个比你高半个身子的人。”他这么跟外国人说,“你的心態一定是复杂的。”

在丛宏彬经历奥运会的那7年里,中国社会经历了物质上的巨大进步。他以专业知识和国际化角度,和政府打交道长达7年,使得国际惯例与政府之间互相赢得了充分的尊重。“对我个人最大的收获是,我完完全全深层次了解了中国的决策过程。从上到下领导做决策的习惯和方式,我好像钻进了政府肚子里的虫,很有把握能够判断事情的走向。”因为长期互不了解,缺乏实际合作的经验,国际准则和政府运作机制事实上存在矛盾。丛宏彬说自己能够拿捏这个平衡,“是因为我没有私心,一切为了奥运会”。无论对方提出多少反对或支持意见,他的方法是“按国际规则办事”。一旦被反对,丛宏彬就摆事实讲道理,“雅典、悉尼到亚特兰大,他们怎么做,你同不同意”?政府按照国际惯例走也确实发现很容易推行,“哎?这个方式做起来更顺当”。

迪拜:物质之上

“无论任何文化背景,第一次和我打交道的人,我都能赢得应有的对我的尊重。”站立、走路、认真倾听和有道理的表达,在丛宏彬这里体会不到“文化差异”。“外国人也许不记得我的名字,但是和我打过交道,都会说‘我见到过一个中国人,而且这个‘中国人很有可能打破他曾经预设的怀疑、审视和戒备。”因为大部分西方人对中国人的认知,来自于经常去的那些中餐馆,来自于唐人街、浙江去的商人、留学生,乃至上上世纪背负苦难去加州的华人劳工。

丛宏彬在普华永道17年,已经做到大中华区高级合伙人。“退休之前的每一天都很稳定,似乎能一眼望到尽头。”他曾在普华永道为迪拜的两个项目做过咨询服务,这项目背后的投资人就是阿联酋副总统兼总理、迪拜酋长谢赫·穆罕默德·宾·拉希德·阿勒·马克图姆殿下。

“有天我收到一封电子邮件,上面说马克图姆殿下希望请我去迪拜谈一谈。”2012年丛宏彬和马克图姆见了两次,就决定前往迪拜。此前他虽然在美国和德国度过了十几年,但从没想过自己会去一个宗教、文化、语言都迥然不同的国家工作。他的犹豫后来被马克图姆的话打消:“你是为我工作,同时也是为中国工作。”阿联酋制定了“向东看”的国家战略,把中国看作世界未来的火车头,“他希望从那时起构建和中国的战略伙伴关系”。

2012年中阿两国签署了35亿美元的双边互换协定,2013年这个数字达到460亿美元。丛宏彬说,自己作为财务官,看重的是这个平台上,双方能实现什么目标。“我自己没有商业利益,因此我觉得很洒脱,很过瘾。”“达官贵人接触的中国人的层面也很窄。迪拜有非常大的中国城,小商品丰富廉价,跟十里河市场一模一样。一说中国东西就跟用不牢靠画等号。”丛宏彬说,“苹果手机只在中国制造,你花200美元买了一个苹果手机然后怪它是中国人做的,质量不好,这对吗?”

陌生才喜欢给对方互贴标签。丛宏彬发现,普通的中国人和阿联酋人,都对对方存在误解。“中国人觉得阿联酋是一个纸醉金迷之地,王室成员有数不清的宫殿住所。其实他们从这个季节到来年3月,就要带着全家去沙漠里搭帐篷住。王室觉得沙漠是他们的根,能锻炼人。物质基础带来的快乐始终是有限的。”

丛宏彬在迪拜的DBI项目中发现,中国优秀的年轻人已经不再躲在安全感的保护伞之下。这个项目每年在全世界范围内招募最优秀的本科生去迪拜实习,参与创业基金的竞争。“这些未来的国际人,语言程度真的很好,有足够的自信,而且特别愿意融入不同的文化背景中,比我们这一代人更有激情,看见他们我真的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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