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俭的秘密

尚进

自打一回国，我们师医院的人便发现了一个秘密：外科的李医生在攒钱。

李医生叫李存俭，四川人，中等个头，团团脸。往人堆里一站，既不出奇也不寒碜。我们几个小年轻的，凑到一块老好打探：“哎，你说李医生攒钱干啥？娶媳妇？养父母？”

其实，李医生在朝鲜战场时就攒钱。不过那时发了钱，一是没地方花，二也没工夫花，发多少就攒多少。不光他这样，大家都这样，自然就引不起别人注意。

回国后就不一样了。许多人都把战场上没地方花的票子，大把大把地撒向新生活。李医生攒钱就像退潮后裸露的礁石，格外地显眼了。

那时的东西出奇的便宜，军官灶伙食好得没法说。满盘的鱼、肉也不过两角钱。但李医生从不买这样的菜，只买五六分钱一盘的炒青菜。有时没有这样的菜，就把酱油、醋往米饭里一浇（酱油、醋免费）。早餐总是买一分钱的咸菜，从不买咸鸭蛋、香肠之类的。有时候连咸菜也不买，把业余时间到城外挖的苦麻菜、婆婆丁等野菜，浇上酱油、醋，自制成小菜。别人不论吃什么，剩多少就往泔水缸里一倒了事。他不，一分钱的咸菜没吃完也用碗一扣，午间添点米饭又凑合一顿。平时这样，过年过节也如此，好像节日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床单、衬衣、袜子，都是补丁摞补丁。他洗衣服从来不用肥皂，只用自己淋出的草木灰水。别人用牙膏刷牙，他只用牙粉。牙刷上的毛都倒了，甚至秃了，他照样用。有一次他不小心将牙刷柄磕断了，也没舍得扔，用火将断的地方一烧，接上继续用。

虽说李医生攒钱如命，可工作倒很积极，为人也蛮热情。大伙儿除了对他故意与自己过不去，抠门攒钱不理解外，都觉得他是个好人。

在纷纷扬扬找城里姑娘的浪潮中，院里的王教导员夫妇也为他当起了红娘。姑娘是个小学老师，两人谈得挺投机，岔子却出在约会上。星期天约好去看电影，他买回两张不挨号的票。女教师问他，他红着脸说：“我买的是退票，每张比原价便宜五分钱。”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李医生攒钱是为娶媳妇这一说法，也就自生自灭了。这以后，不知道是谁把李存俭叫成了“李存钱”，大伙也都跟着叫开了，以至于后来医院的一些人，只知道有个“李存钱”，根本不知道李存俭。

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春天，李存俭七十五岁高龄的老父亲历尽千辛万苦，从四川老家来投奔儿子。哪知到部队后老人就一病不起，没几天就过世了。火化后，好多人劝他：“这回可要买个最好的骨灰盒，尽尽当儿子的孝道。”他听后摇了摇头，到商店花五角钱买了个坛子，并对人说：“用坛子装骨灰，既经济又实用。”为此事，好多人戳他的脊梁骨。李医生存钱为父母一说，也不攻自破了。

这下他就更出名了，几乎全师都知道他是个吝啬鬼。

这年秋天，南方某地遭遇特大水灾。他从报上看到这一消息后，把从牙缝里挤出的五十斤粮票，寄给了灾区政府。这是后来灾区政府回信给医院党组织时大家才知道的。但是，大伙儿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铁公鸡身上还能拔出毛？个别人甚至猜他是为出风头，捞政治资本。

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去，好日子开始抬头的1962年的春天，全师都被拉到老铁山打坑道。一天下午，正赶上李医生值班，突然接到施工现场打来的电话：“二连坑道塌方，有人被捂在里面……”

李医生和两名医助带上急救箱，拦了一辆大卡车就向施工的山上奔去。司机是个刚出师的新手，途中为躲一个小孩，一下子把车翻到了十多米深的沟里。李医生摔断了肋骨，摔裂了肝脏，流了好多血。弥留之际，在战友们的声声呼唤中，他下意识地用颤抖的手指了下上衣兜……

大伙儿赶紧把衣兜解开，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用一条新手绢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存折和一封已被血洇透了大半的信。

存折上正好是一万元，信封上写的是一家孤儿院的地址。信里写着：“我十分想念的抗抗、美美、清川、长津、甘岭……你们的父母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叔叔没有尽到抚养你们的责任，为此感到很不安。多少年来，叔叔只有一个心愿，给你们每人攒两千元钱。希望你们用它来好好读书，长大后繼承你们父辈没有完成的事业……”

大家看着看着，不禁泪如雨下……

〔本刊责任编辑 周静静〕

〔原载《小小说大世界》

2017年第9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