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卓娅不再来
2017-12-28乔人立
文/乔人立
安卓娅不再来
文/乔人立
星期三下午是门诊日。一到门诊日总是很忙,这一天里住院病人一点儿不能少看,下午又外加上三个钟头的门诊排得满满当当。转诊到我们医院的病人大多数都是在初级二级医院诊断不清或是处理不了的病例,往往光是把以前的病史与做过的检查缕一遍就难说要花上多少时间。看完病人一出诊室,我立刻催着护士抓紧带下一个病人。
她却不着急,塞给我一个信封,“记得安卓娅吗?她在前台非要见我,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安卓娅?”我怎么会不记得这位病人?我立刻向前台走去。安卓娅早该来复诊了却一直没有露过面,我甚至还给过她电话留言要她来复诊却仍然没有音讯,今天突然弄封信来搞的什么名堂?病人不来复诊可能原因很多,有可能是觉得自己已经好了不需要再看医生,也许仅仅因为是换了保险,当然也可能是已经对医生失去了信任……但对安卓娅我却曾经很上心,她肯定应该来复诊,我也很期待着当面告诉她她的情况,想不出会有什么原因让她好长时间了一直不再来。
前台候诊的人很多,却不见安卓娅的踪影。前台接待员告诉我,那位女士把信封交给我的护士后就立刻离开了。
我心中难免涌起了些失望与纳闷,甚至觉得有些怅然。一下午忙着处理别的病人顾不得分心,直到很晚才消停下来。打开信封一看,我不禁微微一笑,好像安卓娅这位病人就在我的眼前。
头次接诊安卓娅已经大约是在五个多月以前了。她的转诊报告单上简单写着,这位三十五岁女士转诊原因是剧烈咳嗽,症状持续大约六个多月不见好转。一看转诊报告的内容,我不禁立刻开始精神倍增。不用说,这么一个主诉,持续这么长的时间,肯定属于一个需要动些脑筋的复杂病例。可等一见到病人,我脑子里列好的有关能引起持续咳嗽的鉴别诊断清单上的病种顿时减了一大半儿。不用说,肯定不是结核、感染,肺癌、肺气肿等的严重病症。安卓娅是位中年女士,肤色白里透着粉红,浅黄色的头发留成半披肩,不仅显得人很健康,而且带着成熟女性特有的风韵,和“病人”的形象完全联系不起来。
看我进来,坐在检查床上的女病人和一边椅子上的男伴都站起身来。没等我自我介绍,女病人已经拉住了我伸出去的手,“你好,医生!我是安卓娅,这是我丈夫保比。你看上去要比相片上年轻多了。知道吗?我等了六个星期才排上你的号。我以为你一定是位很资深的医生呢。不,不,不,我不是说你是新生,只是你看上去太年轻……”
好一通开场白,却是一句有用的也没有。好容易有个机会能让人插进去话,我赶紧引导话题。“你们好吗?我是Q医生。给我说说你的病情,好吗?”我缩回被她拉着的手,半推着请她坐回检查床上。
“我挺好,谢谢医生。怎么说呢?我就是总咳嗽,非常厉害。一咳起来就好像顶不住,咳得我差不多要喘不上气晕过去。我得赶紧扶住墙,还得按住胸口。对,你看,就是这样。我胸口疼得就像要撕开。我知道你会问,我也说不上来什么时候,白天也咳,晚上也咳……”一大串话爆豆似的还没说完,她真的咳嗽起来。保比肯定早有准备,他一跃而起一把扶住了他的妻子。
“别着急,慢慢说。是不是大声说话也能触发?”我问。
安卓娅用了好几分钟才定下气来,可一说起话来还是又急又快。“可不是嘛,医生,你知道我教的是四年级。要想让孩子们听你的话你就得大声喊。我的学生都喜欢上我的课,可我已经两个月教不了课,站在讲台上我一说话就咳得要死,小不点儿们看着我的样子都吓坏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该申请劳保了……”
听着安卓娅诉苦,我不禁微笑,心中暗想,“那还不少说两句?”我告诉安卓娅,我家就有个四年级小不点儿,很知道带这么大的孩子有多劳神。于是,四年级的家长和老师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一边应酬着,我从安卓娅带来的一大叠X光片里调出份胸腔C T挂在了视片光箱上,一边尽量引导着安卓娅把话题集中在她的现病史与既往史上。
C T片子上显示的病变相当严重,半个右下肺看上去像蜂窝一样,基本上已经全部纤维化,而肺的其他部分则完全正常。安卓娅没有其他既往病史,唯一的情况是她的食管里有一个先天的蹼膜造成食管狭窄。胃肠道专科医生曾经用内窥镜给她做过两次食管扩张。
“咳成这样你还吸烟?”问过她的生活习惯,我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安卓娅的咳嗽是典型的气道刺激症状,这种情况下气管黏膜处于发炎状态,很轻微的刺激如大声说话时略微多带些冷空气进入气道也足以引起咳嗽,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百日咳,哮喘发作时情况也类似。
像是被人揭出了短处,安卓娅立刻变得非常局促,忙着解释:“没有,没有,我都好长时间没有抽烟了。咳嗽得没法抽。而且,你知道……”“哈,是不抽啦,还是不能抽了呀?”我半打趣儿地打断了她,这不是谈戒烟的时机,说了没用就不如不说。
我把C T上的病变指给安卓娅和保比看,告诉他们这样一个部位与界限都非常清楚的局限性病变必须做气管镜检查。这种情况其实最担心的就是肿瘤压迫。安卓娅一般情况很好,即使有肿瘤也不应该是恶性,但我没有提肿瘤的推测,因为没有一点真凭实据我不想引起他们也许完全没有必要的担心。可我又得说出充足的理由说明为什么要做气管镜。气管镜检查带有风险,是一项必须在镇静麻醉下进行的操作,因此必须解释风险与理由,然后才能要求病人在知情同意书上签字同意。
安卓娅两口子似乎看出了我有为难,根本不等我解释,安卓娅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表现出对医生完全的信任。安卓娅笑嘻嘻地告诉我,不仅她的医生推荐来看我,他们还早就在网上查过我的记录。怪不得她说看见过我的照片,我笑笑感谢他们的信任。
安卓娅肺部检查图
两天后一早,我接到传呼来到气管镜室。轮班的肺科专培医生莱恩已经带领护士准备完毕。安卓娅穿着病人条纹服,鼻子上给套上了补氧管,看上去和在诊室时大不一样。可她却一点没显得紧张,还是笑嘻嘻的抢着打招呼。“医生,你早!我想告诉你,你给我开的那个喷雾剂可真管用,才两天我的咳嗽就轻了许多呢。要是早做治疗可能就不用做这个检查啦。”
“那也必须做,而且现在就开始。我这就给你用药,我得把你的眼睛蒙起来。”打过招呼问候,我推着安卓娅躺下身去。
安卓娅点头同意,不再说话,一双大眼睛闭了起来,准备接受检查。
我站在莱恩身后监督,示意他开始操作。莱恩操起了气管镜,护士给安卓娅静脉推注镇静剂。监视屏上,镜头穿过声门进入气管。一如所料,气管黏膜弥漫性充血水肿,肯定是反复发生的食管返流吸入肺中引起的变化。气管镜向前推进,通过了主支气管分叉的峡部,右上支气管开口处无异常,再往下面一拐就是通向右中、下肺的联合支气管。
“你看,有一个肿物!”莱恩一声惊呼。
“小声点!我看着呢。先别碰它,拍个照片。”我轻声吩咐。那是个软组织状的椭圆形肿物,严丝合缝地整个扣在右下支气管的开口上,形成一个球状瓣膜,造成了完全阻塞,根本看不到右下支气管。没想到,情况比我预期的要严重得多。
我接过来气管镜,示意莱恩来取活检。这个肿物位于管腔以内,取材相对容易,可以让学生动手。
“开钳,前进,咬!”跟着我的指挥,莱恩的活检钳子下去,一口咬住了肿物的正中央。
“待在那,咬住,好,现在回收!”我继续吩咐着指令。
盯着视屏上的钳子,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一同发出惊愕。那个肿物竟然随着钳子后移整个的被揪了下来!
我赶紧向前推进气管镜。大块活检取材后因为伤口较大经常引起大量出血,甚至出血不止,稍不注意很容易引起窒息。这时候的第一处理方案就是用气管镜头堵住出血的支气管以尽量减少流血四溢。
压迫几分钟,我小心翼翼地试着回撤气管镜。奇怪,竟然一点出血也没看见,肿物移除后右下支气管开口完全显露出来,看不出什么异常。
怎么回事?我等了一会儿,眼睛盯着视屏上冷白光照耀下的右下支气管红红的黏膜,确实,一点儿出血也没有。我们回过头找到那块肿物。那东西体积太大,缩不进去气管镜上的取材管道。我和莱恩配合着,用钳子抓住它,跟整个气管镜同步一起退了出来。
那块肿物足有蚕豆大小,性状看上去像是一块纤维结缔组织,表面很光滑。我们把肿块收进福尔马林固定液。
得到这么大的标本,做什么切片都够了,没必要再检查其他,原本以为会很费时的整个操作过程一下子就突然全部结束了。我叫莱恩其他什么都先别管,赶紧把病床床头抬高,麻醉状态下病人声门反射抑制,平卧姿势很容易发生异物或液体吸入。我给安卓娅去掉保护眼睛的蒙布,心里直后悔,早知道这么快结束,不应该给足她全剂量的镇静剂。
蒙眼毛巾一去,安卓娅却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口齿非常清楚地立刻开口说话:“医生,我肺里有肿瘤?”
我吓了一跳。看看安卓娅的脸上分明又泛起了那惯见的笑嘻嘻,肯定不是在说梦话,弄得我简直有点哭笑不得。“怎么?你一直醒着?!”那5 0微克的凡缇诺外加4毫克的米丹索尼打到哪去啦?我心里暗自嘀咕。
安卓娅却不接我的话茬,继续坚持,“我一直都听着呢。我知道你们看见了肿瘤。你不许不跟我说实话。你必须告诉我。我不怕!”
眼瞧着这位原本应该仍处于麻醉状态下的女士却两眼圆睁,摆出来一脸的天真无邪、初生牛犊不怕虎,简直让人是又好气又好笑。可现在怎么也不是讨论重大病情的时机与状态。我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嘱咐她一定要等至少两小时以后再饮水进食。我答应安卓娅,病理报告一出来我一定如实奉告,一点儿也不隐瞒,到那时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检查进行得异常顺利,没有一点儿并发症,安卓娅很快就被允许回家。我和莱恩却进入了一种期待状态。安卓娅的气管镜检查很是出人意料,细想起来,除了发现了肿物等于还做了完整的肿块切除。莱恩也对这个很有意思的病例非常上心,他亲自把样本送到了病理科,交给了当班病理医生。
两天以后,莱恩拿到了病理报告。他急匆匆来找我,脸上的表情简直近于气急败坏。我看了报告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病理报告上白纸黑字写着的结论是:“无法诊断。”
“怎么可能?!”我禁不住叫了起来。无法诊断一般都是因为活检取样不足,使得可供病理切片的样本太小,而安卓娅的样本是蚕豆大的一整块肿物!
我带着莱恩一起去病理科,找到出报告的病理医生,请他带我们一起过一下病理切片。不亲眼看一下我实在没法接受“无法诊断”的结果。
围着同步显微镜坐下来,摆上切片。那样本确实很大,切片盖满了整张玻璃片。病理医生一个接一个视野地移动着切片,信心十足地做着讲解。“你看,这都是些纤维组织,几乎没有细胞成分,肯定没有肿瘤,更不可能是恶性肿瘤。”
实物摆在眼前,没什么可争辩的。我虽然是病理外行也看得出来显微镜下见不到一点儿恶性病变的形态学特征。我一边看着,一边介绍着安卓娅的病情。做气管镜检查前,我根据临床病史怀疑的是慢性吸入性肺炎,可却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在右下肺出现局部纤维化,更没想到一下子拽下来一整块肿物。
我的介绍与其说是说给病理医生,不如说是说给我自己听,因为我心里已经开始为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而举棋不定。
“吸入?!”这个关键词却一下子唤起了病理医生的精神。“你看这里,这儿,这些结构应该是蔬菜纤维。我以为是样本污染,因为你们单子上写的是排除肿瘤!”
“见鬼!”我几乎骂出声来。也许莱恩检查申请单上写得不够清楚,可无论如何也算不得你们知情不报的借口!
这下什么都清楚了。显然,安卓娅是吸入了一片菜叶,菜叶卡在了右下支气管。机体随着做出反应,试图通过纤维蛋白包裹使异物机化以减小刺激反应。形成这么大的肿物,大概已经有些时间了。
诊断过程几经波折最终真相大白,我的心中自然一阵喜不自胜。我要求病理医生修改他的报告,重新传给我,也传给安卓娅的私人医生。
整个病例诊断好像一个曲折的故事,安卓娅的初诊医生知道了结果也是兴奋异常。他和我相知多年,专门为这事打电话给我,一开口就说:“哈,兄弟!一片菜叶啊?!”
这么个结果,我当然很期待当面讲给安卓娅听,我嘱咐护士把病理报告与气管镜拍的照片都收到病历里。几番翻来覆去终于水落石出,最后我们不仅建立了诊断,诊断结果也是对病人再好不过。更何况,不仅诊断结果再好不过,我们实际上还歪打正着实行了一次完整的切除手术,根治了安卓娅的病情。作为医生,作为一个专门处理重症与复杂病例的医生,试想想,能有几次,或者说,何曾有过这样一个皆大欢喜的完美结果?安卓娅是个爱说话的病人,甚至带着些长不大似的天真可爱。当面告诉她这个圆满的结果,她的话一定会滔滔不绝打不住。那该是对一个医生何等的回报啊!
安卓娅的复诊预订在气管镜检查一周以后,稍微推后是因为我原来打算的是为了给病理检查留出来充分的时间,有时候病理确诊需要做各种各样冗长费时的特殊染色才能建立诊断。
可是,安卓娅却取消了复诊预订。不仅如此,她从此竟然再也没有回来看我的门诊。最初几周,我还有些期待,后来就不得不完全放弃了。我还曾经顺便问过她的私人医生安卓娅为什么没来复诊,可她的医生也说不上来什么理由,他还以为安卓娅一直在我的门诊按时复诊呢。
三个多月后,安卓娅的医生给我寄来过她新做的C T检查片。安卓娅右下肺原来的大片蜂窝状纤维化几近消失。成人的肺上皮细胞理论上应该没有再生能力,但健康的肺泡却可以代偿性扩张,补充肺功能。让人称奇的是,纤维化的肺组织相当于皮肤结疤,而安卓娅右下肺的疤痕面积居然已经缩小,缩小到在C T上几乎已经看不出来。
不管怎么说,我虽然有几次想到过安卓娅,甚至试图反省自己在什么地方可能给病人留下过误解或得罪,可到后来时间一长这个病人已经在我的记忆里逐渐失去了清晰生动,只留下了对一个有意思的病例的模糊印象。没想到,时隔许久,又有她的信落到了我的手里。
那封信笺并不十分讲究,但信封与信却都是用淡蓝色的笔手写的。像所有认真负责的小学老师一样,安卓娅的字迹整齐而好认。也许是我带着些想象,我觉得那字体里还透着淑女端仪和安卓娅特有的鲜活。于是,我仔细地把安卓娅的信折好,郑重地收藏起来。
“医生,你好吗?我已经全好了。你彻底治好了我的病。我已经恢复了工作,给我的四年级学生们讲课,讲一上午也没有一点咳嗽。我感觉好极了。我想让你知道我好感激你的照顾。可我不敢回去看你,因为,我管不住,又开始抽烟了。对不起,我不想听你骂我。你亲切的,安卓娅。”
/美国南加州大学PCCM专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