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寄自棉花巷
2017-12-28水生烟
■水生烟
长信寄自棉花巷
■水生烟
摄影/@十有九雨 模特/@江半仙orz
1
棉花巷47号位于巷子的最深处,是苏天佑的家。他每天都会走过那条长长的窄巷,家门口的合欢树在初夏的风中摇曳得如同大团浮动的红云。
2013年,17岁的苏天佑正读高二,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并且严格遵守时间,早出晚归,经过巷口的时间,偏差不会超过五分钟。但是,六月的一个傍晚,苏天佑回来晚了。
彼时苏妈妈煮的罗宋汤已经凉透,合欢花在风中飘坠了三五朵后,苏天佑才自巷口由远及近地进入了苏妈妈的视线。苏妈妈问起原因,苏天佑支吾了一下,竟未认真回答缘由。当苏妈妈探究的眼神望过来时,未及开口,恰逢相熟的邻居敲响了房门,想讨要一捧开好的合欢花,以缓解自己久治不愈的失眠症。
苏妈妈应声出门,一时竟忘了探问儿子晚归的缘由。
只是夜里睡下时,苏天佑辗转许久不能入眠。晚风拂动着合欢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声音忽远忽近,忽一时仿若就在头顶。
后来他终于睡着了,在梦里续上了傍晚没有听完的故事:杰克船长救下了晕倒在滩涂上的美人鱼,将她送回海里。她的长尾缓缓地进入海水,从涌漾着白色泡沫的浪花中掠过,她转过脸,看向游轮上渐远的王子,她的微笑与长发,很美。
并不沉实的梦的缝隙里,苏天佑的心底掠过一丝惆怅,恍然觉得自己竟是那海岸边依依不舍的少年,而那即将远去的小美人鱼,便有着福利院里讲故事的姑娘的脸庞。忽一时又是梦里,他与她牵着手走在小巷中,她的鬓角簪着一朵红色的合欢花。她的长裙曳曳地裹缠着小腿,像极了小美人鱼美丽的长尾。
2
棉花巷巷口是一家福利院。那天苏天佑经过时,隔着福利院锈迹斑斑的围栏,看见了坐在长椅上的姑娘。她的身边围坐着七八个小孩,有两个就趴在她的膝盖上。苏天佑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那个姑娘的声音清脆又响亮:“小美人鱼站在甲板上,看着王子和他的公主随着音乐起舞。王子的脸上满是笑容,公主的王冠正闪闪发亮,杰克船长迎风升起了船帆……”
苏天佑想不出这故事里何时有了一号叫作“杰克船长”的人物。他停下脚步,等着坐在长椅上的姑娘将故事继续讲下去。一个小孩子看见他,指着他便喊着:“天佑哥哥!小篆姐姐你看,那就是天佑哥哥!”
福利院里的孩子们都认得苏天佑,因为他时常会将书和本子送给他们。
杜小篆转过脸,迎着夕阳的红光望向院外的少年。他的表情略有怔然,又混杂了一丝大男孩才会有的羞涩。微风恰好,将浅淡的花香轻送,杜小篆恍然觉得身处画中,有着前所未见的安然和美好。而她微笑时,也望见少年嘴角漾起相似的弧度。
彼时夕阳尚未隐没于西山,斜照着将万物拖长了光影。苏天佑抬手,准备向那个奔跑而来的孩子打招呼,映在地面的长长的影子却让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抬起的手臂便也僵在了那里。
自身后走来的校服少年将衣袖拽至手肘,扬声说:“小篆,一起走吧?”
杜小篆起身,长裙随着她的脚步曳动摇摆,她说:“等我一下,陈笙。”
苏天佑忽然有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儿,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懊恼,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细微而真切地爬上心头。忽然,杜小篆微笑着看向他,虽未说什么话,却蓦然让他心底的懊恼一扫而光。他觉得,那个眼神中一定有着她想要说的话,他需要为此跋涉,方能破解。这种感觉相当奇妙,让苏天佑回味不已。
3
杜小篆的妈妈在福利院里工作,因此她常到这里来。大约是见惯了这些虽有着身体缺陷却仍旧阳光快乐的孩子,杜小篆显得乐观且淡泊。只是,若用学习成绩来衡量,那么与苏天佑高二同级的她,便有些不尽如人意了。
可她会画油画,会讲故事,还会做好看的手工。她给福利院的每个孩子都画了一张像,贴在教室里。她还给孩子们讲故事,那些故事总是浪漫又圆满。当然,如果某个故事的结尾有些悲惨,她也会想办法让某位人物从天而降,将结局扭转,就像《海的女儿》里的“杰克船长”一样。
当时的苏天佑并不懂得,因此才会在搜索了故事的多个版本之后,在巷口截住杜小篆,眼神明亮地看着她,问道:“杰克船长不是《加勒比海盗》系列电影中才有的人物吗?”
“学霸的脑回路果然是不一样的。”她看着他那张时常出现在校报宣传栏上的脸,笑出了浅浅的酒窝。她抬起手臂拍了拍他的书包,说:“感受一下学霸的气场,真想像你一样啊!”
苏天佑感觉自己被“撩”了,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这种感觉竟是这样美好又微妙。他红着脸,掌心潮热一片。半晌,方才搔了搔头发,显得很难为情,说:“那个……杜小篆,其实我可以帮你补习的。”
杜小篆微笑着想要说句感谢的话,却莫名地被苏天佑的紧张和羞涩传染,足足五秒钟过去,才有些慌乱地指着巷子深处,说:“那棵树是你家的吗?”
苏天佑点点头,听见她细细的声音:“好美。”
脉脉红云与天际夕光相接,苏天佑觉得那抹绵软的红正飞上女孩的双颊。他从来没有觉得一个女孩的美,可以如这一刻般温存动人,以至于他开始后悔自己刚刚对她的质疑,因为美好如她,应是说什么都对,怎样的笑容都美。
4
七月,合欢花即将开尽。有一天早上,杜小篆收到一包用布袋装着的干燥的合欢花,是同学捎进来的,她跑出教室门,却没有看见那个人的身影。她知道一定是苏天佑送的,想要表示感谢,却将一条短信写写删删,最后只发送了两个字:“谢谢。”
高二的暑假如同兔子短短的小尾巴,即便如此,杜小篆也可以给自己制定出性价比足够高的旅行路线。当苏天佑选好了补习班,想要约她一起去时,她却已经在西行的火车上了。
苏天佑有些失落,转念一想却又释然。这世间,毕竟不是每个人的志向都是清华、北大。那一刻,他甚至由衷地羡慕杜小篆,那些关于未来的憧憬以及由此而生的压力和不安,对她来说仿佛统统不存在。她知足于当下,愉悦于当下,仿若明天与未来都是自然而然。
苏天佑没有想到会在补习班里遇见陈笙,更没想到他们彼此之间会有着莫名却显而易见的防备与敌意。夏日炎炎,陈笙来去时都有专职司机接送。苏天佑听见他在教室里提起杜小篆的名字时,故意提高着声调,一字一顿地说:“她是我喜欢的女孩!”
苏天佑听后垂头,手中的钢笔像是赌气般,将纸张划出了深痕。
还好,苏天佑的手机里有时会收到杜小篆发来的照片,古汉台、饮马池或是金银滩。放学时,苏天佑习惯在福利院外停留一会儿。因为杜小篆没回来,他不会逗留很久,但即便如此,苏妈妈还是看出些许端倪,三番五次地旁敲侧击,苏天佑只是不语。
那晚苏天佑冲凉时,苏妈妈翻看了他的手机,试图从中寻找出他这段时间心有旁骛的蛛丝马迹。知子莫若母,她记下了一个名字——杜小篆。她如鲠在喉,因此更加留心苏天佑的一言一行,某些时候,她也会质疑自己的心态与行为是不是过于狭隘,但很快地,她也会给自己一个叫作“爱子心切”的理由。这样一想,她便释然了。
有一天傍晚,苏天佑回来时,眼睛里有着此前未曾见过的异样神采。苏妈妈猜想,应该是那个女孩回来了。
是的,杜小篆回来了。她在巷子口等着苏天佑放学,将远远背回来的绘着扬蹄骏马的唐三彩笔筒送给他,跟他说她去看过的户县农民画、陕北剪纸以及凤翔木版画,眼睛里闪着熠熠光彩。
可是苏天佑还是忍不住打断了她的兴致,表达他心中的不满和疑惑,问:“你不打算高考了吗?我选好了补习班,本来是想要和你一起的。”
杜小篆愣了一下,唇角的笑容渐渐寡淡,说:“我们的成绩相差太远了。”她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很小,听起来有些无助:“天佑,我们真的相差太远了。”
“那陈笙呢?”话一出口,苏天佑就感觉冒失了,可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冲动,让他不由自主地继续问道:“他说他喜欢你,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胡说!”杜小篆红着脸,急急地反驳,但在苏天佑听来,却不知她斥责的是陈笙还是自己。杜小篆敏感地觉察到了他的难堪,因此焦急地想要解释,却也因为这样的情绪,让她感觉怎样解释都词不达意,她说:“不是的,我和陈笙熟悉,只是因为我认识他在你之前而已。”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红了脸。半晌,杜小篆才低声说:“快回家吧。”
苏天佑点头,又说:“晚上我给你打电话。”
杜小篆笑起来时,露出浅浅的酒窝,苏天佑忍不住抬手拍了拍她的头顶,叮嘱道:“你也快回家吧,看你坐上车了,我就回去。”
“嗯。”女孩的声音小小的,含着两人各自懂得却又小心翼翼不敢言明的意味。
5
高三开学后的第二周,苏天佑破天荒地逃了课。
他去找杜小篆了。开学至今不见她来上课,电话里他连连质问,她却顾左右而言他。他执意要见她,她推拒不了,只能将地址发给他。
九月,烈日灼灼。苏天佑乘火车,转中巴,又步行二十多分钟,终于见到了戴着宽大遮阳帽面河而坐的杜小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绘画状态中的杜小篆,专注而认真,衣襟与手指上沾染了油彩,蹙眉望向水面的表情天真又倔强。
那一刻,苏天佑莫名觉得心底的动荡得到了平复。她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更重要的呢?
在下一刻,他才蓦然想起,这次贸然出行,除了没有跟班主任请假外,竟也忘了向妈妈报备。
抬眼望向西山,已是日照下斜。河岸边的杜小篆转过头来,背景里水波粼粼,她笑着站起身,冲他扬手,说:“天佑!”
他大步迎上去时,心底诸多心事难平,但望向她的目光深处,却只见一汪平静的深潭。一路上,他想好了许多劝她回去的话,这一刻竟觉得枉然,因而一句劝告的话都说不出口。他蹲下身,帮她收拾画具,两人近得几乎额头相抵。她轻声地说:“今天太晚了,你明早赶紧回去。”他想问“那你呢”,可是嘴唇动了动,还是吞咽下去。
回到杜小篆的住处,他给妈妈打了电话。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因此他不会想到棉花巷已然有过一场撕破脸皮的吵闹。苏妈妈将一段时日内压抑着的猜疑与怒气,以他的不告而别为导火索,尽数倾倒在另一位妈妈的身上。她冲去福利院,对着杜小篆的妈妈火力全开,痛骂了一场。她认为儿子如今在学业上的不专心,全是那女孩的错。是啊,自己的孩子怎么会有错呢?因此连杜妈妈的讷于言辞,也被她解读为自知理亏,让她愈发觉得任何言语都难以表达心中的怒火。直到有一位高个子少年挡在杜妈妈的身前,他说:“我认识苏天佑,如果您不希望我将这一幕告诉他,那么请您自重。”
苏妈妈离去后,杜妈妈握住少年的手,说:“陈笙,谢谢你。”
“小篆还没回来吗?”陈笙接着说,“今天的事能不能不告诉她?她知道了会不开心的。”
杜妈妈点头,初秋的空气带着些微凉意,陈笙眼睛里的真诚与伤感,明晰得如穿窗而来的风。
6
杜小篆住着的家庭旅馆,有着蓝色木格窗棂,窗台上的天竺葵有的乍开,有的将败。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他们各自推让,想要将床铺留给对方。苏天佑自认是男生,理由似乎足够强大,而杜小篆则笑着说:“我常常出行,什么条件都能对付。”
苏天佑哑然,杜小篆微仰着头,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羞涩却勇敢地说:“谢谢你,我从来不知道被人紧张和惦念着的感觉这样美好。”
后来的苏天佑想起这一幕时总是后悔。当时他其实想攥紧她的手,对她说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那样彼此紧攥了双手就好。他觉得她是在等着自己说些什么的,在那足足一分钟的沉默里,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睑,两排浓密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着。而她转过身时,他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了莫名却深刻的难过和忧伤。
那晚,他们并肩坐在露台看了一夜的星星。
九月的早晨,天依然亮得很早。杜小篆指着远处的山川水湄,笑着跟他说:“白露未晞,”然后转过头问苏天佑,“是不是很美?”
他点着头。清晨凉寒,她将线毯小心翼翼地替他盖在腿上。
“我们一起回家吧?”沉默许久,苏天佑问道。即便明知她不会跟他回去,而自己也终究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深知自己的既定路线。他说:“好好复习一年,考个美院,别离我太远,以后我们还可以常常见面。好不好,小篆?”
杜小篆的眼睛里有着亮晶晶的东西,如这刻未晞的露珠。“美院不是谁都读得起的。”她笑着,却别转了脸,说:“与之相比,我更愿意听从自己的内心。”
苏天佑怔忪不语。许久,她又扭脸过来,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都要过上自己所向往的生活,不要给自己留遗憾。”
他怔怔地点着头,却忘了问她,各自向往的生活,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可会有交集?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并肩坐着,不说话。朝阳初升,光芒四射却不刺眼,风轻轻地摇着树梢,鸟儿在筑它们的巢。时间不早了,杜小篆说要送苏天佑去车站,但脚麻得站不起来。苏天佑无奈地笑笑,将手臂伸过她的腋下,说:“我扶你吧。”
杜小篆就这样跌在苏天佑的怀抱里。那时候他们尚不明了,这个生涩却用力的拥抱,彼此将用一生谨记。
7
那是2013年的初秋,清晨一别,苏天佑再没有见过杜小篆。
棉花巷不长棉花,但流言蜚语的生长与传播速度却总是惊人。苏天佑无力还原当时的情况,妈妈虽对大闹福利院的事情只字未提,却愈发严厉地管教苏天佑,除了那些试卷和习题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背着书包走在小巷里,也时常会听见人们的窃窃私语。
在写给杜小篆的邮件里,他将苦恼和抱歉化作字句,却始终没有提起陈笙对他的敌意。被惯坏了的有钱人家的公子,在棉花巷里,揪着他的领口,将他的脑袋抵在青砖墙壁上,以致他的后脑勺磕出殷红的鲜血,那个伤口隐在浓密的黑发里,过了好久才结痂痊愈。
苏天佑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当时的陈笙曾攥着他的领口,说:“你记住,这是我替杜小篆要的道歉。我可以资助她学画画,甚至出国进修,你行吗?”
这句话让苏天佑在深夜里冷汗涔涔,却在收到杜小篆送给他的那幅画时豁然开朗。杜小篆这样的女生,她只会听从自己的内心,不是吗?
她偶尔会回复他的邮件,发一幅新近画作,或者是一丛白霜压下、未尽萎黄的秋草照片。只是那些消息到来的间隔时间越来越久,从开始的两三天,到后来的一两个月,终至音信皆无。
棉花巷的冬天到来时,苏天佑见到了杜小篆的妈妈。她年近六旬,笑容温和。苏天佑忽然明白,她的父母中年得女,即便视如珍宝,也无力在退休之年承担她读美院的高昂费用。
杜妈妈将杜小篆画的一幅画送给了他。画面上是开满花朵的合欢树,树下站着挺拔的少年,远景中有女孩被风扬起的裙边。只是杜小篆未曾将那个女孩的眉目点染,因此不知道她的表情,也难以明了她的内心。
下雪了,雪落轻缓,洋洋洒洒,他拍下照片,发到杜小篆的邮箱里。
8
2015年夏天,城建规划中,棉花巷要拆迁。一天清早,工程队砍倒了苏天佑家门前的合欢树。合欢树正在开花,苏天佑拜托妈妈拍了几张照片,并采摘下一大袋子的红花。
忘了说,苏天佑高考发挥稳定,如愿地考取了第一志愿的大学。苏妈妈悬了多年的心终于放下了,虽仍旧会对他的学习、生活百般叮嘱,但态度温和了许多。偶尔也会与他说些家长里短,甚至带着试探的口吻提起巷口的福利院。她在电话里跟苏天佑说,福利院搬迁时,巷子里的邻居都过去帮忙,她也去了,看见墙上挂着很多幅油画。“那些画就和你屋子里摆着的那幅一样好看,” 她说,“我本来想留一幅给你,可是都被那位姓陈的男孩一齐收走了。听说他的父亲是福利院的资助人。”
“我知道了。”苏天佑简短地说。他的声音是如常的沉稳平和,但苏妈妈听得出他语气里隐含的气闷与不愿多谈,那是他自小情绪沉郁时会有的表现。
苏妈妈欲言又止,她只见过那个叫陈笙的男孩一面,甚至还是以不太愉悦的方式。但他的温和、帅气,以及神情和语气中的礼貌,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她也有些愧疚于自己身为长辈所表现出的狭隘。青春里的倾心与别离,旁人多说无益。
苏天佑将妈妈拍下的照片转发到杜小篆寂静许久的邮箱里。他未提其他,只将字句写得简略而真诚:“小篆,我很想将采下的合欢花寄给你,却不知道你此时身在何方,我很想你。”
2016年的春天,苏天佑收到寄件人一栏空白的包裹,打开看,是一个手工棉花靠垫。印染的尼泊尔蓝白布,包裹着轻软温煦的白棉,贴在脸颊上时,是温润妥帖的质感。包裹里附着一封信,写着:“天佑,每一针都是我手工缝制的,忍不住叮嘱你一句,注意身体。这些年,你的来信我都悉数收到,许多回也会感慨我的淡白青春因你才有了光彩,很遗憾我们有着各自不同的道路。而此时我无法按捺自己倾诉的欲望,因为我用了许多晨昏,来怀念我们曾经共度的唯一一个清晨。若你已有女朋友,请自动屏蔽以上字句。祝安好,小篆。”
苏天佑揣摩着字句,像做了一道很复杂的阅读理解,欢喜有之,不解有之。蓦地,他的脑海里电光石火般记起自己不久前发布的一条微博,配图是夜读时的午夜灯光,附几个字:“久坐,腰已断。”
原来,所有的想念都不是一厢情愿。她一直在关注他的近况,只是默然不语。可他再向她的邮箱发送邮件时,仍旧是如常的杳无回应。他的脑海里不停地重复着她的那句话:“很遗憾我们有着各自不同的道路。”
可是小篆,所有的道路都将通往星辰与大海,而我们终将重逢,你相信吗?
9
暑假,苏天佑回了家。有一天走在街上,他觉得自己看见杜小篆了。准确地说,应该是她的背影。她的头发黑而浓密,长及腰际,正拎着裙摆踏上公交车。
苏天佑怔了一怔,正巧身边有出租车经过,便急急拦下,要司机去追那辆公交车,却无奈在一个路口遇了红灯,车流、人流拥堵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离视线。
苏天佑有些难过,从车窗里伸出手臂,拍下一张此时的街景照片,上传至微博,写道:“是你吗?”
自然不会有他想要的答案,但他自此找到了另一条与她沟通的路径。他更新微博的速度忽然变得勤快了,那些字句如一封封长信短信,却都有着相同的首尾:寄自棉花巷少年,小篆亲启。
他不知道就在那一年的冬天,杜小篆再次拒绝了陈笙发自日本的邀约。当初年轻气盛的陈笙,终究在时光里长成了沉稳的男子,却仍旧执拗地要她给自己一个答案。隔着山重水复,杜小篆终于轻声回答:“我秘密地喜欢了苏天佑太久,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变得更优秀一些,这样就能和他在一起,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这一天。”
经年呼啸而过,杜小篆第一次剖开内心。陈笙久久没有接话,久到杜小篆以为他已经挂断了电话,她对着话筒“喂”了几声,才重新听见陈笙的声音。像是没有听到杜小篆之前说的话,陈笙自顾自地说起他替她考察过的学校与周边环境,他语气里的欢快和流畅像是她已经应允了他的邀约。她出声阻止,然而,他像是没有听到一般,那种心酸和不安让她不由得提高了声调:“陈笙,对不起,我想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陈笙默然良久,终于无声地挂断了电话。
2017年的春天,有心仪苏天佑的女生送了小礼物给他。打开牛皮纸包装,里面是一本手工日记本,麻本色的封面上画着一棵合欢树。女生说:“因为知道你喜欢这花,而这本子又做得精致好看,所以想送给你。”
那熟悉的意境与画笔走势一下子便击中了苏天佑的内心,他急急地抓住了女生的胳膊,问:“你在哪里买的?”
女生不解地说:“就在商业街的一家店里啊。”
是不是这几年,杜小篆其实一直就离自己不远?苏天佑心跳如擂鼓,再顾不得其他,即刻出发。
那是一家手作店铺,主营布艺手工和版画。玻璃门上的黄铜铃铛在他推动之下轻声作响时,长发店主便回过头来。苏天佑忽觉此前躁动难安的一颗心,在她微笑着露出浅浅酒窝的一瞬已回归平静。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却转身继续与身边的顾客攀谈。只是有那么一次,自行坐去窗边的苏天佑抬眼时,看见她正指导顾客剪下一块布料,却又偏过脸擦了一下眼睛。
没有寒暄,亦没有对话问答,更没有生分疏远。待客人散去,杜小篆看见苏天佑正蹲在地上替她整理两个大花盆。她走到他身边,说:“好久不见了,天佑。”
“不,我去年夏天才刚刚见过你。”苏天佑抬起头,额角上有着细细密密的汗珠,说:“是你吗?”
杜小篆笑着,却并不回答。苏天佑低垂着头,像个赌气的孩子。她蹲下身,轻轻地碰着他的肩膀,问道:“天佑?”
“蹲久了,脚麻。”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扶我起来。”
她笑着嗔他一眼,却还是听话地将手伸到了他的腋下,时光倏忽回到多年前的那个清晨。苏天佑知道,这一次,自己再不会放手,直到岁月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