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侃:英年早逝的怪才
2017-12-27余世存
余世存
说到黄侃,人们多半会想到他的趣闻逸事,会想到他作为一个19世纪的80后,在大师林立的清末民初几乎目空一切的言行:狂狷,孤傲,疯子,名士,好游历,好色,好读书,好骂人,桀骜不驯,不拘小节,性情乖张,特立独行……他指责过梁启超、王国维,反诘过陈独秀,骂过胡适,得罪过吴承仕、马寅初……虽然其中不无戏谑,但可圈可点,多有深意。人们知道他是国学大师、大学问家,但对其学问多半语焉不详,对其人生意义置若罔闻,而多津津乐道于他的“故事”:人们把他的存在当作谈资了。从当时到现在,了解他二三事的人仍只是把他当作“疯子”一类的天才型学人而一笑置之。事实上,这个年轻的80后有着我们常人难以想象的个性,也有着我们难以想象的心智、勇气和勤奋。
1886年,黄侃生于成都,父亲黄云鹄系清朝官员、学者,有“黄青天”之誉,跟张之洞等人友善。黄侃3岁时即开始背诵唐诗宋词,跟着江叔海先生学《论语》,4岁时跟着父亲返回原籍湖北蕲春,7岁时作诗:“父为盐茶令,家存淡泊风。”
1896年,10岁的黄侃随父到武昌,读经而外,纵览诸子、史传,能为诗文。第二年,父亲去世。1902年,16岁的黄侃入武昌湖北文华普通学堂,与宋教仁、董必武等人同学。学习期间,黄侃常与董必武、宋教仁、田桐等人议论时政,畅谈革命。1905年,19岁的黄侃因宣传排满思想而遭到学校开除,但得张之洞帮助留学日本。
1907年,21岁的黄侃用笔名写作《释侠》《专一之驱满主义》《哀贫民》等文,刊于章太炎主编之《民报》。他在日本遇到章太炎并拜章为师,两人因缘际会,成全了师生佳话。在章太炎众多的弟子中,如鲁迅和周作人兄弟、钱玄同先生、吴承仕先生,黄侃是最为杰出的,因为只有他在才气、性情、学问、识见等方面跟老师相互辉映,相得益彰。
1908年,黄侃从日本返回国内照顾病重的母亲,半年后,生母去世,大恸,乃至吐血。他还利用远离官府的环境,向乡民揭批清王朝腐败无能、丧权辱国、镇压民众的各种罪行,宣传革命道理。这期间,光绪皇帝与慈禧太后先后病逝,清廷下令各地举行“国丧”。黄侃等人数次反抗,因人告密,清政府准备抓捕黄侃,得到消息的黄侃逃亡,辗转到日本。形骸放浪而事母至孝的黄侃请好友苏曼殊绘一图,名“梦谒母坟图”,自为之记,请章太炎写了题跋。
1910年秋,24岁的“海龟”黄侃归国,他筹设孝义会,给民众宣讲中国危急状况,组织反清活动。1911年7月,黄侃因宣传革命,被河南豫河中学解职,返乡途经汉口之际,同盟会同志及友人为他设宴洗尘。席间论及清廷,革命浪潮的高涨,黄侃激愤不已。当晚,黄侃借酒兴挥毫成文,题为《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文章刊出,舆论哗然,各地报刊或纷纷报道,或全文转载,江汉震动,革命士气为之大振。有人因此认为,黄侃为《大江报》撰写的《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是武昌起义的序曲。
革命功成,黄侃不谋官谋利,他退居上海,主办《民生日报》。
1914年,28岁的黄侃在中国典籍上开始用心,自铸伟辞。他综合前说,定古声十九类,古韵二十八部之目,提出古音只有平入二声说。年轻人建立了自己的古声韵系统,即古音学体系。他在古音学上所取得的成就结束了自顾炎武以来的古音研究工作,使他成为清代古音学的殿后大师。
这个28岁的青年、革命家、狂人、大学问家,从此在北京大学、武昌高等师范(武汉大学前身)、北京师范大学、山西大学、东北大学、中央大学(南京大学前身)、金陵大学等学校任教授。他的教研生活是严谨的,又是狂妄的,是济世的,又是救心的。直到49岁去世,二十年的努力,“桃李满天下”,为中国学术的传承尽了一份天才的力量。
因为在当时的中国学术氛围里,传统守旧的派别在新学的进攻下溃不成军,更不用说完成现代转化;新学宣传多,实绩少。而新、旧各派中的学者,资历、名望或可大过黄侃,圈子或可大过黄侃,甚至如梁启超、王国维等人也咸与维新,但他们的问题不仅在于黄侃所批评的那样,而且他们各人也没能教化、培养出多少优异的弟子。新学的引进者们,如胡适等人只是开其风气,少有夯实一个学科领域,并为中国学术开宗立派、立言立法;即使一些学术大跃进式的表现,但多半昙花一现,时过境迁。在这方面,黄侃可能是少有的例外。
革命家黄侃有着现代中国人少有的学术自觉,这一点大概只有陈寅恪可与之相比。黄侃在日记中多次嘲笑梁启超、王国维等人,如1922年的日记记梁启超演讲:“第一日发讲,即有无数笑柄。”1926年的日记记朋友对王国维“曾面纠其失。国维曰,虽失而不欲改”,而感慨:“国维少不好读注疏,中年乃治经,仓皇立说,挟其辩给,以炫耀后生,非独一事之误而已……要之经史正文忽略不讲,而希冀发见新知以掩前古儒先,自矜曰:我不为古人奴,六经注我。此近日风气所趋,世或以整理国故之名予之,悬牛头,卖马脯,举秀才,不知书,信在于今矣。”
他虽然没有陈寅恪等人的现当代名声,但他的工作成绩几乎有过之而无不及。范文澜、杨伯峻、龙榆生、陆宗达、殷孟伦、程千帆、黄焯、潘重规、徐复等著名学者,在20世纪学术史上影响深远,至今仍是可超而不可越的坐标。而他们都出于黄侃门下。“黄门”说或被学术界称道的“黄门侍郎”,其意义至今少有人挖掘、研究。黄侃的成就甚至让章太炎或所谓的“章黄学”遮蔽了,虽然他和老师章太炎确实都是“乾嘉以来小学的集大成者”,“传统语言文字学的承前启后人”。
被忽视的岂止黄侃的学术体系成就,而且他的人格成就也被人们看轻了。人们多关注他的怪诞、趣闻、风流,很少关注他特立独行的意义。他当然有所短,有不足者,如对前賢、朋友、学生苛责,让不少人颜面尽失。他对情欲也是放任的,据说他有过九次婚姻,让多位女性受苦。以至于周作人提起这位大师兄就摇头:“他的国学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他的脾气乖僻,和他的学问成正比,说起有些事情来,着实令人不敢恭维。”而他的老师章太炎的夫人汤国梨则公开骂他“有文无行,为人所不耻”,是“无耻之尤的衣冠禽兽”。
对于前者,黄门侍郎及其弟子、再传弟子们可延续黄侃的学术生命;对于后者,黄侃的老师章太炎先生则早就意识到并谆谆告诫世人,太炎先生晚年还为弟子辩护,“恐世人忘其闳美而以绳墨格之,则斯人或无以自解也”。
这自然涉及黄侃安身立命的问题,他何敢特立而独行?因为他是革命家,是中国文化的天然捍卫者、守望者、发现者和开拓者。他超越了新和旧,超越了书斋和社会。
所以他是神圣的,严谨的,他不轻易著述,太炎先生都因此为他着急,批评他的不写书是“不仁”之举。但他坚持自己的原则,他深知“中国学问如仰山铸铜,煮海为盐,终无止境”。他曾鼓励殷孟伦,30岁以前一定要读完唐以前的典籍,他认为唐以前留下的书不多,并且都是非读不可的。黄侃自己对这些书则不只是读完,用他自己的话说:“平生手加点识书,如《文选》已十过,《汉书》亦已三过……《新唐书》先读,后以朱点,复以墨点,亦是三过。《说文》《尔雅》《广韵》三书殆不能计遍数。”
他的读书、治学精神令人难以企及,甚至被称为“读书种子”的陈寅恪在他面前未必有胜场。陈寅恪37岁前几乎一直在欧美游学,而黄侃34岁任北大教授时,拜年岁相近、“四代传经”的刘师培为师,研究经学,他们都不为名不为利,只是为了学问。这样的事今天几乎绝迹了。
跟陈寅恪一样,他的读书是迫切的、玩命的。陈寅恪读得眼睛失明,黄侃的日记中出现得较多的字句则有:“今日读诵不甚少,可恨。”“读经已恨二毛衰”……所以他跟陈寅恪一样有底气,对中国文化本位有足够的信心;而跟陈寅恪的绅士风度、柔中有刚不同,他是直截了当的刚强、张狂,他有着当仁不让的精神。
因此,他敢于批评老师太炎先生的朋友陈独秀:“湖北固然没有学者,然而这不就是区区;安徽固然多有学者,然而这也未必就是足下。”对章太炎先生的经学,他也会批评一声“粗”!另一位老师刘师培为“筹安会”六君子之一。刘师培曾经动员黄侃等人拥戴袁氏称帝,话未说完,向来尊师重道的黄侃起立:“如是,请先生一身任之!”说完拂袖而去,到会的众人亦随之而散。
他的狂是出了名的。年轻的黄侃曾去访王闿运,王是当时的文坛领袖,德高望重,王对黄侃的诗文激赏有加,夸赞道:“你年方弱冠就已文采斐然,我儿子与你年纪相当,却还一窍不通,真是钝犬啊!”黄侃的回答是:“您老先生尚且不通,更何况您的儿子。”一次马寅初去看他谈到《说文》,他置之不理,马寅初问他,他回答:“你还是去弄经济吧,小学谈何容易,说了你也不懂!”……
他的故事太多了。他和校方有下雨不来、降雪不来、刮风不来之约,因此人称他为“三不来教授”。他坚守典籍,尤重《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和《昭明文选》,被人称为“八部书外皆狗屁”……
他何以敢如此特立而独行?因为他是自觉的革命家,玩命。“九一八”事变发生,他作《勉国人歌》:“四百兆人宁斗而死兮,不忍见华夏之为墟。”他在一生最后一首诗中说:“神方不救群生厄,独佩茱囊未足豪。”他不做自了汉,是真革命之先觉,乃敢特立而独行。遗憾的是,或者说可笑的是,世人多把他看作旧文人的典范,说他只是一种“狂狷符号”而已,甚至他的弟子都不知道他是跟黄兴一起浴血奋战的战友。
只有从现代中国的革命转型中才能理解他的至孝,他的温情。他在生母去世时的反应给朋友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1922年夏,他父亲的田夫人去世,黄侃专门在日记中撰写了慈母生平事略。文末云:“孤苦蒼天,哀痛苍天!孤黄侃泣血谨述。”每逢生母、慈母生日、忌日,黄侃必率家人设供祭祀,伤恸不已。
他是大学者,但他的性情即使纯粹的才人也难望其项背。黄侃善于吟诵诗章,抑扬顿挫,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美感,以至于学生们情不自禁地唱和,成了北大校园一种流行的调子,被师生们戏称为“黄调”。在当时宿舍中,到晚上,各处都可以听到“黄调”。不仅如此,北大学生冯友兰放学回家,还照着黄侃的路数,选了些诗文,给他的妹妹冯沅君(后为陆侃如夫人)讲解,教她“黄调”,引她走上了文学的道路。
黄侃的生活确实就是文学。他说过:“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便足了一生。”黄侃在自己的宅上挂了一个小木牌,上面写“座谈不得超过五分钟”。有一次,女学生舒之锐和程俊英去黄侃处借阅杂志,见到木牌后即准备离去,黄侃说:“女学生不在此限,可以多坐一会儿。”
黄侃在现代中国学术上的状态有如现代西方科学中的泡利,黄侃之于章太炎,一如泡利之于爱因斯坦,在当仁不让中继承、发扬。二人都是天才、棱角分明,对前辈、时贤有褒有贬,二人都为当时后世留下了不少的笑料、谈资。不同的是,泡利在当时是被大家承认的,而黄侃的意义只有少数人知道。泡利是专业的、理性的狂妄,黄侃则是社会的、个情的狂放。泡利永远不会写出黄侃那样不朽的情诗:今生未必重相见,遥计他生,谁信他生?缥缈缠绵一种情。当时留恋成何济?知有飘零,毕竟飘零,便是飘零也感卿。
这个性情中的革命家或学问家,因此注定不会德高望重,而是夭折,让泡利的“上帝”早早地收走了。黄侃是好酒之人。“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黄侃与酒有不解之缘,却不以饮者留名。1935年10月5日,他与友人登高,持蟹赏菊。一时兴起,饮酒过量,回到家中吐血半盂,两日后不治而亡。太炎先生说:“断送一生唯有酒。”
就在去世前一天,虽吐血不止,黄侃仍抱病点毕《唐文粹补编》,并披阅《桐江集》五册。弟子程千帆先生说:“老师不是迂夫子,而是思想活泼、富于生活情趣的人。他喜欢游山玩水、喝酒打牌、吟诗作字,但是有一条,无论怎样玩,他对自己规定每天应做的功课是要做完的……”
黄侃去世后,他的弟子潘重规才醒悟老师为何玩命一样地投入学问而再不提当年革命事,潘重规写道:“他认为出生入死,献身革命,乃国民天职。因此他觉得过去一切牺牲,没有丝毫值得骄傲;甚至革命成功以后,不能出民水火,还感到深重罪疚。他没有感觉到对革命的光荣,只感觉到对革命的惭愧。恐怕这就是他终身不言革命往事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