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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琼:以诗言志,以曲传情

2017-12-26刘莉娜

上海采风月刊 2017年12期
关键词:古典音乐会诗词

刘莉娜

《长相知》《静夜思》《登岳阳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看到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相信大多数中国人都会自然而然在心里浮现出那些或典雅或激荡的诗句来,但都仅仅停留在文字之美上。然而在上海音乐学院民族声乐系教授方琼的口中,它们却是一段段优美的旋律:事实上,这些古典诗词在它们诞生之初,本就是以吟唱形式广为流传的,遗憾的是,大部分旋律在口口相传的历史长河中逐渐消失了,只留下了文字。而幸运的是,还是有不少现存的“曲”散见于用传统工尺谱、减字谱等记谱法记录的各类曲谱、琴谱中,只是已经很少有人可以“解码”了。而方琼教授及其团队近年来一直在做的,正是致力于搜寻各类记谱版本,走访、求教于诸多音乐学、古诗词的专家,对作品的旋律走向、字词韵味、意境再现、情感表达等深入挖掘、研究,力求还原古诗词从文字到音韵的历史真实。

在这个过程中,方琼还在全国各地寻找那些口口相传的“吟唱诗人”,她惊喜地发现在很多地方都有用方言吟诗的老人,而方言正是最大程度保留了古音的语言体系。93岁的湖南老人史鹏就是这样被发现的。史鹏老人声如洪钟、气吞丹田,方琼特地把他邀请到了自己在上海的“中国古典诗词音乐会”首演现场,请老人用湘音湘腔吟诵杜甫的《登岳阳楼》,隔着历史的长河,古老的文字与古老的音韵再一次跨时空地契合如一,现场的观众无不为之动容……对此,舞台上一身白衣飘飘的方琼说出了心里话:“我是岳阳人,小时候就在岳阳楼上看到过有老人在吟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到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就很难听到吟唱了。于是,许多年来我和学生们都在做这项工作,希望让这些历史长河中的雅韵能留下来。”

“不但是做音乐,也是做学问”

就在11月,方琼在北京音乐厅举办了《长相知——中国古典诗词音乐会》,但这并不是这个音乐会首次面向观众,早在去年深秋,“长相知”就已经在上海交响乐团演艺厅内进行了首演。作为上海音乐学院的“高原高峰项目”成果之一,整场演出并没有丝毫“学院派”的曲高和寡,当晚除了音乐会的主角——歌唱家方琼外,还有当时92岁高龄的湖南吟诵学会会长史鹏老先生上台吟诵,16位上海音乐学院在校学生倾情出演。老中青三代将《阳关三叠》《胡笳十八拍》《长相知》等古曲和当代作曲家根据古典诗词创作的《关雎》《幽兰操》《杨柳枝》《越人歌》等近20首歌曲,以琴箫合奏加之余音绕梁的不插电清唱,带领观众们穿越千年,重温了一段“乐则歌之,哀则叹之”的悠悠岁月。

台下的观众们只知道这一夜古风撩人,却不知道为了这场音乐会方琼已筹备多年。其实,早在读大学的时候,她就对这些古典文化产生了兴趣。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末期,录音机还是“奢侈品”,当时老师教她们唱《阳关三叠》,“我觉得这首歌太难学了,完全没有标准谱子”,于是在老师的建议下,她跑到学校的录音室里,找出卡带,把古琴、筝、箫等各种版本的《阳关三叠》听了一遍又一遍。彼时的“卡带”可不像现在的音频软件可以随时从任何位置点开播放,如果要重听一遍,就要自己“倒带”,至于倒到什么位置,完全凭感觉。于是,就在这一遍一遍“哗啦哗啦”的倒带中,年少的方琼渐渐找到了感觉,古诗歌曲也渐渐在她心底扎了根——之后的很多年,《阳关三叠》成了方琼的保留曲目。而三十年后,已是音乐学院教授的她,也终于经过长久的积累和准备,将这一台古韵悠长的音乐会呈现于众。“以前虽然也喜欢,但毕竟没有阅历,心也静不下来,驾驭不了这些歌。最近几年,人沉下来了,积淀的词曲也足够了,加上上音‘高原高峰项目的契机,天时地利人和,我觉得时机到了。”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场音乐会:既不是古诗词朗诵会,又不是民乐演奏会;既要还原古风,又要符合当下观众的审美。为此,方琼在曲目的编排上颇费了一番心思:“我们不但要继承,更要传承。古人吟诗喝茶唱古曲,音调清淡平缓,不像现在的歌曲那样高亢激昂,如果整场音乐会都是这样的旋律,观众肯定坐不住”,于是她将音乐会分为上下半场——上半场的《阳关三叠》《胡笳十八拍》《长相思》等主打“古风古韵”; 而下半场的《关雎》《秋风辞》《杨柳枝》等则是经过现代作曲家重新编配的“古风新韵”,以此也可窥探不同时代音律审美的发展。而在表演形式上,不同于以往大多数以钢琴或是乐队伴奏的音乐会,这场演出的配器以琴、箫为主——外行不知门道,其实,这两样中国的传统乐器对于演唱家来说可是艰难的挑战。古琴的琴弦没有固定音准,而箫是竹子做的,音准会因为温度的变化而起伏,“一开始,和琴箫合作的时候我还真不太适应,因为唱着唱着,它们就不准了。而且琴箫配乐的话,唱的时候不能太激昂,要控制气息,就像打太极一样,彼此依托着韵律的感觉走。”

伴奏是个难题,唱词亦是。古诗词中,每个字的发音也大有讲究。王菲就曾在唱《清平调》时,将“春风拂槛露华浓”中的“槛”(jiàn)读成(kǎn),琼瑶更是在《还珠格格》里引用《长相知》时,将“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中的“陵”字误用成了“棱”。因此,在筹备音乐会的过程中,方琼拜访了很多唱古曲的专家,一个字一个字地考证发音。中国古典诗词歌曲演唱和普及专家、中央音乐学院教授王苏芬还给方琼寄去了很多相关的书和唱片,“王老师告诉我,《胡笳十八拍》中‘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中的兮(xī)字在歌唱时,要念ā,这样的专业指导使我受益匪浅”。就连方琼的学生们也纷纷加入了“考据”的队伍中来,“刚刚还有个学生给我发信息,问我《越人歌》中‘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中的‘被(bèi)字是不是应该读(pī)”。同时,为了能让观众更了解这些中华瑰宝的内涵,为了能更好地传播古典文化,方琼还亲自设计了节目册,收录了每首诗词的文字及背景资料,足足22页,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她一一校对的。

“这一次,我和我的團队真的是拿出了做学问的心态来做这场音乐会”,方琼感慨道。付出自有回报,《长相知——中国古典诗词音乐会》在上海和北京的演出都备受赞誉,大部分票房都是年轻人自发购买的。然而在方琼看来,仅仅一两场音乐会,远远不足以传播中华古典诗歌的美妙。在音乐学院的支持下,她还准备将这场音乐会带到全国各个音乐类高校中去,向所有学习声乐的学子推广诗歌的唱法,并配合音乐会整理出版中国古曲作品教材及音视频资料,构建一个属于中国民族声乐的歌库,“中国诗歌是一座巨大的宝库,我们原本只是从文字的角度来记录,现在可以声色俱全,立体化地表现在世人面前,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方琼说得温和而坚定,一袭白衣微动,让人忽然就从中看出了“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决心来。endprint

承上启下,让中华经典历久弥新

说到民族声乐,很多人都会简单地和民歌联系在一起,对此,方琼作为上音民族声乐专业的教授,有自己的看法:“是的,民歌是民族声乐重要的组成部分,但它不是全部,它是劳动人民在生活中创造的最朴素的音调,来自大地、高山和草原;而上千年來中国的文人墨客所写的诗词,则是来自宫廷书院,中国古典诗词本身就是一个浩瀚深厚的文化海洋,它是我们民族文化的精髓部分。”在方琼看来,如果说来自大地高山的民歌代表了最原始、最朴素的民间音乐文化,那么,古典诗词歌曲则代表了中国传统文化中高雅的部分,是凝练锻造后的文化精品。“我们知道,自古以来诗词都是通过吟唱传承的,因此,对古诗词歌曲的研究和实践是关乎中国民族声乐发展的重要课题。”

古诗词歌曲,包括古代文人的词调歌章和古代诗词谱新曲,作为民族声乐作品的重要部分,它们情感丰富、意味隽永。“抚古琴吹箫而歌,这样的曲子就叫琴歌”,方琼介绍说,《长相知》上海首演上半场悉数为琴歌,作于古人吟诗作画等雅集活动时的古曲大多旋律平稳、节奏缓慢、余韵悠长。而下半场是近现代作曲家为古诗词谱曲的作品,赋予了古典诗词新时代的气息。歌唱家姜嘉锵、青年歌者陈家坡和16位方琼的学生作为演唱嘉宾登场,王蕾、毛宇龙、汤云理、刘乐等青年演奏家担任伴奏。在容纳400人左右的上交演艺厅里,舞美灯光则被尽可能的简化了,方琼认为古诗词歌曲音乐会适合在人数较少的剧场里呈现,“我演唱时不用麦克风,若为了把声音传到最后一排而大幅度提高音量,反而会哗众取宠,破坏此类音乐的雅”。

演唱琴歌,对歌者的声音调节、情感抒发提出了很高要求,歌声需要与琴箫声相互衬托,和古典诗词的意境融为一体。为唱出古典诗词的意境,方琼花了大量时间静心研究古曲和诗词的内涵。“古人写的诗词经过反复推敲,对仗工整,描绘了内心深处的细腻情感,传递出的精神很美、很真。”《胡笳十八拍》委婉悲伤、撕裂肝肠;《阳关三叠》对友人关怀眷恋的情感激动沉郁;《凤凰台上忆吹箫》通过刻画主人公含情凝眸的神情,抒写了李清照的伉俪情深,缠绵悱恻。“捕捉诗词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意韵,需要使用吟唱的方式,让每个音律都饱含深情。”

下半场则是近现代作曲家为古诗词谱曲或重新编配的作品,不仅保留了古典诗词的韵味,且以多样的手法展示出更丰富的层次。琴歌《黄莺吟》只有短短几句,奚其明将它编配成时长六分半的室内乐曲,人声、箫声、琵琶声共同模仿黄莺的鸣叫,音乐变得更具表现力。钢琴和琵琶、二胡、中阮等乐器搭配,让诗词与音乐间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比如赵季平谱曲的《幽兰操》为女高音和古筝、箫、钢琴合作,新颖别致,直观呈现了此诗简练的风格。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受邀而来的史鹏先生用湘音湘腔吟诵的《登岳阳楼》,在每一次演出现场都会掀起高潮,让观众耳目一新之余更觉回味无穷。对此,方琼表示这正是吟诵的魅力:“在我小时候,老家岳阳街头茶馆常常有一些文人雅士聚在一起,摇头晃脑地吟诵古诗词,虽然那时候还不太听懂他们在吟诵什么,但是,那种抑扬顿挫的音调和他们陶醉其中的样子常常在我的记忆中被唤起。后来,我学习民族声乐的过程中,才慢慢体会到古诗词的吟诵和歌唱之间有如此亲密的关系。”事实上,近年来,随着对传统文化关注度的高,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出版社将一些流传下来的古典诗词歌曲,挑选可唱性强的,改编成儿歌,纳入了中小学音乐课教学,让孩子从小就能吟唱古典诗词。而周杰伦和方文山更是在最近的十年内在年轻人中刮起了一股流行乐的“古风”。对于这些,多年致力于此的方琼深感欣慰,“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并不局限于一种方式,关键要了解古人的生活理念与节奏,学习他们对美好事物珍视的态度。因此,我们不应该拘泥于形式,更不该拘泥于专业或者非专业——每个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精益求精,就属于最好的传承。”

记者:听说你在演唱会的前几日都是尽量不说话的,感觉现在已经很少有歌唱家这么做了,有什么原因么?

方琼:这场演唱会是没有麦克风的,因此我要保护好嗓子。既然是古诗词歌曲演唱和吟诵,那么,演唱的声腔运用就必然和演唱民歌或其它艺术歌曲是截然不同的。说实话,准备这样一场音乐会我唱得很“累”,累的不光是技术,更是“累心”,因为必须用“魂”来演唱。在声音运用上,需要更加的严谨、规范,这方能体现出古诗词的典雅、质朴和斯文;在“腔”的运用上,更要体现出文学内容的古朴、简素和纯性,准确表现这种古朴和简素的意境,难在“简单”,而这种“简单”,要比演唱华彩的音乐难得多。我在演唱其它艺术歌曲或者歌剧的时候,可以夸张地表现音乐和歌词的内容,以获得更好的舞台效果,而这场音乐会则要以“宁静”为基调。

我认为,中国古典诗词歌曲的表现方式应该是内在的、含蓄的,应该在宁静中感受厚重,无论是李白的飞扬跋扈,还是辛弃疾的雄浑壮烈,总体来说中国古代文人是细腻内向的,他们始终绞尽脑汁用最精致的语言浓缩出思想和情感的精华。因而,在表现这些古典诗词歌曲的演唱中,如何运用声音表现出这种文人气质是很具有挑战性的,声音大了会显得不雅,若是轻了会显得虚弱,颤音多了会显得不古朴,反之声音太直了又会显得没有意境……因此,对于我来说,经历了这场演唱会的筹备和实践,不仅是完成了一个心愿,更是一次学习和提高的过程,无论是音乐方面还是文学方面,为今后的艺术实践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记者:所以我们在上半场“古风古韵”听到的可以说是完全“原汁原味”的古曲了对吗?

方琼:对,上半场用的曲子都是古人流传下来的。就是一些减字谱、工尺谱,这些谱子都是老的作曲家比如王迪等,自己弹的和自己唱的,有特别简单的录音流传下来。上半场我演唱了十首古曲,其中有宋姜夔词《越九歌·越相侧商调》,唐王维诗《阳关三叠》,东汉蔡琰词《胡笳十八拍》,宋李清照词《凤凰台上忆吹箫》,宋陈元靓词《黄莺吟》等等,这些古曲都是经历了大浪淘沙的过程而流传下来的经典。通过这些音乐,我可以穿越时空和古人对话,用音乐语言和文字语言结合的韵律感知几百年前先祖的心境,我也许不能真实地反应古人的心境和品位,但通过音乐传递给我的会是比单纯的文字描述更为生动与真切的感受,在当今快速的生活节奏中品出一番奢侈的“慢”的古意。

记者:然而下半场“古韵新风”里的作品却是在用现代音乐重新演绎古诗词,你一直在做的正是让古典诗词回归最初的音韵,下半场的做法不是有点背道而驰的么?

方琼:是的,我的音乐会的下半场,演奏的就是当代音乐家为古诗词谱写的作品,其中有赵季平先生的《关雎》《幽兰操》,奚其明先生的《杨柳枝词》,刘文金先生的《黄鹤楼》等。在我看来,这些作品都很有意思,它们实现了当代人和古代人的情感交融,体现了当代人对古人的理解和诠释,很奇妙,却也让我深思,我们用现代的音乐语言来表现古人的韵律,用我们现在的审美来欣赏这些作品,无疑是很优美、很艺术、很迷人的。然而,当我们用进化了的思维方式诠释古代的文化时,我们究竟是传承了文化遗产还是误解了祖传的文化基因精华呢?当然,人类发展进化是必然的,可是进化一定会是好的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对于这个话题不管如何定义评价,从艺术性上来讲,我是非常喜欢这些作品的,它们确实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至少,我们可以用适合我们身处时代的音乐语言来感受灿烂的古代文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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