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的功课
2017-12-26胡桑
胡桑
刘丽朵的书写源于幽深莫测的“情”,情到深处,文字就令人欢愉,令人唏嘘,令人蠢蠢欲动,令人凄然泪下。这本《深情史》是一本让人在灵魂深处颤栗的书,里面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情与欲——轻而易举的爱和进退维谷的恨,转瞬即逝的欢愉和绵长无尽的思念,残忍的忧伤和天真的愚蠢,突然的相遇和决绝的离开。最为绚烂的是,刘丽朵在漫长的汉语古典传统中汲取了营养,书中大多数故事来源于汉语传统典籍,经过她妙手生花的翻译和改写,变形为无数深情动人的故事,每一种叙述都充盈着印刻了时间痕迹的爱。刘丽朵的书写通过与传统的竞争而加入了传统的序列。这一加入的姿态正是当代汉语写作所缺失的维度,而刘丽朵的才华和勇气证明她有能力疗救当代汉语的贫乏。
情事在刘丽朵笔下被称为“人生必做的功课”(《饼师》),当然,更重要的是,在她的书写中,这是一门想象力的功课,古代笔记小说的故事经她变形、易容而摇曳多姿,人物在生动的细节中更加触及了幽深的存在,情欲、爱恋、嫉妒得以更为丰满地展开。比如《饼师》,将唐人孟棨的《本事诗》中一百多字的一节短文扩容成了一个短篇小说,结尾的一段描写,将小青(名字是刘丽朵创造的)的爱与恨传达得淋漓尽致:“他还是那樣干净整洁,穿着布做的衣服,脸庞儿匀整。他也看到了小青,与她四目相对。两行眼泪从小青脸上快速滑落下来,接着有更多眼泪,收也收不住。她想问他最近好吗,是否又娶了新的人。他大概一定娶了新的人了,那新的人,替她享受着在他身边的幸福,接受他殷勤诚恳的爱情,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想到这个,她莫名恨他,尽管从前他们商量过,就是不看在千两黄金和一处宅院面上,他俩也无论如何不敢得罪宁王。但是他怎么可以在她离开之后,气色如此之好,还吃得有些胖了呢?小青这样想着的时候,宁王已经喊了所有的文士,层层站立在她面前,观瞻她脸上的泪水。”这里一再出现的“泪水”以及泪水中嫉妒的想象无疑是小说力量的结晶,让我们“远离(道德类的)评判,走向亲近、同感、怜悯与共通”(詹姆斯·伍德:《最接近生活的事物》)。而《本事诗》的原文才短短两句:“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时王座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异。”尽管原文让妻子与饼师的相见发生在“座客”的围观之中,然而刘丽朵突出了文士们的“层层站立”、“观瞻她脸上的泪水”,让女主人公的悲剧性在被观看中达到了高潮,召唤出每一位读者内心的怜悯。作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的“情”在《饼师》故事里的小青那涟涟泪水中得以揭示,而泪水的被观看则增加了小说的残忍。目光不时地出现在刘丽朵的故事中,大概是要传达“情”对于相遇、相见的渴念,尽管这一渴念往往落空。于是,她的故事总是携带着一种失落感。
其实,刘丽朵的这本小说集应该叫作翻译集,她是将古典的故事“翻译”/“转移”(translate)到了我们的时代。艾利奥特·温伯格(Eliot Weinberger)在《看待王维的十九种方式》(19 Ways of Looking at Wang Wei)中说过,“伟大的诗歌栖居于不断的变形、不断的翻译状态之中:诗死于无处可去之时。”同样,伟大的故事/小说也栖居于变形和翻译状态中。翻译即变形和更新,不过刘丽朵的写作接近于翻译的一种特殊形态:“模仿”(Imitations),充分展示出了她自己的声音和语调。这本书让中国的古典故事找到了走向当代的路径,激活了其内在的叙事潜能,撕下了古典故事的沉重痂衣,承续、更新并裸呈出古典故事的伤口——伤口才是生命力量集中展现自己的地方。离开才是返回,刘丽朵是在告别古典的深情回眸中让古典得以复活。刘丽朵为古典故事注入的必定是生命,充满了情欲与爱恋的生命。所以她的小说卸下了古典故事里的道德负担,而促成了生命的自由流转。
刘丽朵的小说扰乱了时间,又重建了时间。她在古典与当下之间掀起了一个漩涡,在其中,旧的故事具备了颠覆性的面貌。这本《深情史》的故事除去书末的六篇现代故事,均来自古典时代的笔记、小说、野史:干宝《搜神记》,杨雄《蜀王本纪》,袁于令《隋史遗文》,《太平广记》,范摅《云溪友议》,《潇湘录》,孟棨《本事诗》,文莹《湘山野录》、《玉壶清话》,刘斧《青琐高议》,王山《笔奁录》,洪迈《夷坚志》,苏轼《东坡志林》,李昌祺《剪灯余话》,《石点头》,《水浒传》,《西游记》,董说《西游补》,乐钧《耳食录》,曹去晶《姑妄言》,曾衍东《小豆棚》,宣鼎《夜雨秋灯录》等等。不一而足。然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比起古典时代的故事,刘丽朵更关注人在情欲和伦理状态中的渴念、隔绝、无助、挣扎,更倾心爱欲的必然性和道德的束缚性,她凝视个体的孤独与爱恋的困境。
相爱、离别、死亡,在刘丽朵笔下并无冗赘的叙述,均如命运之刀落下,唯有片光闪过。比如《衡阳花》里王幼玉初见柳富只说了一句:“摆了酒,这人是我要嫁的。”而柳富看过王幼玉后也只说了一句:“此人果然没什么狭邪之气。”随后的叙述则只有一句“当晚便定了情”。写他们离别的文字也极为简省:“然而柳郎真的不来了。”不过,写别后的情思,却用一封书信渲染得感人至深:“在这里的确有一些时候,我是应当感到欢乐的,譬如说文酒之会,踏青之游。在欢乐的人群当中,我像是一个异数。因为自从离开了你,我没有一天的欢乐。所有的欢乐都在你那边,离你越远,便是离生命中的欢乐越远。因为离开你的缘故,觉得人生都没有什么意思。读小说时,看到别人天外神姬,海中仙客,还会被风吹来了相聚,我们两个人本来在一起,却被风吹散开。看到你的信,我知道你的痛苦正和我是一样的,我写一首诗给你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万里云山无路去,虚劳魂梦过湘滩。”而这篇书信在《青琐高议》里是这样的:“忆昔潇湘之逢,令人怆然。尝欲拿舟,泛江一往。复其前盟,叙其旧契,以副子念切之心,适我生平之乐。奈因亲老族重,心为事夺,倾风结想,徒自潇然。风月佳时,文酒胜处,他人怡怡,我独惚惚,如有所失。凭酒自释,酒醒,情思愈彷徨,几无生理。古之两有情者,或一如意,一不如意,则求合也易。今子与吾两不如意,则求偶也难。君更待焉,事不易知,当如所愿。不然,天理人事果不谐,则天外神姬,海中仙客,犹能相遇,吾二人独不得遂,岂非命也!子宜勉强饮食,无使真元耗散,自残其体,则子不吾见,吾何望焉。子书尾有二句,吾为子终其篇云:临流对月暗悲酸,瘦立东风自怯寒。湘水佳人方告疾,帝都才子亦非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万里云山无路去,虚劳魂梦过湘滩。”两者之间呈现出的差距恰恰就是刘丽朵的写作起点,小说是关于时间的技艺,是想象力的艺术,是关于孤立的生命个体之间相遇、爱恋、生离、死别的艺术。小说属于这个现代世界和其中的人。《深情史》中的各色男女都仿佛成为了在学习情欲的人,通过学习,每一个人成长、变形,最终完成了自我或未能完成自我。
冯梦龙曾在《情史》(刘丽朵的《深情史》与之构成了神秘的对位)的序言里说:他编撰这本书是要“使人知情之可久,于是乎无情化有,私情化公”。而刘丽朵的《深情史》在冯梦龙的基础上加上了一个“深”字,仿佛是对冯梦龙的一个呼应和演进。情可以深,以至于成为一个深渊。男男女女都被卷入进去,演绎出人生的凉薄。命运的约束性在刘丽朵笔下总是呈现为隐忍的伤痛。伤情之徒劳无获,痛情之转瞬即逝。而绵绵无期的思念仿佛又是刘丽朵留给我们的些许安慰。情与爱显得虚无而至于缥缈,欲与念却真实得让人难以忍受。自从卢梭开始集中呈现爱欲(Eros)力量的美丽与危险,现代小说就成了学习爱欲的功课。倘若不能体认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宁娜切身而无从控制的爱欲,就无法理解福楼拜和托尔斯泰在小说上的抱负。同样地,假如否定了刘丽朵对于爱欲的积极探索,而一味苛求故事的完整或绵密,就不能接近这本《深情史》,不能进入它的晦暗地带。故事并不是刘丽朵的用心所在,“情”(爱欲)才是其故事漩涡的黑洞。《深情史》是深深嵌入我们时代的“情”的命脉的小说。
冯梦龙在《情史序》里拒绝承认让自己的故事“导欲”,而刘丽朵要比冯梦龙赤诚得多。她对情欲的描述尽管往往蜻蜓点水,却在简省的文字中倾注了极大的心力让“情”和“欲”联结在一起,让“欲”成为“情”的另一个动人的侧影。比如事出《姑妄言》的《色戒》一篇,写皎皎因丈夫邬合是天阉而无处释放情欲,于是被假和尚轻易骗去,被官府救出后,却因为道德上的脏污被收监,收监的当夜被两个禁子轮奸。然而,最终是丈夫将她赎救了出去,依然百般温存地照料她:“她上了他为她雇的轿子。她被他搀到自家床上。她见他去烧了一锅甘草汤,扶她下来,替她脱了裤子洗伤。她的私处肿大如桃,他用一块旧绸帕替她把污血揩拭干净,扶她趴在床沿上,上了药。擦完身上,换了件小汗衫,替她洗了洗脸,把头发梳梳,挽了个髻儿。邬合放皎皎睡下,盖上夹被,自己坐在床沿守着她,笑道:‘我同你虽是干夫妻,几年的恩爱怎么忘得了?何况本来是我的不是。我一个废人,把你一个花枝般的人儿耽搁着,我何尝不悔?想到几年来他的百般温存,十分爱惜,又想到那如狼似虎、负案在逃的假和尚对她的凌虐,还有两个鬼一样的禁子,皎皎放声哭了起来。‘哥哥,我负了你,你不恨我,倒这样疼我,我今生报你不尽了!”在皎皎的哭声中,刘丽朵大概寄托了对人世冷暖最深刻的体认,也对人性的变化寄予了最高的期待。尽管这期待也许只能在想象世界实现。不过,她最终是要通过书写超越情欲,正如她在后记里说的,这是一个“由色悟空”的典范。然而,我们,作为普通的生人,真的可以抵达终极的空无吗?
刘丽朵必定心知肚明,空无作为乌托邦,是一个到来中的命令,它命令当下尘世迅速消解自己,命令我们在生死的辩证法中去爱,去恨,去面对,去宽恕。正如刘丽朵在《同州歌女》末尾引的一句诗:“死犹复见思,生当长捐弃。”故事中的李姝因为被爱人抛弃而自缢:“那个过去每天都会见到的人,她可能今生再也不能跟他见面。她十四岁那年,一夜之间仿佛掉进了绮罗堆里,四王独从如云歌姬中发现了当初瘦骨伶仃的她,给她从未体会过的温柔和关注。她仔细想了又想,觉得除死之外別无办法。她终于还是死了,自缢之前她想:‘大概我的事情,总会因此被四王知道吧?”最后一句让人想起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传达讯息的极端手段。然而不同的是,博尔赫斯专注于修辞与叙事本身,刘丽朵则必定会将对生命困境的体认毫无保留地倾注到文字之中。
《深情史》是一本期待爱欲、召唤爱欲、赎救爱欲的书,是一本对“情”作搏斗与超越的书。读罢每一篇,读的人大概都会被调动起在晦暗处沉睡久远的生命潜能,想去抱一抱所爱的人。这书,让我们渴望生活,学习与他人一起生活,去践行“情”的功课。如此缠绵的书,并不多。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