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情的终结
2017-12-26陈牧
陈牧
读谢青皮的小说总觉得“古早”。或许是因为看多了北美创意写作班式样板戏,厌倦中产阶级精致的一地鸡毛,腻烦“世故的结构论者”(张大春语)的滑腻之后,反倒觉得这其中的煞有介事和莽撞生涩令人亲近。
不难辨认出《干完这票就成年》是按某种青春叙事来架构的:在传奇叙事宣告破产的现代废土中,少年去完成想象中的英雄主义行为(青皮和老飞把陈风雷约出来“谈谈”),因此得到净化和升华,获准进入那个难以揣度、蓄势待发如暴风雨的成人世界。其中,风琴是以那种“回忆中的女孩”的姿态出现的。尽管很多人的回忆中可能并不存在这样一个女孩,但她却承担起缝合点的作用,将那些漂浮的能指一一固定:值周老师、男生寝室、职校男生……从这些影影绰绰的形象中,并不難打捞出一个“回忆中的女孩”的形象。但恰恰是这个或许并不存在的形象使一切秩序化,让青春显得像一个有头有尾、有确切意义和目的的“计划”。为了获得这个成人礼,青皮和老飞在她那里的感情必须失败——恋情终结之时,叙事收煞和成立的最终时刻到来——“我们成年了”。而这也是这篇小说犹显稚拙之处:角色都太具功能性,服务于事先被设置好意义、等待着“升华一刻”的叙事,因而丧生肉身和实在,也因此太过整饬,失却了旁逸斜出的气量和可能性。
《穷蝉记事二三》与《干完这票就成年》架构相似,但更加丰富和立体。“受戒”是小和尚穷蝉的成人礼,而女孩青皮约定在他受戒那天来看他的经历则是有待净化的“凡俗之心”。最终,女孩并没有如约而至。而穷蝉在受戒之后,感到一种“人永远无法将自己提起”的广阔悲哀。在此,恋情的终结再次成为那个难以言明但又确实存在的节点,将人放逐到更为蛮横的荒野当中。但这篇小说有着一个复杂而意味深长的结尾:除夕的早上,女孩青皮在寺院出现,与穷蝉交谈。而腰上还别着“信物”的穷蝉,却在青皮两次问他有没有“一个脸很圆很白,头上有一根青色绸绳的小姑娘”时,说自己确实不记得了。这不禁让人想起《天人五衰》的结尾:本多来到奈良月修寺,问出家的聪子是否记得那早逝的旧日恋人松枝清显,后者说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这两个相似的结尾以佛理来阐发总显得“小题大做”,用人情世界的法则与义理来解释亦难以切中肯綮,但在此却完成了昆德拉所推崇的“模糊性”,成为那个合理的、必须的、唯一的结尾。
《爱花与惜草》则是最成熟的一篇。这篇小说鲜有前两篇中那种不免用力过度的抒情,而更近乎一个“纯粹的故事”。表面上来看,这个故事过于简单了,我们可以廓清所有感情线索的指向:万铁鼓真正喜欢的是惜草,把自己的眼睛换给了她——多像金庸时代的人情义理,近乎一个老套杂纯情的武侠故事。但小说仍有许多“除不尽的剩余”:比如“我”所在的那个奇怪的尼姑庵,比如全篇挥之不去的年代误植感(时而像民国时而像现代),又比如四个人之间难以用明晰确切的“喜欢”来定论的感情。而这些正是《爱花与惜草》胜过前两篇的原因所在:它拒绝主题化。恋情的终结终于没有被确立为最高的、神话的时刻,而是执拗地沉默如谜。作者任由漫漶的细节散落一地,并不去解释和概括,偶尔的提示也只是将小说引申为一个更大的谜题。而正是这些无法一一尽言、常常显得多余的不可通约之处,成为了让一篇小说成立的真正动因。这也是谢青皮作为小说作者的魅力和潜能所在。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