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么陌生,犹如一个错别字
2017-12-26刘丽朵
刘丽朵
一种顽固的修辞
胡桑跟这世界的关系,一开始并不融洽。作为浙江德清县新市鎮的一个貌不出众的少年,作为建伟和丽丽的邻居,作为张玉的小学同学,作为沈美玉教出来的学生,他太过木讷了。他十岁的时候还不能完整地讲述一个故事。他的世界由各种词汇构成。我们可以想象,当别的少年兴致勃勃地对别人讲述“昨晚上的雪堆到房子边上快要比我还高了!爸爸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往年这样的雪只有北方才有”的时候,德清少年胡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字:“雪”。
——安静的雪。白色的雪。精准的雪。漫天盖地的雪。形而上的雪。占据了整个视界和头脑的雪。
而这催生了一个诗人。与从情节入手了解这个世界不同,胡桑是从词汇进入的。词汇与现实的联系给了他启蒙。他最初的想象和焦虑皆来自那些飘散在空中的词汇之幻像,从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到虞集的“杏花春雨江南”,“江南”终因与“杏花”和“春雨”团聚而完成了想象,而若干年以后,站在上海大学的杏花丛中,关于“杏花”的多年幻像如杏花雨一般降落在他的头上,令他感受到一种涅槃。
叙事是线性的、伸展的、具体的、现世的,而那些飘零在世界上的词汇则是广袤的、安静的、纯真的和无我的。逐渐地,从这些词汇的幻像逐一落实当中获取了安全感的胡桑,感到自己真实地生活在这世界上了,他走向了必然道路:修辞。当尚未学会讲故事的他、因此而不会说谎的少年胡桑混迹在那些早春少年当中,用一张简易的渔网在沟渠和水田里捕鱼时,当他的手抓住了一条鲳鱼时,他从它的雪白修长、灵巧轻盈当中认识“鱼”:鱼是孱弱的,它细小、具体,易于控制,此刻的他对这条鱼的占有令他胸内充盈着比安全感还要令人垂泪的感受,即欲望的被惊醒和满足。于是少年胡桑成长为诗人胡桑——
神秘的秩序完整起来。
(胡桑的诗:《反讽街》)
词汇经由修辞,唤醒了一个带着温度和情感的世界,诗人胡桑终于可以兴致勃勃地踏入了。于是他长大。于是他把感官膨胀到整个江南。于是他北上,扩展词汇的地图。他在西安读完了大学,曾在北京短暂游历。他最终在上海完成了最艰难的哲学系的教育——他在哲学系的功课,简而言之仍然是对词汇的探险。那些词汇有的就像是马里亚纳海沟或者是普若岗日冰川这样的地方,为人所知但是罕有人至——他还曾经在阴冷的德国待过一年,为了离哲学更近一点。在那里他开始接近和解释辛波斯卡。“诗歌不过是一个迅速消失的笑声。”好呀,词汇开始瓦解和消失了。
这个世界充满熟透的幻觉
胡桑给我寄他这本散文集的时候,在扉页写道:“我们都在异乡那边。”我绝不会傻乎乎地理解成:他在说他是一个生活在上海的湖州人而我是一个生活在北京的山东人。“异乡”在胡桑的诗中,是一个高频词,他曾经写道:
随着甜蜜的空气而来,一名思乡的奴隶
成为内在的异乡人,犹如减刑后的囚徒
(胡桑:《反讽街》)
他还写道:
尚未破碎时,完整是一张色情的脸。
故乡在雾中迷失了自己,永远是异乡。
(胡桑:《褶皱书》)
世界是他的异乡,包括湖州。将这句题辞跟他的书名结合起来看,《在孟溪那边》,那么在孟溪那边仍然是在异乡那边。我将他把我和他归为一类,归为“在异乡那边”的人看作是一种赞扬,一种将我引揽为知音的令人感动的热诚。这句话蕴含的批判性在他的另一句诗中:“这个世界充满熟透的幻觉。”(胡桑:《占雪师》)
我们可以从《在孟溪那边》这本散文集当中找到对于胡桑的几句诗最细腻落实的注脚。这本书无疑是一本思乡之书。这本书抚摩着孟溪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从业已弥散、不时复现的独家记忆中衔出一点热乎乎的、散发着不可言说的气息的材料,拼成一个作为故乡的孟溪。诗人胡桑并不生活在那里。没有人生活在那里。也就是说:没有人生活在故乡。故乡只在记忆当中。我们唯恐失落了故乡乃是因为这一切事物,这一切构成往事的事物都在消散当中。“记忆一直存在着被修改的危险”,所以,不写下这些就来不及了,所以,快!快!
初中的同桌张秋红住在河东村。
在五航镇郊外的一家小饭馆,他曾经点了一盘青椒肉丝当作午饭。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他在晚村的邮局给喜欢的女人寄出了一封信。
建锋、新华是湾里的。
……
这些事实正如世界上存在的最广泛的事实一样,尽管有着“汉语学习1000句”的面孔,却仍然是最确定、最可靠、最不可变易、最被人接受的事实。这些事实构成了往事、故乡和人生。它们熟透了!
我们如今确切无疑地接受它们是一场幻觉。所有广泛的事实,任何一件,都不比以上的这几件高明。生活在“故乡”的人无疑是生活在幻觉中。因此当被宣告从此可以作为异乡人时,仿佛获得了在丛林般的幻像当中免于迷失的豁免权。也许永存的是一种腻滑、湿润、活泼的事物,“如同女人的身体——普鲁斯特说芳香得可以咬一口”[1] ——这种事物叫作木耳,孟溪人称之为“桑树菌”。这种事物比其他事物更高明一些在于它“腻滑、湿润、活泼”,能够跟人类永恒的经验联系在一起。这是没有故乡的事物。这是将要永存的形容词,它们在感官中的跃出构成了人类通史。
返回内部才是救赎
“我坐在建伟家的八仙桌旁,望见了窗外的雪,夜幕降临,雪更加沉寂,我感觉到人的脆弱和孤独。”[2]
我们获取人类通感的经验全部是经由一些特殊的时刻,例如胡桑坐在建伟家的八仙桌旁,而恰好外面在下雪的那个时刻。正是这样时刻的堆积,这样地了解了比词汇、比实像更隐微的一些秘密,胡桑获得了他人生中最初的重要情感:恐惧。敏感和充满思虑的诗人跟这个世界的关系,往往从恐惧开始。这种恐惧,甚至与危险无关。他拒绝与成年人交谈,热爱沉默而亲切的事物:桑树地、运河、道路、村庄、星辰。
而写作,书写“桑树地、运河、道路、村庄、星辰”的写作,为了“悼念一个世界的逝去”的写作,围绕所谓“故乡”的地理学、天文学和植物学的写作,业已完成却意犹未尽的写作,是否能够达成救赎之路呢?我只知道对它的阅读是甜美的。有助于我们进入真的、深沉、幽黑的梦境。有助于我们梦的安静,像回到万物本源般的睡去。因为尽管世界已经熟透,经由胡桑的书写,我们自己却陌生起来,“犹如一个错别字”(他的诗中是这样写的),躺在世界的书页间,等待被发现和挑出,然后忽略,这是一件多么惊奇的事。
注释:
[1] 胡桑:《在孟溪那边》,东方出版社2017年版,第94页。
[2] 同上,第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