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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河遐思

2017-12-26古兰月

西湖 2017年12期
关键词:沙河梅子胡子

古兰月

枯树抽芽的季节,沙河漂动着泥土的气息。

沙河是童年的念想了。倚靠着眉黛般的远山,镶嵌着杨树的倩影,村前的那条沙河款款地向东流去,在微风中低吟浅唱……沙河水真实而深沉,小时候祖父讲过它的故事,大概那时只懂得戏水,沙河的故事待到离开那儿多年我才有了再次的了解。祖父总说:沙河是村子的门面,有水流的地方才有活路。

沙河的叫法,是祖先延续下来的。沙河里自然有沙,可沙并不算多,它还有石。沙河底铺着的一层小石子,光滑,洁净,透明,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颇似南京的雨花石呢!

沙河上架着一座古桥。多年以前,桥是简单的竹子扎起来的,也因少有人走,村民们都过眼凑合,难得修筑。桥一面通向老村庄,一面通向村里人的命根子——大山和土地。竹子橋在沙河上,只够得下一来一去两个人会合。如若一头有个老叟挑着担子,另一头的路人就要候着会儿了。生产力不高的情况下,竹子桥还可以勉强支撑。出产一多,村民们收获的作物没法走向集市,竹子桥的重建就提上议程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沙河的母山上大石头很多,乡亲们想着法子就地取材,用上宽厚结实的石头,造出了一座拱形石头桥。这座石头桥古色古香,既是实用的通道,又充满了神秘色彩。传说选择石材的时候,把玩石头的老汉到山岩里深入考察,要找一块大点的石头容易,想找又大、又结实、又有姿色的石头就要费些精神了。

三分功夫,七分天造,还真就寻到这么一块底石。它的样子,就像浮于水面的莲花,而造桥需要的,是下端托起莲花的底座。这个工程,实施起来难度可不小啊!自然留存的莲花石,本就散发着仙气,护住都来不及,怎好打断了它?于是,大家都来想办法,可一想便知,这是天公造的美物,靠人力来摆弄,就不合自然情趣了。

恰逢梅雨季节,莲花石经过一阵大雨冲刷,素静了许多。驻足观察的人们,发觉出了些灵异。一则莲花石下有“叮叮咚咚”的声音,传说是仙子奏乐的回音,二则有一边石头现出雅莲色气,粉白相间,煞是惹人怜爱,更令人欣喜的是,这块粉白石两边都开了口子,长度也有三四米。这回,村里人一起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了出来,作为石桥的“主宰”,刚好解了造桥的为难。就这样,才有了沙河的这一锦绣之笔。

石头桥落成后,沙河的风情也浓了,因为石头桥承载了人们太多美好的愿望。也许,有佛的庙宇会被遗忘,但禅意常在,只要还有自然,还有人。石头桥上的热闹,要从每年春夏之交开始。春本是播种的季节,也是沙河风景最曼妙的时候。

早春过后,石头桥上来往的人多了,桥上的石头就越走越光。有穿背心短裤、手摇蒲扇的清闲老人,有身着T恤衫、迷你裙的时髦青年,当然,更多的是穿了衬衫、长裤的乡人。这些人或静静地倚着栏杆想自己的心事,或慢条斯理地踱着方步消遣。虽然也有些人在议论着什么,但都是压低了声音,轻轻的,绵绵的。桥上尽管是偌大一群人,倒也清静得很。

村里有个姨娘,外号叫丑姑。她长着黑黑的脸、尖尖的下巴,厚厚的嘴唇向上翘着,鼻子扁扁的,眼睛小小的,又黑又瘦。其实她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秀秀,从小被娃子叫惯了,后来村里人就都叫她丑姑了。丑姑对谁都很亲热,尽管会有人嘲笑她丑。和我要好的,是丑姑的女儿梅子。都说梅子在长相上一点也不像她的母亲,白白净净,水水灵灵的。

有次梅子偷偷塞给我两个藜蒿饼。(藜蒿是河间洲上的一种水草,味道与香菜相似,将这种草与糯米用石磨磨碎,掺点水揉成团,做成的饼很好吃。)当时,这是最上等的美味佳肴。我们吃着饼,在沙河两岸快活了一个下午。晚上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没多久便听到梅子妈的骂声和梅子的哭声,直到半夜才止。第二天,梅子告诉我,那饼是她母亲为她父亲准备的,她父亲要外出做工,路上吃的干粮,梅子不知道,拿了四个,她带着哭腔对我说这事,那凄惨惨的模样至今我都没忘。

又一年,梅子十五岁,情窦初开,向往爱情,向往自由。每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村里的有闲人都爱走段石头桥,驻足欣赏沙河的四面八方。也有爱恋中的年轻人,坐在桥边细语亲谈。就在石头桥上,梅子出乎意料收到了第一封情书。经过短暂的讶异,她便欣然接受了被丘比特之箭射中的幸福疼痛。于是,玩伴中少了她的身影,对躲在草丛的蚂蚱和柳枝上的小甲虫也没了敌意。沙河的波光映衬了她阅写情书的痴迷,山色鸟语见证了她眷恋相思的目光。然而,纵然初恋如此美丽,同样逃脱不了凄凉夭折的结局。梅子的母亲丑姑一直教导梅子用心读书,多学点知识,早日走出小村庄。丑姑先是发现了梅子的信,后来翻查到梅子的日记本。她找到梅子沟通确认了事实之后,十分反对梅子的恋爱,当即作出了一个决定,要把家搬到距离沙河四十多公里的小城去。没过三天,梅子家大门紧锁,空了。一两年过去了,丑姑的搬走只带来一个喜讯,那就是梅子如愿考上了古城的一所卫校,成了“脱了农皮”的人。丑姑到底还是“倔”赢了。

站在石头桥上可以看到,近前的沙河水面,横七竖八地停泊了许多船。零星散布的机帆船高大得抢眼,毕竟少得可怜,多数是破旧的小帆船。这些帆船的顶篷一律是破破烂烂的,帆布上也满是斑驳的补块。船上没有灯,想是船户们赶早回去歇息了,也省了灯油钱。只是在其中的一条帆船上,孤寂地徘徊着一只狗,正百无聊赖地看着月光下自己的身影。

过了些时辰,就从西岸民房中传出流行歌曲的嘈杂和武打片的喧闹。夜已很深了,虽然有月光的朗照,远处民房也看不很真切,只能望见夜幕下一片模糊的剪影和几点闪烁的荧光。但从那模糊的剪影,便能看出那些民房都是上了年纪的旧屋。沿着堤岸,稀稀拉拉地长满了不知是草是树的黑乎乎一大堆,像是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如果沙河里的石头真的有灵性,应该记得我这故人吧!我常常想着。噢,不,也不尽然。因为连我自己都找不到当年戏过的石头,即使画好了标记,也会随水流失。

传说古时有位仙人见沙河的水清澈,可以用以洗濯而超凡脱俗,便化成了一尾游鱼。慢慢地,一尾变成一群,都说那是仙人的子孙。清晨,沙河四周碧草茵茵,青藤翠蔓垂入水中,把河水染得如同一块翡翠。这是沙河流经的最深处,也是游鱼聚集的地方。游鱼既是天上落下来的,也难得见长大,都细细小小的,一眼就是一片。有时真忍不住羡慕它们,无忧无虑地在沙河里游着,不用想长大,不用想死亡。然而,生命却是轮回,不得不面对。

沿着整洁的石径,向沙河最深处的游鱼走去。农历二月,春寒料峭,挡不住万物的复苏和萌动。沙河里的水安安静静,水温尚凉,依然阻止不了鱼儿产籽和孕育。清晨起来,春风微冷,如镜的水面偶尔会被“啪”的一声打破沉寂。水面乍起涟漪,一圈一圈从中心向四周荡开去。有经验的小孩就知道,鱼儿已经嗅到了春的气息,开始一蹦一跳欢迎春天的归来。不几天,水里的鱼儿,成群结队欢呼着,此起彼伏地跳着,伙伴们认定捉鱼的时机已经来到。

一大早,带上家里早已编织好的竹罩子,高高挽起裤腿,静静守候在沙河岸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水中央。毫无防备的鱼儿,根本不知道危险就在眼前,依然不爽约,开始在水里不停地舞蹈。孩子们看准了,将竹罩子用力远远抛过去,把欢蹦的鱼兒牢牢罩入其中。罩子中的鱼儿依旧跳起,当碰到那冷冰冰的障碍物,才感觉到情形不妙,不再高兴,一下子老实了。捉鱼的孩子在冷冷的水里,快速挪动双腿,迅速靠近竹罩子,先用力压一压罩子,确定罩子下方四周没有空隙,便放心伸出手,在罩住的水里一阵乱摸。惊慌失措的鱼儿,滑溜溜躲来躲去。等水被搅得浑浊不堪的时候,鱼儿再也受不住,逃跑的速度放缓再放缓,捉鱼的孩子一把抓去,一条小鱼已经结结实实捉在了手中。

那时我还年幼,总是跟在捉鱼的队伍后边,不是罩子扔不准,就是触觉迟钝抓不住;不是心急没有罩牢,就是用力过猛将鱼儿按入了泥浆。总之,我的收获总是最少的。即使这样,每年春天鱼儿蹦籽的时候,我还是百折不挠,依然爱去罩鱼。前屋的黄豆是鱼儿的灾星,因为只要他扔出竹罩子,再机灵的鱼儿也在劫难逃。清晨至太阳高照期间,他总会背着沉甸甸的笆篓,一高一低挽着裤腿,一步一回头行走在田坎上,意犹未尽地看看渐渐归于平静的水面,恋恋不舍,脸上写满胜利的微笑。准备耙田的大人笑眯眯地打量黄豆:“黄豆,今早晨罩得安逸噻,不要把鱼逮绝种了哟!”黄豆谦虚中满是得意:“没逮好多,大概五六斤吧!要不是今早晨脚被蚌壳划了一个口,肯定把下沙河底的鱼公鱼婆、鱼子鱼孙都给弄光喽。”大人继续笑嘻嘻:“你娃儿心太贼了,弄绝种了明年你还罩啥子!”黄豆不再言语,心满意足、晃晃悠悠回家吃饭。那会儿,黄豆捉鱼儿是捉到不少,可带回家的只有小半斤。只有我们这些跟班的才知道,黄豆捉鱼从来都是捉着好玩。到手的鱼儿,他总要放回去。不是怕明年再捉不到,而是不想让鱼儿的玩伴变少。

晚春不知不觉走来,山上田野,油菜、水稻等庄稼在一场一场春雨的滋润下,摇曳着绿油油的叶,无忧无虑地生长。天气逐渐热起来,细蒙蒙、羞答答的春雨逐渐长大,由少年而青年,变得越来越粗犷。几场大雨哗啦啦,畅快淋漓,田里、溪里、河里的水不断涨高。当浅浅的水田再也无法容纳这些雨水的时候,农人便打开田坎缺口,让水自由自在通过层层水田,流进小沟,而后小溪,而后沙河,而后长江。

春天逃过竹罩子的鱼,已经完成了养儿育女的使命,开始顺着流水,游过水田,游进江河,当然前提是它们必须躲过田坎缺口上布下的竹号。竹号是一种类似西洋号角的捕鱼工具,前面一个大大的喇叭口,后面是椭圆形的容器,里面布满了倒须,鱼一旦进入里面,便不可能再游出来逃掉。只要雨季来临,大家就扛着竹号,选择一个自认为鱼多的缺口安下,用水草或泥巴将号口四周的缝严严实实堵住,经过这里的鱼别无选择,只能通过号口往下面游去,游进那个有进无出的容器。我家有两只竹号,每当夜雨涨满田间,我便将两只竹号分别安置到家附近的沱田缺口,水夹杂着水草哗哗奔腾而来,眼前仿佛看见了欢跃跳动的鱼儿正往竹号涌来。

我静静在水田边等着,时间缓缓流淌,着急的我不停地捞起竹号尾巴看,发现有几条小鱼,便迫不及待解开号尾的绳索,轻轻将鱼取出,放入盛有少量水的木桶里,无聊地看鱼在水桶里懒散地游来游去,偶尔用小木棍捅几下鱼,打发着悠闲的时光。如果连看好几次,竹号尾巴里都没鱼,便晃荡着水桶回家。吃罢午饭,偶然想起竹号,又提着桶飞快跑向缺口,每当这个时候,收获总会很大,竹号尾巴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鱼。傍晚时分,家家户户冒起炊烟,于是从缺口里收起竹号,满怀喜悦,扛着竹号归家。这样的日子一般持续两三天,等田里的水排泄得差不多了,缺口便被大人们关闭,只好耐心等待下次大雨的来临。

炎热的仲夏总是在人毫无戒备的情况下来临,田里一片片沉甸甸的稻谷低着金黄色的头一动不动。一阵风袭来,稻谷便很不情愿地摇几下头。清晨村民们披星戴月,白天顶着烈日,愉快地收割稻子。没多久,风卷残云般,金黄色的田野只剩下矮矮的稻桩。天气越来越炎热,烈日炙烤大地,司雨的龙王也畏惧毒日,不知躲到什么地方乘凉去了,天上一滴雨都没有。田里的水不断蒸发,水中央渐渐露出了零星的泥滩。泥滩越来越多,可怜的鱼躲到仅剩的几片水垛里,焦躁不安地跳跃着,虽然可以逃避无情的烈日,却无法逃脱被捉的命运。孩子们用稀泥垒起一圈泥埂,用手往泥埂圈外拂水,水越来越少,鱼开始在浑浊的水里挣扎。孩子们欢天喜地,不费吹灰之力,捡着泥汤中的鱼,放入清水桶,鱼暂时轻松地在水桶中游弋,后来才知道这叫竭泽而渔。那些日子,孩子们就这样在沙河上一段一段地扫荡,恨不得把河里的鱼捉完。然而,自然的力量是神秘而伟大的,新的鱼总是没完没了地生长,来年依然鱼满河、虾满塘。

秋雨绵绵,天地朦胧一色,就像是永远睡不醒,迷迷糊糊的。好不容易挨过这段灰蒙蒙的日子,太阳开始懒洋洋、偷偷摸摸探出头来,天地间依然空蒙一片,阴沉沉的。一些闲来无事的大人,纷纷拿起竹竿到溪里、河里垂钓。将喷香的油酥饼掰碎撒进水里,无忧无虑的鱼蜂拥而至,玩游戏般抢食。此时用不着心急,因为油酥的量远远不能满足鱼儿的胃口,它们必须等待再次争抢食物。将蚯蚓熟练地挂上鱼钩,优美地抛出鱼线,线凫漂在水面上,不一会儿,许是鱼一口咬住了蚯蚓,鱼线沉沉往水里一坠。鱼上钩了,迅速提起鱼竿,一条鲜活的鱼在鱼钩上拼命地挣扎。钓鱼需要耐心,孩子们往往不适合做这项运动。于是,看别人钓鱼反倒成了乐趣。有几年,我总是紧张地看着来做客的胡子伯伯钓鱼,只要鱼线一动,就大声喊:钓到了,扯鱼竿呀!胡子伯伯经验十足,不慌不忙,继续等待,看着鱼线在水里扯来扯去,他才冷不丁扯起鱼竿,鱼便稳稳当当地挂在了钩上。

记忆中,胡子伯伯也是个真性情的人。他下巴上总蓄着一圈又黑又粗的硬胡子,乱糟糟的。我总觉得这样的胡子是野蛮粗俗人的标志。那时,每当家里揭不开锅或者在社员会中被“割资本主义尾巴”回来,他就在老婆和五个孩子的哭叫声中,把值钱的和不值钱的大小什物一股脑儿拖到废品收购站,换得几角钱,买来几两酒狠灌一阵,然后踉踉跄跄,又打又闹,有时还扯开嗓门唱上一段采茶戏,唱着唱着,泪水就滚了下来,那胡子被泪水润湿,根根耸起,简直与我看到的《十五贯》戏中的屠夫一模一样。

后来,胡子伯伯竟然刮掉了胡子,一下子像年轻了十多岁。但只要稍一留心,在他那喜气洋洋的脸盘上,并不难看到一圈整整齐齐的青色胡茬。不同的是,在我心目中,那胡子不再是野蛮的象征,而是勤劳与朴实的标志。胡子伯伯只要一摸胡子,哪块地该种些什么,什么时候撒什么肥,各种办法就会像炒爆豆似地从嘴里爆出来。小时候,我爬到他家枣树上,偷过枣吃,胡子伯伯瞪着血红大眼把我教训了一顿。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埋怨我偷吃了他家枣树上的枣子,而是担心我们这屁大点儿孩子从枣树上摔下来。他还特意请客与我谈笑打趣。我刚到他家门前,胡子伯伯就乐呵呵地迎出来,连胡子都在笑。请坐,拿糖,倒茶后,胡子伯伯习惯地摸了一下胡子,风趣地说:“我这胡子好看么?”不觉中,胡子伯伯的胡子又长了。那时,我还暗自担心,胡子伯伯扮演“屠夫”一定会失败。正像乌云遮不住太阳一样,再怎么粉饰都掩不住他满面的红光。可没想到,就这么一位真性情的伯伯,生命早早走到尽头。一次半夜,他突发心梗,抢救的路上就走了。那一阵的酸楚,竟使我痛哭过好几日。

生活仍然是那样地进行,从容不迫。沙河的上空,又一次吹过初夏时节微温的风,一些凉凉的调子和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再次響起。

沙河水绕过九曲十八弯,闪着碧莹莹、蓝幽幽的光波,由西边淙淙跳跃而来,在石头桥下抖了抖身姿,便又汩汩撒欢朝南奔去。沙河边的女人们似乎与这沙河极有缘分。清晨,雾还没散尽,河边石级上便成了女人国,跪着的,蹲着的,坐着活动小凳的,叽叽呱呱,嘻嘻哈哈,响成一片,搅作一团。

河岸上,远处的雾里,一串清脆的声音从河边窜出来。这是沙河村女人中的大能人,三婶,五十好几了,还有一副好看的脸庞,可惜右耳前两处乌豆大的疤痕有点损相。那是她做童养媳时,第一次下沙河,衣服没洗干净,让婆婆用发簪扎的。她身板硬朗,抬脚走路咚咚响,说话豁亮,干活麻利,年轻姑娘莲妹子们有时也甘拜下风。她没进过“夫子门”,但量个尺,称个秤,蘸着口水数票子,就是沙河镇上那些绷着脸站柜台的婆娘们,都得让着点。好在她的“小九九”虽然吊在胸前打,决不在村里敲。左邻右舍有什么三灾六患,经她一摆弄,有的就省得花钱耗粮;谁家与谁家拌嘴开仗,她三婶来个“穿梭外交”往往化干戈为玉帛。因此,沙河的女人们简直把她当作“佘太君”了。

捶衣声此起彼伏,穿过淡淡的水雾,撞到对面的山崖,发出略带荒落的回音,钻入沙河水中。此刻,三婶右手挎着篮子,左手拖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快步流星从浓雾中走到溪边。“哎唷,乖乖,三花你也下溪了?”莲妹子惊讶地两只眼瞪成了大问号。“三花今年八岁了吧,早该下溪了!”一个麻发女人截住莲妹子的话。她是五婶,最看不起洗衣不像她那样揉、搓、捶、拧的女人,从内心拥护三婶让三花下溪的决定。“这么大的女孩子,还能跟菩萨一样供着?早点学会洗洗浆浆是正经!”莲妹子知道,五婶又要摆她“六岁下溪,七岁下田”那套谱本,不由得咬了咬牙,操起棒槌,狠狠地捶打堆在洗衣石上的被单。接着,提起被头,双手用力一抖,撒渔网似地,被单甩到水里,溅起了几丛水花。

莲妹子不搭麻发五婶的腔,秀眼瞟着三花,试探着说:“三婶,该让三花妹妹读书,她聪明呢。”麻发五婶本身还想说女孩读书是造孽,她们喝了墨水,攀了高枝,就由不得娘爷了。可这时三婶插了话,五婶就是呱呱鸟,也得停停嘴。三婶一边教三花给衣服抹肥皂,一边挡住五婶的话说:“做个女人,命苦,认得几个字,眼睛光些,少吃点亏。”莲妹子轻快地摆动水里的被单,五婶眨眨眼,举手搔了搔头上的麻发。

翠凤是三婶的媳妇,在沙河村,也算一位识文断字的角儿。一个下午,她爹伤了脚,血淋淋的。三婶立刻命令找香灰来敷。翠凤说怕受感染,还是快去医院为好,因此挨了三婶的骂、丈夫的打。三花相信、尊重翠凤嫂,可是,妈妈的香灰一到,爸爸脚上的血就止住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不明白。三花乖乖地跪在稻草蒲团上,对着河水,吃力、笨拙地搓洗着手中的衣物。雾散了,朝霞越过山头,把点点碎金洒到沙河里。女人们大多起身回家,去做饭,奶孩子,喂鸡,扫地。只有两个人还在河边絮絮叨叨。一个是三婶“佘太君”,一个是麻发五婶。三花将棒槌伸进水里,有趣地搅动着两个老女人落在水里的碎影。

阴雨的时候,沙河岸边的老屋显得有些凝重,明丽着的,是沙河上的古桥。她屹立在沙河之上,坚定地不挪动一步。

老屋,确实要服老了。木质的天花板、泥砖的地面,一到雨季,地上难得见干。时代的脚步跨过了它,它已经走过了属于它的时代。然而,老屋有其独特的魅力,使人无法抗拒。它的内空高大,它的祥和宁静,都带给我平实坚定的感觉。靠在它的怀里,可以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但是安全,那种安全的气氛如同定格的历史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最终成了心头一抹无法认清也不愿认清的陈迹。

也许是早年承担了繁重艰苦的农活,大半辈子都在辛勤操劳中度过的缘故,我的祖母矮小而瘦弱。几十个春秋的风风雨雨,在她的额上犁下一道深深的沟纹。她总是穿着农村中最古朴的衣服,冬是一件黑夹棉袄,夏是一件蓝土布衣,纽扣都钉在右襟边,是布的。每次我从外面玩耍回来,总看见她坐在天井边的矮檐下,椅子边放着一个大篾盒,里面是一束束麻线。她右手握着长麻线的线头,左手勾起一根短麻线,对好位置然后放在手心里麻利地搓几下,两股麻线不知怎的牢牢地合在一起,我怎么用力也扯不开。“你表哥过一两年就要结婚了,我搓这些线,好给她织一顶蚊帐。”祖母一边说,一边搓,一会儿也不肯停歇。华发飘拂的头微俯着,仿佛这样坐着已有几个世纪。

山里人常年与刀斧打交道,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祖母有一个祖传刀口药方。记得儿时贪玩,被刀狠啃了一口,深见白骨,祖母见状急入室取出一个小瓶,从中倒出一些黑色粉状药物,一边小心敷在伤口上,一边安慰流泪的母亲说:“敷上这药,不出十天半月便会好的,没什么要紧。”这种黑色的粉状药物便是刀口药,是祖母一代人在劳动实践中就地取材制成的既经济又灵验的好药。由“四季青”、“杞树花”和“镰刀草”三种药配制而成。因对治疗刀伤有奇效,故此得名。

我的祖母不识字,却详细解释过刀口药有奇效的缘由。四季青是一种灌木,生长在江边湖畔等一些湿润环境中,无花无果,枝节甚多,叶形如椭圆,首尾稍尖,长约两寸,宽约寸许,一年四季色泽青绿、鲜润。采此叶洗净后放至烈日下曝晒数日,然后搓成粉末,功效在于止血。杞树是亚热带丘陵地带一种落叶灌木,表皮粗糙,枝节错杂,叶圆而小,长在枝上如满树墨绿的铜钱。枝条柔韧,人们常用来捆扎杂物。春季来临,繁花满枝,密集如云,花朵如黄豆大小,呈米黄色,香淡而味甘。将此花采集晒干,搓成粉末,功效在于止疼。镰刀草是一种草本植物,常生长在田间,其高不过两尺,凤尾形淡绿色叶面微微上卷,浅槽状,长寸许。夏季趁其繁茂,采叶洗净同样晒干,搓成粉末,功效在于收口。三药皆备,按照一定比例搅拌均匀,再次搓碾,越细越好。至此,刀口药配制成功。为取用方便,须用玻璃瓶装好,放到阴凉干燥的地方保藏。后来才知,祖母是害怕这难得的好药方失传了,才要我们都记着。刀口药取三药精华,酿成一家之奇效。可惜,祖母的这个方子,只祖母在的时候,我们才享到这个妙处。

祖母特别喜欢吃自己放在小火篓上烤熟的红薯,特别喜欢喝自己生火煮熟了的稀粥。可事实上,祖母的喜好是出于克俭。沙河的一位堂伯说:“如果不吃饭不会饿死的话,你祖母连饭都会省下来的。”祖母的克俭使我们深感不安。直到有一次,我和哥哥回趟老家,发现祖母的身体大不如前。脚已不能走路,只能撑着椅子或由人搀扶着挪步;耳朵也有些背了;几乎完全丧失了自理能力,但仍然要自己煮饭烧菜吃。临走的时候,我们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有如触摸到古树的皮肤,又好像握着了她的铮铮风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或许也无须说了,因为太多的深情是无法表达的。

祖母守着那处沙河的老屋过了她的一辈子,吃的苦多,享的福少。每当回首望着渐渐远去的沙河老屋,一股股感情的流水就荡漾心间,那般醇厚,那般醉人。

和六七十年代的老屋一样老了的,还有一条小巷。这是沙河村里一条普通的小巷,弯弯曲曲,东为头,西作尾,七八百米长短。巷两旁隔十几步便有一棵大树,树干老高。树后两排密匝匝的小屋,歪歪斜斜的木板壁,一幢挨着一幢,互相支撑。

别的小巷少栽树,而这条小巷的树却长得格外茂盛。春天,几场春雨催出树上嫩绿的芽;远望去,整条小巷像笼着一层绿雾。过路人走入小巷,偶尔抬眼望见这绿雾,才记起春天来了,心中不觉泛起一股融融的春意。春天雨多,待逢着一个好日头,家家户户都忙着洗衣晒被。花花绿绿的衣服晾起来,风一吹,飘飘扬扬,整个小巷奏起一首欢快的乐曲。夏日里,树上挂满了密密的叶。蝉鸣声声,巷子里的男孩都赤着上身,挥舞着手里捕蝉的竹竿、纱袋,相互唤着捕蝉去。到了晚饭时候,小巷的人都出来了。有的把饭桌搬了出来,一家人围桌而坐;有的老人独自一人,搬把竹椅,一个小方凳,凳上放一小瓶酒,一碟花生,一碟猪蹄,一个人坐在竹椅上摇摇蒲扇,听听半导体,喝几口酒,再看看过往行人,悠闲自得,其乐无穷。

和古桥一样,小巷也是夕阳落幕时的归所。夜里有月时,小巷白花花一片,无月,烟火点点。在三伏天的夜空下,间或传出声声动听的催眠曲或小孩的嬉闹声,慢慢话声小了,鼾声大了,此起彼伏,加入夜的和平交响。大人小孩都进入沉沉梦乡。小巷里住的人多,但大家都知道“远亲不如近邻”,因而互相照应,相处和睦。有的家里,夫妻俩工作忙,早晨顾不上买菜,只要和邻居家的老人说一声,邻人自会给捎上菜,并拣好洗净。中午大人不回家,正为小孩吃饭发愁,邻人会上门来叫小孩去吃饭,孩子在邻居家和在自己家一样。谁家做了好吃的,会给邻居盛一碗尝尝鲜;谁家办喜事,大家都会去凑凑热闹,说几句吉利话,吃一颗喜糖。若有客人问路,拐哪个弯,进哪个门,保管告诉得你清清楚楚。在这里,没谁说不出别家大人的小名、谁家小孩的脾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巷照样是普普通通,小巷里的人照样是这样的淳朴,虽然身居低檐矮屋之下,却活得有滋有味。

时光渐老,小巷的树已长成参天大树,墙壁和地面也生了青苔,下雨天不小心就会打滑。巷子里住的人越来越少,往昔的热闹也只成为往昔了。

其实,古巷还在那儿,是幽深、宁静的一条古巷,方向和位置都没变。可站在巷口的时候,我竟会是那样迷惑与惘然。我几乎不忍心敲破小巷的宁静,轻轻地,悄悄地,带着那种久别归来、不可言语的异样心情一步步走近。

凭着模糊的记忆,庭院中间那两棵高大的桂花树,以及两旁的栀子树、柑橘树依然在目。树下,一位拿着针线的老妇,惊异的眼神跟我的目光相碰时,我本能地认出了。啊!我忙走过去叫了声阿婆。老人颤颤巍巍站起来,从头到脚打量了好一会儿。我情不自禁紧紧握住阿婆那双青筋暴露,虽然粗糙却很温暖的手。阿婆抚着我的肩,摸着我的脸,又弄弄我的头发,像是对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熟悉的乡音,亲昵的称呼,重温的爱抚,霎时一股火热涌上心头。

歌德曾说:“如果死亡是注定了的,与其哭着走过去,不如笑着走过去。”又是晴朗的晚上,夜幕悄悄撩开,月儿把银辉洒向大地,玉洁冰清。弓下身,拾起一片枯叶。似乎时光很漫长,长到总让人想起曾经。沙河的曾经虽然没有夏花的绚烂,却过得欢欣。或许时光又很无奈,旧时相识也见面不语,她夺走了很多,亦不断在失去。经常在梦里,沙河的夜晚浮现。丝丝清风轻抚沙河的双臂,缕缕阳光亲吻沙河的脸庞。沙河啊,天真地嬉笑着,尽情享受它们的疼爱。

终于,沙河也躺在了风的怀抱里,随它漂流而去。不知是风的追随,还是树的不舍。沙河的水也许还清洌着吧,曾经的炽热,曾经的天真,曾經的快乐……曾经的一切都印在脑海中。我知道,沙河水也会思索,在心头有过痛彻心扉的呻吟,有过撕心裂肺的呼唤。但它们都遥远了,远了。然后只剩下那座古桥、远山、一席河水、一眸星光,如同欢聚,又如同孤身一人。

世纪更迭,沙河水还在静静地流淌着。我不止一次地思念沙河,思念那水,思念那桥,思念老屋,思念小巷,思念在沙河度过的每一个夜晚。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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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域汇流计算方法在风峪沙河段的应用探讨
鲃鱼阿胡子
胡子不见了
南水北调中线北沙河倒虹吸渐变段地基处理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