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欠凡·高的债
2017-12-26廖伟棠
廖伟棠
我们欠凡·高的债
廖伟棠
当代艺术家都得感谢凡·高及其悲剧,他让人们觉得不能错过任何一个艺术家,无论他是天才还是骗子。所以我们现在对当代艺术持极端宽容的态度,观众微笑着看天才们的游戏和骗子们的表演,彬彬有礼地鼓掌,心照不宣地赞许。我觉得是个好事,最少保证了新时代的凡·高不会饿死。
但艺术市场在当代近百年的资本苦心运作之下,已经圣殿化了自身,它成功地转化了人们对一两百年前凡·高等穷艺术家的负疚感,强化了人们对高深艺术的自卑感,因而得以垄断艺术标准话语权。这是凡·高隐形的、不断被榨取的剩余价值。
这其中,又有通俗文化的助力。斯通的畅销书《凡·高传:渴望生活》是一部半虚构的传记小说,是最早在民众心中奠定凡·高的悲剧形象的,接着是根据它改编的电影《星月夜》,极尽老派好莱坞言情剧煽情之能事,感觉凡·高成了一部伦理片的受害人主角,而不是一个前卫的艺术家。
但凡·高,首先是一个在视觉上的革命者,最新这部凡·高电影《凡·高:星夜之谜》(Loving Vincent),卖点唯一所在也只是其形式:一百多个画家模仿凡·高风格把一部平庸的艺术家外传动画化,这点保证了凡·高的视觉盛宴的革命性之延续。其他假以死因推理的面具出现的剧情,不过还是印证着大众对传奇的期待远胜于艺术。
我初识凡·高之魅力,在二十多年前,买到一本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开本凡·高画册,印刷不精美,但比起我以前在杂志上零星见到的已经算奢侈。我待在家里反复地细读,端详每一笔触每一色块的变化,迷醉不已。当我合上书本走出家门,世界笼罩在霞光中,突然变幻无穷,所有的颜色都获得了加持,更加鲜明狂野地冲到你的眼前,所有灰头土脸的现实都像被魔雨洗过一番,重新拥有了自己被爱的理由。
后来,我到阿姆斯特丹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凡·高美术馆。享受凡·高的盛宴之余,发现了他这种秋天的感觉沿传自他最喜欢的画家米勒,不过米勒的秋天晚祷更带有一点萧瑟之
意,向晚意不适之感。凡·高可不管,他就张扬秋天的飨宴,甚至越接近他生命的尾声他越放纵,那些作于精神病院和自杀前的大幅油画,一笔笔四散的小色斑,就像深秋的落英缤纷,把一个人的生命如潮浪推向高潮。
凡·高心藏大爱,他竭力用貌似笨拙的方式去排遣出来——因此即使面对一个邻居老太太、一个色衰的流莺或者一间乏善可陈的疗养院,他都仿佛面对了一座圣堂,仿佛要把自己的灵魂全部的颜色倾洒其上。他的疯狂更接近古基督教世界那些神秘主义者的疯狂——他们都认为自己获得了与上帝交谈的技能,交谈的结果就是他们与上帝创造的世界融为一体,且看凡·高的自画像,竟然与他那些舞动的丝柏、星空是一样构造的。
晚期的凡·高从神秘主义者蜕变成为艺术的圣徒,“神秘主义者和圣徒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停留于内在的异象,而后者将它付诸实践。”法国哲人E.M.Cioran在《眼泪与圣徒》里如是说,我想,这起码解释了凡·高的自杀——相比之下他死前的《麦田乌鸦》就是他最后的内在异象。
从早期的阴郁沉积,穿过中期的丰厚透亮,抵达晚期的灿烂绽放,浓得化不开的是一个孤独的人想要全部交托给你的默示之喧哗,这是一种生与死激烈辩驳的喧哗。
如果说《凡·高:星夜之谜》的内容有什么有意义之处,就是它也延续了这种生死的思辨:年轻的邮局局长之子对凡·高之死因的执迷,陷入了一种破案式的狂热中;但是凡·高身边的人,尤其是最理解他的,也是艺术爱好者的加歇医生告诉了他,对于凡·高,更重要的是他理解生之意义,他生活过,而不只是渴望生活。
偿还我们所不理解的凡·高之债,并非需要一再地神话化他,也不要神化所有貌似怀才不遇的艺术家,理解他们对生活的态度,理解他们的选择与功利化世界的不一样,这也是这个世界获救的希望之一。
Profile香港作家现代派诗人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