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历史叙事中的欲望和权力
2017-12-25任海燕
摘 要:在小说《福》中,库切往笛福的鲁滨逊故事中添入苏珊·巴顿和福,让二人围绕如何再现荒岛故事尤其是星期五的故事展开辩论。在辩论中,苏珊一开始尝试替处于弱势地位的自己和星期五争取发声的权利,但最终却选择加入福所代表的白人殖民者阵营。苏珊放弃探究星期五的欲望,是库切对笛福故事的一个重要改写。此外,库切还试图通过在小说结尾处引入一个神秘的叙述者“我”来探解星期五之谜。这些元小说式的增改,令库切的小说得以深入探索殖民权力结构中的叙事和欲望,也为从广义上研究叙述中欲望和权力的关系提供了参照。
关键词:殖民叙事;权力;欲望;《福》
作者简介:任海燕,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湖南 长沙 410081)
18世纪英国作家笛福在《鲁滨逊漂流记》中塑造了一个英雄式的鲁滨逊,他不仅只身在荒岛上生活了28年,更在那儿重建了象征当时英国文明的各种秩序。鲁滨逊的壮举广为流传,并催生了一个代表着西方启蒙宏大叙事之主体观的现代神话。不过,从当下的批评视角来看,这个神话中的主仆二人,鲁滨逊和星期五,代表着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间的尊卑秩序,其讽刺的矛头直指英国开始殖民扩张的那个时代。为了解构这个现代神话,来自前殖民地的南非裔作家库切,以元小说的方式,为《鲁滨逊漂流记》创作了一部名为《福》的前传。与笛福在《鲁滨逊漂流记》中不厌其烦地描绘荒岛生活点滴,以营造一种“纪实文学”的做法不同,库切往笛福的鲁滨逊故事中添入了苏珊·巴顿和福①这两位叙述者,让他们就如何再现荒岛经历展开了辩论。
苏珊与福围绕“荒岛故事”反复拆解、编织,就真实与虚构的问题、荒岛故事的归属与性质问题——到底是克鲁索/福的荒岛还是苏珊的荒岛——展开了争论。星期五在荒岛故事中的位置是二人争论的重中之重。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在一阵辩论交锋之后,代表女性主义立场的苏珊最后居然放弃了先前的立场,接纳并认同了代表着男性权威的福的主张。故事情节上的这一突转既凸显了女性写作与男性中心写作之间的张力,更以极大的反讽剑指笛福原作所代表的殖民主义意识形态。如果连苏珊也放弃了替星期五发声,星期五的欲望有没有可能表达出来?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如何呈现?苏珊与福的争论和合谋牵扯出由视角和立场差异所引出的一系列问题,其中,欲望如何受制于权力、权力和殖民历史的关系等问题尤为突出。
一、苏珊和福的争论
小说中的苏珊和福分别代表男性中心社会里的两性,苏珊是没有写作权力却渴望成为作家的女性,而福则是颇有社会声望和地位的男性作家。苏珊前往巴西寻女而不得,回航途中遭遇叛变,流落荒岛,同克鲁索和星期五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克鲁索死后,苏珊领着星期五,怀揣将荒岛经历付诸文字的愿望回到英国。不过,虽然她怀抱讲述荒岛经历的强烈意愿,但她不相信女性能够掌控笔端流淌出来的文字,认为一旦提笔书写,“文字会丧失某种活力……这种活力来自创造的技艺,而我没有这种技艺” [1 ]?譺?訛。她的不自信,借用吉尔伯特和古芭的观点来解释,源自男权中心社会的压迫。在男权中心的社会里,女性虽然有写作的冲动,但缺乏自信,不相信自己可以成为作者,有一种“写作的焦虑” [2 ]。与男性作家意欲超越父辈作家的“影响的焦虑”不同,“写作的焦虑”从根本上说,源于主体性的缺失。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社会规范要求人们遵从男性中心,服从男性权威,女性被视为附属物甚至是男性的私人财产,既不能自主,也不具备独立的人格。笛福在《鲁滨逊漂流记》的结尾就曾将女人列入他为荒岛殖民地的男性提供的供需物品,在那儿的英国人可以享用来自英国的女人,而对其他人则只提供购于巴西的女人 [3 ]。正是在“写作的焦虑”的困扰下,苏珊请福代笔叙述。未承想,代笔人与委托人的构想并不吻合。
小说第三章伊始,苏珊领着星期五爬上暗黑、简陋的楼梯,来到一间仅有一扇窗的房间,见到躲在那儿的福。一见面,二人便因荒岛故事的性质以及如何讲述起了争执,而争论的焦点落在女性寫作和男性中心写作在叙述欲望上的明显区别和权力失衡的状态之上。苏珊希望福写出一个真实的荒岛故事,完成一段历史叙事,从她流落荒岛开始,到克鲁索去世、她与星期五满怀希望回到英国结束,中间插入克鲁索的船难、早年的荒岛生活、星期五的故事以及她自己如何落难等情节。苏珊特别强调希望福能够将那个没有舌头、不能说话的星期五的故事付诸文字。但是,福的构想与她的期待大相径庭。福意图呈现一个英国女人的海外历险故事,他依循丢失、寻找、失而复得的线索设计了一个寻女五步曲。在他眼中,荒岛情节不过是历险故事的调味剂。他关注星期五与苏珊之间是否存在情感纠葛;他提出要往荒岛故事中加入海盗和食人生番的元素来给故事增色;他甚至设想或可淡化荒岛情节,将苏珊的故事变成一部畅销版的母亲寻女记。此番构想迎合了英国社会对海外殖民的各种幻想,旨在写一部有卖点的所谓“纪实文学”小说,这正是福以及笛福的成功秘笈。但如此一来,就看不到委托人要求的那种真实,而苏珊所珍视的荒岛故事也失去了实质内容,沦为另一个故事的附属。
福的构想之所以与苏珊的初衷迥异,是因为这位男性作家不屑于走进女性的心灵世界。他置苏珊的欲望于不顾,删减她认为重要的细节,增添可能成为卖点的情节。于是,在寻常的母亲寻女的戏码之外,福硬是生造出一个身材体貌特征与苏珊丢失的女儿无一相似但却与苏珊同名同姓的小苏珊,上演了一出别出心裁的女儿寻母。不过,苏珊识破了福的意图,拒绝认领小苏珊。在给福的信中,她写道:“她不是我的女儿。难道你认为女人会像蛇下蛋那样扔下并遗忘自己的孩子吗?只有一个男人能心安理得地如此幻想” [1 ]。苏珊口中的幻想即是虚构。诚然,叙述离不开虚构,即便是历史叙述也概莫能外,历史事件必然要经过一系列再想象的加工,才能成为符合一定逻辑的故事。不过,这里的虚构并不是天马行空的假想,它是在特定欲望的驱动下,遵循某种逻辑来编织符合特定情理的想象。福对“他者”——无论是弱势的女性还是更加弱势的被殖民者——是怀有真正的同情还是冷漠,就决定了他的虚构的性质,也决定了他的叙述的走向。而他刻意突出女儿寻母,淡化荒岛故事,是因为他早已做出价值判断,认为女儿寻母的情节远比荒岛故事更值得书写。这样的故事构想,体现出来的是父权中心体系里男性中心写作对女性书写的蔑视。福这种试图将苏珊的生活“逐步变成故事” [1 ]、罔顾女性生活本身真实的做法令苏珊大为不满。endprint
此时的苏珊,虽然没有完全摆脱“写作的焦虑”,但也是今非昔比。在寻找四下里躲避的福的过程中,她历经了一系列的蜕变,包括尝试进入福的家里,使用福的笔来写日记和信件等。这些无一不在隐喻的层面上暗示,苏珊通过进入男性创造力之屋,使用男性的笔书写,最终确认了自己的主体地位,并就此克服了之前的焦虑,成为女性作者。她一针见血地提出,无论是加入海盗还是食人生番,或是将注意力转移至寻人,福都在刻意回避荒岛故事的核心,即星期五和克鲁索的故事,而这其中,失去舌头的星期五的故事尤为关键。值得一提的是,“失去舌头的星期五”是《福》中的重大母题和隐喻。是谁割去了星期五的舌头?星期五怎样才能恢复语言能力?要怎样他才能讲述自己的故事?这些没有明确答案的问题与殖民历史叙事的关系不言而喻。这些问题困扰着苏珊,推动着小说情节向前发展,同时也激发了读者与小说的互动。
苏珊通过描述星期五各种难以解释的行径来抗议福的情节构思,这个神秘的星期五是她想讲述的荒岛故事之眼。她希望作者的生花妙笔能赋予星期五的形象以血肉,从而填补这个眼,实现荒岛故事的价值。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唯有“通过艺术,我们找到一种途径令星期五发声的时候,我们才能听到真实的故事” [1 ]。从“我没有这种技艺”到“我们找到一种途径”,苏珊眼中的创作行为主体已经由“你”变成了“我们”,这意味着,她不再简单地将叙述的工作交由福来完成,而是要求加入创作,同男性作家一道将这个叙述付诸笔端,换言之,在与福争夺话语权的较量上,苏珊的声音、苏珊的欲望日益清楚地表达出来。
苏珊与福最大的分歧在于“真实”。當福信马由缰地组合各种叙事元素以求吸引读者眼球的时候,苏珊却执着于讲述她眼中的真实故事。在她看来,荒岛故事的核心是历史的真实。从一开始史密斯船长建议她找人代笔时,她声称:“我宁愿做我自己故事的作者而不愿意写下关于我的谎言” [1 ],到后来数次谈到登岛过程时,除了个别措辞,其余部分高度一致——这一致性似乎也在向读者暗示其描述的真实性——真实性是她对于这段叙事的基本要求。正因为如此,当她听到福的构思时,大失所望,同时她也敏锐地察觉到,这样的构想回避了她的经历中最关键同时也是最有分量的部分,星期五和克鲁索的故事。
苏珊与福之间讲述、拆解、再讲述的过程,酷似荷马史诗《奥德塞》里奥德赛的妻子佩内洛普织毯子的情形:白天织,晚上拆,第二天再织、又拆。正如佩内洛普的编织乃是在权力结构中处于弱势的女性想出来的应对众多男性求婚者的策略,苏珊与福之间的编与拆同样绕不开权力问题。如何编织荒岛故事,本质上是女性与男性就叙事权力归属进行的博弈,是对话语权的争夺、对通过叙事赋予生活应有意义权力的争夺。在这场充满了张力的女性写作与男性中心的争辩中,苏珊拒绝认领福杜撰出来的小苏珊,针对福的男性权威发起挑战。她直言,小苏珊与自己,与自己走失的女儿无论是外形、体态、还是姓名,均毫无相似之处,而库切刻意将这场女性写作与男性中心创作的争论安排在位于阁楼的一间仅有一扇窗的简陋房间中,似乎在暗指那个代表着禁锢了女性创作力的阁楼隐喻。只不过,这一次,阁楼里住的是一位代表男性中心的作家,而在面对女性作家的质疑和抗议时,他显然落了下风。
二、苏珊和福的合谋
就在读者为苏珊能够确立其女性作家身份并据此向男性权威不断发起挑战而击节称赏时,小说的情节发生了突变。苏珊在如何讲述星期五的故事这个关键问题上,由抗争变成了顺从。她不仅顺从了福的规劝,还与其同气连声,形成合谋之势。
苏珊立场的转变与她对待星期五的那种既同情又恐惧的含混态度不无关联,这种含混在小说第一章里一个暗恐式细节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当苏珊得知星期五没有舌头时,她意识到舌头的“伤残”隐藏于“他的唇后”,“(正如其他的一些伤残被衣服遮掩了)” [1 ]。那衣服遮掩的伤残影射的自是弗洛伊德话语体系里男性中心文化对女性的定义,即女性是被阉割了阳具的男性,而这对括号好似苏珊的无意识,揭露了她对这话语体系的认同。这为衣饰所掩盖的秘密伤残将苏珊和星期五联系在了一起,苏珊由此产生了对星期五的认同。然而,尽管二人均受到某种尊卑秩序的权力压抑,但苏珊的弱势感常常是奴性的,这反映在她时常屈从于男性中心的权力,做出诸如迎合克鲁索的性需求一类的举动上。苏珊的这重奴性的弱势感令她在认同星期五的同时,还对他怀有恐惧,经常处于矛盾之中。因此,当得知他被割去舌头之后,她有意地回避星期五,凡是星期五碰过的器皿,她都要再擦拭一遍。当然,在殖民权力的天平上,苏珊和星期五毕竟是不平等的,也不可能平等,她与克鲁索和福以及其他英国白人一样,同样视星期五为黑奴,她的黑奴。
福作为一名作家,具有敏锐的观察力,洞悉人性的复杂,因此,即使面对苏珊的不断抗议,他也迅速察觉到了苏珊的“我们”背后的意指,对她在为弱势争取权益时的矛盾心态了然于胸。他策略性地选择通过强化“我们”的意识,以己之坚定来化解彼之犹疑,最终将其同化,拉入自己的阵营。福一边抛给苏珊一个接一个的故事,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说。当苏珊强调她有能力引导、修正叙述的方向,有能力选择讲述什么、不讲述什么时,福回避了苏珊质疑的锋芒,转而抛出一个因盗窃罪被判死刑的女人,临刑前坦白自己一生无数罪愆的故事,试图通过这个故事迂回地坚持英国社会赋予他的男性中心的权威。而当苏珊抗议福创造出鬼魅一般的小苏珊,将她的生活变成了故事本身之时,福软硬兼施地劝说到:“亲爱的苏珊,至于我们中间谁是鬼影谁不是,我无可奉告:这是一个我们必须在沉默中凝视的问题,就像鸟儿遇到一条蛇,只能希望它不会吞噬我们” [1 ]。针对苏珊坚持要讲述星期五的故事但又认为这是一个讲不出来的故事这种情形,福继续用那种似乎温和却不失威慑的口吻劝说道:
亲爱的苏珊,别激动。虽然你说你是驴子而星期五是骑驴的人,可是你可以肯定的是,一旦星期五的舌头复得,他说的会与此相反。无论是谁伤害了他,我们对此野蛮感到遗憾,但是,难道我们,他后来的主人,没有理由暗自庆幸吗?只要他还是开不了口,我们就可以告诉自己,他的欲望对我们来说是黑暗的,我们就可以继续按照自己的意愿使唤他了。 [1 ]endprint
无论言说形式如何变化,他们依凭的都是同一个简单、直白,丝毫没有遮掩的殖民主义逻辑,即“我们”与“他们”的对立。“我们”是共享殖民体系权力的主体,而星期五则属于被殖民的“他们”。套用德里达的话来说,就是“我们”是“在场”,“他们”是“不在场”,“我们”与“他们”的二元对立是神的意愿,天经地义地构成“我们”赖以生存的基石。福最后此番似是而非的劝说,不啻于是向同属于“我们”的苏珊摊牌,向她坦陈殖民者进行殖民历史叙事时的原则:“我们”是二元对立中那个占上风、占优势的善的那方,作为拥有话语权的人,“我们”不是不清楚“他们”的欲望,但只要依然掌握着话语权,“我们”就拥有随心所欲进行讲述的权力,可以全然无视“他们”的诉求。这个原则依循的是德里达所抨击的逻各斯中心的逻辑,回响于其间的是基于殖民中心主义的“理性”。
“我们”所认同、所生存于其间的体系是逻各斯中心体系,这个体系认为,世界起源于上帝之言。言说意味着权力。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出现了光;上帝说要有万物,万物要有序,于是出现了有序的世间万物。神言是这个体系的中心,代表着绝对的真理、正义和善,与西方的理性之间是等号关系。“我们”白人是神在世间的代表,同样处于体系的中心,拥有话语权,白人的话语亦是善。与之相反,星期五没有舌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这在象征的层面上,意味着他被褫夺了话语权,被排斥在中心之外,与这个中心毫无关联。更有甚者,福曾经提出,有部分人“(我主要在想星期五)是被另一个更黑暗的神书写的” [1 ]。与白人的上帝不同,这个黑暗之神存在于白人的体系中心之外,有可能是魔鬼也有可能是其他被排斥在白人中心之外的存在。如果连创造星期五的神都跟白人的神不同,那么他注定就是要为白人所统治,白人的真理是绝对真理。依照这种逻辑,尊崇神言的实质就是将神言和西方的理性和殖民话语等同起来。福的这套话语理论,够黑。
坦陈“我们”的原则过后,福通过一连串的发问,尝试说服苏珊不要再纠结于探究星期五的真实欲望。是的,星期五“渴望获得解放,我也这样希望……可他毕生为奴,如何重获自由?” [1 ]这个世界上仍然存在等级制度和歧视,将他解放,难道不是无异于让他回到“狼的世界” [1 ]?更为关键的,平心而论,人人向往自由,可是谁说得清楚真正的自由是什么?“【自由】不过是我们给予你提及的那个欲望的名称,希望获得自由的欲望。我们关心的是欲望,不是【欲望的】名称” [1 ]。依照福的逻辑,既然需要关注的是欲望本身,而不是表达欲望,那么话语权对于星期五而言就不是必需的。但事实却是,在叙事之中,没有表达欲望能力和权力的人,其欲望由他人主宰,就如星期五一般。
在这段围绕欲望的辨析中,苏珊似乎从福的口中听到了克鲁索的声音。克鲁索只需要让星期五掌握最少的词汇,少到刚刚够完成他下达的指令。与克鲁索一样,福的思维处事依照的也是奴隶主的逻辑。同时,从福的话中,苏珊也听到了自己所熟悉的逻辑,因为在为自身争取话语权的时候,她曾经就自己的沉默与星期五的沉默进行过区分,提出她是自己的主人,其沉默是主动选择的结果,星期五则不然,他的沉默是被动的。在苏珊认定星期五缺乏选择能力的时候,使用的难道不是同样的逻辑吗?而事实上,无论是将星期五说成她的“影子” [1 ]还是监护人,抑或是主人,苏珊所做的正是将她的欲望加之于星期五。于是,在行动的层面上,苏珊也肯定了福的逻辑。当然,出于同星期五的部分认同,苏珊对星期五不无愧疚。可是当她独自外出散步一圈回来之后,这愧疚感消失殆尽。
苏珊立场的转变清晰地反映在与福和小苏珊的身体接触的变化之上,在某种程度上,在小说《福》中,身体是态度转变的指示器,它演绎着欲望,是欲望的外化。例如,面对苏珊不停地诘问,福干脆给了她一个亲吻,并且突然咬破她的嘴唇,吮吸伤口,就像传说中的吸血鬼能通过吸取人血将其变为同类一般,福要将苏珊变成他的同党。尔后,对于福的性诱惑,苏珊最终选择顺从男性中心文化,一如当初在荒岛上选择服从克鲁索。苏珊与福在身体上的结合成为苏珊放弃先前的主张、接纳男性权威观念的转折点。苏珊对福的叙述框架的逐步认同,同样反映在与小苏珊身体接触的变化上。从一开始丢弃、拒绝认领这个身体,到后来亲吻,怀抱感情地亲吻,苏珊逐渐接纳了小苏珊,接受了福的叙述安排。当确实与福同谋之后,她不再质疑小苏珊的真实性,认可她是确实存在的人,同现实世界里的其他人一般无二。合谋之后,苏珊停止了与福的争论,不再发表不同意见;合谋之后,苏珊成为了像福那样表里如一的殖民者。“亲爱的福先生,最后我再也划不动了” [1 ],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中,叙述者在福家中的桌子上读到了苏珊最终写下来的文字,同时这也是她笔下开篇的第一句话。这句话里使用的称谓明白显示,苏珊将讲故事的权力交给了福。如果按照前文所述,将《福》作为《鲁滨逊漂流记》的前传来读,历史上讲出荒岛故事的也确实是那个男性作家。
苏珊与福的合谋是小说情节上的突转,是库切的一次“亮剑”。如果苏珊代表了西方女性主义的觉醒,那么,在后殖民的语境里,这个觉醒有没有它的局限性?如果有,是什么?显然,对于库切而言,虽然在面对男性中心和男性权威时,苏珊所代表的女性主义展示了其反抗的力量,但这种女性主义如果不能直面殖民秩序里最关键的权力问题,它的质疑和抗争终究不切中肯綮,甚至可能变得虚伪。值得一提的是,尽管苏珊为福所同化,不再探究星期五的欲望,但是库切并没有放弃让星期五讲述故事的尝试。
三、星期五的故事
纵使笛福笔下的星期五在主人的調教下巧舌如簧,但是他的欲望并不属于他自己,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个作为传声筒的星期五无足轻重。与之不同的是,《福》中的星期五尽管失去了舌头,由于他和他的神秘身世一直困扰着苏珊,导致即使他的故事无法讲述,他也因为苏珊的困惑而呈现为一个独立的存在,有着虽然不为人知却是实实在在属于他的欲望。为了探究这个谜一样的人物,库切在小说的最后一章里引入了一个神秘的叙述者“我”,通过“我”与(笛)福展开了一场没有交锋的辩论,而辩论的焦点则是一个悬设:假如“我”能够讲述星期五的故事。endprint
第四章开篇,叙述使用的时态由之前的过去式转为了现在时,暗示着离苏珊和福的争论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此时的叙述者“我”不再是苏珊,其身份是隐匿的,极有可能是罗兰·巴特意义上的读者 [4 ]。身处现在的“我”走过一段漆黑逼仄的楼梯,来到没有上锁的房间。借着窗口倾泻下来的月光,“我”见到了并排而卧的一对男女,他们双眼紧闭,肤如干纸紧绷于骨架之上,嘴唇也已萎縮,牙齿暴露于外,看起来像是在微笑。在窗帘后面,“我”找到了星期五。他的牙关紧咬,脚僵硬如木,但体温仍在,在喉部也能摸到微弱的脉搏。“我”在他身边躺下,过了很久很久,星期五动了一下,叹了口气,侧过身子睡了。“我”仔细倾听,“从他【星期五】嘴里,没有一丝呼吸,却传出荒岛的声音” [1 ]。在一个艳阳高照的秋日,“我”再次来到屋里,墙上一块牌子,写着:“丹尼尔·笛福,作者” [1 ]。进去之后,看到一对男女相拥而眠,女方将头枕在男士的手臂上。星期五面对墙壁,躺着。
屋内弥漫的是窒息的空气,似乎只有星期五一息尚存。“我”仔细观察星期五,只见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像项链一样的疤痕,应该是绳索或锁链留下来的,这是之前“我”未曾留意到的。“我”在地板上找到一个有铜锁扣的盒子,打开来,发现一部手稿,第一行字是“亲爱的福先生,最后我再也划不动了” [1 ]。显然,这是苏珊的遗作。
忽然,毫无征兆地,“我”身处的位置从小楼转到了船上,在荒岛附近的一个海湾,星期五曾经在那里洒下花瓣。“叹了口气,我滑入水中,几乎没有溅起任何水花” [1 ],“我”叙述道。这些字眼与当年苏珊给福写信时所用的一模一样,于是,我们不妨大胆假设,这位读者“我”此时顺着苏珊的文字,进入了她的叙述世界,尝试在其中探究发现些与星期五相关的线索。“我”从船上滑下来,落水,脚底是一片海草,星期五洒下的花瓣像雪花片一样漂浮在身边。在水里,“我”看到一艘沉船,在某个船舱的角落,“我”看见星期五,轻拉他的头发,摸摸他脖子上的锁链,问:“星期五……这是什么船?”“但是,这不是一个用字的地方……在这个地方,身体是自己的符号。这是星期五的家。” [1 ]
身体之所以能够成为自己的符号,乃是因为获得了疤痕作为标记。彼得·布鲁克斯曾提出:“给身体标上记号,这意味着它进入了写作,成了文学性的身体” [5 ]。借助小说此处的提示,回溯并串联前文出现过的不少与星期五的身体相关的符号,许多谜团似乎找到了答案。例如,针对苏珊一直纠结的星期五的舌头到底为谁所割的问题,从第四章中“我”观察到的星期五脖颈上的疤痕来看,舌头应是被贩奴者或奴隶主夺走的。而“我”潜水时看到的沉船极有可能是星期五和其他奴隶乘坐的贩奴船。他的家是那条沉船,他的家人多半已经遇难,只剩他落难荒岛。如此一来,苏珊前文中提到的,星期五不忘定时去海湾抛洒花瓣的神秘行径或许可以理解为在语言受剥夺、欲望遭压抑的情况下,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悼念死去的同伴。无论是不是克鲁索割下了星期五的舌头,他一直以星期五的主人自居,而苏珊和福是星期五继任的主人。这些主人们同贩奴者或是奴隶主一样,继续以手中的殖民者的权力遏制星期五的欲望,继续剥夺他的语言权利。当然,即使不能说话,星期五依然有着属于他的七情六欲,并通过悲伤的笛子和舞蹈将其抒发出来。库切在文本中撒下的这些零散的符号,最终由“我”和“我”的一系列发现串联起来,星期五的故事似乎隐约可见,而此时的“我”兼备了传统意义上的读者和作者的角色。
当然,真正希望并且能够重述星期五和荒岛故事,以此反驳笛福、反驳殖民意识形态的是库切。当库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他发表了一篇名为《他和他的人》的演讲辞。这是一个短篇故事,“他”指的是鲁滨逊,而“他的人”身份未明,一种可能的解读是指星期五。故事里的鲁滨逊是已入垂暮之年的作家,灵感枯竭,不时遥想初返英国时的情景。那时的他,下笔如有神助,曾将亲身经历写成历险故事,广受好评。经历过如此的辉煌,纵然已经江郎才尽,鲁滨逊并不甘心就此放弃。他让星期五做他的眼睛,做他的笔,派他奔波于各地,每天笔耕不辍,将所见所闻于第一时间记录下来并寄回。这不是库切第一次让星期五拿起写作的笔,小说《福》里,在“我”出现之前,苏珊散步回来,看到星期五坐在福的椅子上,身披福的袍子,头顶福的假发,手持羽毛笔,黑墨水在笔尖流动 [1 ],看起来,福打算教星期五写作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他的人》就像是《福》的续集。在那个尊神言、抑书写的体系中心里,即便星期五拥有了书写能力,也不会对体系中心造成真正的威胁,正如《他和他的人》中讲的那样,星期五只能做文采斐然但却默默无闻的写手,而鲁滨逊/福可以不假思索地将他的文字占为己有。
不过,笔杆子在手的星期五到底还是获得了书写欲望的权力,可以挑选叙述对象和叙述视角,例如他寄给鲁滨逊的关于诱捕野鸭的故事和断头机器的故事,就是在以寓言的形式书写欲望在权力面前无足轻重。逐渐地,“他的人”在书写的过程中获得了主体性,不仅其写作才能远在“他”之上,其生活也随着写作行为逐渐摆脱了“他”的控制。此时,纵使“他”希望将“他的人”变成自己笔下的人物,收放于股掌之间,也不过是有心无力的一场徒劳罢了。到最后,“他”不得不面对和承认这样的一种现实:“他”再也见不到“他的人”了,他们二人好比“驶向两个截然相反方向的船只” [6 ],不会再有交集。库切似在暗指,终于,星期五通过写作,逐渐争取到了叙述的权力,驶向了自由的彼岸。
四、结 语
纵观西方文学史,最早就叙事理论进行系统阐释的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不过,亚里士多德重行动和情节,轻人物,人的欲望更是略过不谈。进入现代之后,随着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论的兴起,叙事中的欲望研究成为研究者们关注的焦点。库切凭借小说《福》,也加入到对叙事中欲望的探究之列。他选择在冲突中凸显欲望,将欲望纳入权力话语体系。在《福》的小说世界中,在殖民主义的语境下,由于存在权力的等级秩序,欲望不再是纯粹的个人问题,不仅苏珊的欲望遭掣肘,星期五更是被剥夺了言语的权利,连最基本的欲望都无法表达,即便获得表达的途径,他的欲望只能依附于他人的欲求。endprint
那么,是誰给了克鲁索和福“主人”的权力?福称这是神赋之权。仅此一说,库切便借福之口直击殖民秩序的要害。《福》面世之初,南非国内的评论界曾经批评库切罔顾种族隔离的现实 [7 ]。事实上,库切从来没有回避过种族问题,只不过,他不满足于指涉某个地区的种族状况,而是将剑锋直指诞生于18世纪殖民扩张兴起之初的英雄神话,借重写之机,从更基本的层面来深入探究种族问题背后的权力结构。甚至,我们可以视这本充满了后现代写作技巧实验的小说为一本关于理论的小说,库切通过探究殖民权力结构中的叙事和欲望,为从广义上研究叙事中欲望和权力的关系提供了参照。总之,欲望和权力问题的提出,将文学和政治联系在了一起。
注 释:
① 库切特意令福与历史中的笛福颇多交集,而英语里,Foe(福)和Defoe(笛福)只有de这个前缀之差,可视之为解构之后的笛福。同时,Foe又是“敌人”的意思,反讽意味跃然纸上。
本文所有译文均为笔者自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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