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屋里的小怪兽

2017-12-25边凌涵

少年文艺（1953） 2017年9期

边凌涵

皮球在红豆的脚下，一颠一颠往前滚。红豆背着书包，微微涨红着脸，好像跟谁闹别扭似的，小胸脯一起一伏。今天下午在操场上发生的事，红豆一想起来，脑子里就嗡嗡地响。这不，本来放学后肯定先回家的她，此刻却一点儿都不想回去。红灯停绿灯行的十字路口，红豆一扭头走上了一条以前从来没走过的岔道。

冬天的夜晚黑得快，太阳打了个哈欠，悄悄地扯来了晚霞当被子。

不开心，真不开心，红豆沮丧地用力一脚，皮球骨碌碌滚出去好远，在拐角处转了个弯不见了。追着皮球的轨迹，红豆惊讶地发现，绕过三道弯，再穿过四条长弄堂，面前竟然是一片盛大的桃林！

红豆一下就忘记了下午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抱着皮球跑进了桃林。

这么多的桃树呀，一棵挨着一棵伸出纤细的手臂，风儿一吹，树叶沙沙地响，仔细听，它们在演奏《欢乐颂》呢。“噗”的一声，红豆的鼻尖底下，冒出了第一朵粉色的花蕊，徐徐打开娇嫩的朵瓣，然后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很快，红豆就置身于一片粉色的海洋中了。真是让人沉醉啊！红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嘻嘻哈哈地，桃花小精们跳跃着离开枝头，在空中不停地旋转、翻滚、手舞足蹈，他们可爱的样子逗乐了红豆，她咯咯咯直笑，开心得把皮球扔向天空。

“啊，好痛！”

声音从上面传来。红豆仰头看，有一株桃树出奇地高，她壮着胆子爬了上去。拨开茂密的树叶，一幢小木屋藏在其中，它好小，还没有红豆的书包大。红豆把脸贴在窗户上往里看，突然有两道红红的光从里面正正地向她射来。吓了一大跳，红豆脚下一滑，直直地从树上摔了下来。

完了完了，这下要摔成肉饼了。红豆害怕得闭上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身体落地“砰”的巨响，红豆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咦，自己怎么悬空浮在离地差不多十厘米的地方呢？

底下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你好重。”

然后红豆就被“扑通”放到了地面。

眼前这个小家伙长得好奇怪。绿色的头发，卷卷的像一团海藻，红不溜秋的眼睛，鼻子是棕色的，好像一个桃核安在脸中央。几片桃叶拼在一起作衣裳，腰上系着一根草茎。额头上还有两个米黄色的小角，像两根小笋。

“你是谁？”红豆问。

小家伙說：“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红豆很奇怪：“哪有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呢？”

“人是什么？”小家伙摸摸头上的角。

“像我一样的，我就是人呀。”

红豆认认真真地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小家伙，总结道：“你长得跟我不太像，你大概是一只小怪兽。”

小怪兽貌似不介意红豆侵入了他的领地，他们一起倚着桃树坐下，小怪兽还允许红豆摸了他头上的角。红豆告诉小怪兽，学校里没有朋友愿意跟她一块儿玩，因为她左脸颊正中有一块红色胎记，同学们都说她长得不好看。今天下午体育课上分组踢球，大家都分好了，但没有人想跟她一组。

可是妈妈说，那是在红豆树下生她的时候，红豆精灵留下的吻。

“朋友是什么？”小怪兽问。

红豆想了想说：“朋友就是一起说话，一起玩，你开心我就开心，你难过我也难过。”

小怪兽拍拍胸脯：“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朋友啦。”

我有朋友啦！红豆激动得一把把小怪兽搂进了怀里，他真的好小，红豆用一只手掌就能把他抱住。

给小怪兽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红豆晃晃脑袋，决定叫他杏仁。她和杏仁愉快地约定，以后每一天，红豆都来桃林，两个朋友亲亲热热地说会儿话。

红豆觉得生活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即使现在同学们仍然不太愿意跟她做伴，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孤单了，她知道，在不远的桃林里，她有一个朋友，每天都会等着她，听她说话。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红豆突然问杏仁：“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杏仁眼睛一亮：“好呀！我还从来没去过你们‘人的世界呢。”

就这样，红豆把杏仁装在毛呢大衣的兜里，带出了桃林。

初进红豆家门的杏仁，对一切都感到新鲜有趣得不得了。他把电视机上的插头拔下来插进自己的耳朵，全身居然变得一闪一闪的，像萤火虫一样发出黄莹莹的光。可惜红豆的手刚刚碰到他，就被“嗞”地电了一下，麻麻的感觉一直从手指传到脚尖。

红豆的衣服口袋，就是杏仁温暖的家。他也不用一日三餐，只要保证每天吃到桃树上被最早的一缕阳光射到的那一滴桃蜜，那是他唯一的力量源泉。所以每个清晨，杏仁都会从衣兜里飞出去，等红豆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又回到被窝里呼呼大睡啦。

带着杏仁去学校，是红豆顶顶快乐的事。“没有人知道，我的兜里装了一个小怪兽呢。”走在路上，红豆心里开出了一朵小花儿。杏仁也特别喜欢去学校，那里有很多跟红豆差不多大小的人，他们一起上课，排队做操，扔沙包做游戏，可热闹了。不过很快，杏仁看出红豆在学校和在家里，有那么一点点的不一样，好吧，更准确地说，是很大的不一样。

在家时，红豆会噗噗噗地冒出许多奇思妙想的故事，伴随着各种古怪搞笑的动作；而在学校呢，她的话明显变少了，这或许也是因为，没有什么同学会在下课时走到她的座位旁，跟她聊天，而她仿佛也对这样的情况习以为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或者低下头跟衣袋里的杏仁轻轻地说几句话。

这天是班主任许老师的地理课，讲的是世界各国的首都。课上到一半，许老师提了一个问题：“斯里兰卡的首都是哪里，有哪位同学知道？”

班里鸦雀无声，大家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好似答案就刻在别人的脑门上。

科伦坡，科伦坡，科伦坡……红豆不出声地翕动着嘴唇。家里的客厅墙上挂着好大一幅世界地图，红豆没事就喜欢趴在上面，看那些被不同的色块圈出来的国家。心里有一面小鼓咚咚地擂，她却没有勇气举起手。

好痒好痒，哎哟哟，痒死了。腰部传来一阵痒痒的感觉，红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endprint

“嗯？红豆，你知道答案吗？”

坏了，被许老师点名了。红豆鼓起勇气，站起来说：“我知道，斯里兰卡的首都是科伦坡。”

班里顿时发出“哇”的赞叹，还有同学鼓起掌来。许老师满意地点点头，让她坐下。第一次在大家面前展现自己，红豆觉得脸上热热的，连红豆胎印也倏地变烫了呢。

“都是你捣的鬼，对不对？”一走出校门，红豆就戴上自制的传声筒，外人看来，以为她不过是戴了副耳机。

“你明明可以，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杏仁说。

“我是怕……”红豆有些欲言又止。

“有什么好怕的，说错了，老师同学又不会把你吃掉。”

“也对，哈哈。”红豆的心里瞬间阳光明媚。

家里有一股怪怪的味道，红豆还没拧开锁头就闻到了。爸爸和妈妈还没下班，杏仁从衣兜里跳了出来，东闻西闻，慢慢靠近厨房的方向。不好，是煤气！红豆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厨房，关掉煤气阀门。

一定是妈妈中午做饭忘关了，红豆想，转头看杏仁，不觉大吃一惊。眼睛变成浅蓝色，肤色苍白，肚子还一鼓一鼓的，杏仁的样子吓坏了红豆，她赶紧抱着他摇起来。没想到，杏仁一张口，嘴里竟然冒出一小团红红的火，烟雾缭绕，呛得红豆咳嗽连连。

头晕晕的杏仁看起来没精打采的，红豆打开窗，把他放在晒衣篮里。晚风轻拂，过了约莫一刻钟，神采奕奕的杏仁又回来了。

“哎，如果生日那天，我能吃到‘媛记的蛋糕就好了。”红豆躺在摇椅上说。

“‘媛记是什么？”杏仁问。

“是一个牌子。”

“牌子是什么？”

“就是一种标签，把这个和那个区别开来的东西。”

“那么红豆是什么牌子的呢？”杏仁问得很认真。

红豆哈哈笑道：“牌子是用来指物的，不能用来指人哦。”

“那么，人跟人又是怎么来区分的呢？”杏仁颇有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劲儿。

“男人，女人；好人，坏人；快乐的人，悲伤的人；班里第一名，班里第十一名……”红豆掰着指头数起来。

“哈哈，哈哈哈……你们‘人有那么多种类，难道不会弄错吗？”杏仁笑得在晒衣篮里直打滚。

红豆不服气地说道：“人的记忆力可好了，不会弄错的。那么，杏仁又是怎么区分各种各样的鸟儿、鲜花和小草的呢？”

杏仁低下头，短短的手指指心的位置：“用这儿。”

明天就是红豆的生日了。她去年吹蜡烛时许的愿望是今年可以跟爸爸一起过生日，不过现在看来愿望很可能会落空，因为爸爸实在是太忙了，每天早出晚归，红豆都已经有一周没有在晚饭时看见爸爸了。

放学回家，妈妈正在厨房里忙活。她招呼红豆说：“快洗洗手，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是不是连妈妈也忘了自己的生日呢？红豆有一丝丝的难过。

“咔嗒”，门开了。是爸爸！红豆兴奋得从椅子上滑下来。哦，等等，爸爸手里拿着的，不正是“媛记”蛋糕吗？

“生日快乐，我的宝贝。”妈妈捧着一大碗鸡蛋面走了过来。

这是红豆过得最满足的一个生日了，有爸爸，有妈妈，还有，嗯，好朋友杏仁。

吃飯时，爸爸说：“奇怪，今天早上我打开公文包时，看见一张‘媛记的优惠券。我还在想，怎么这么巧，它知道我要买这个蛋糕给我女儿呢？”

咦？红豆下意识地看向衣兜，杏仁调皮地冲她眨眨眼睛。红豆想起来了，前几天路过“媛记”蛋糕房门口时，她拿到一张优惠券，当时她对着上面的水果蛋糕咽了口口水，回来后随手一搁，也就把这个事情给忘了。

如果不是爸爸和妈妈在场，红豆真想把杏仁捧在手心里，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烛光摇曳，妈妈亲了亲红豆的脸颊说：“宝贝，我们爱你。”

爸爸伸出长长的手臂把妈妈和自己都搂在怀里，红豆别提心里有多幸福了。

杏仁也给红豆准备了礼物。回到房间后，杏仁把一串桃核做的项链挂到了红豆脖子上。

“我也有一份礼物要送你。”红豆说。

是一幅画，上面是杏仁天真烂漫的模样。

“从此以后，我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了哦。”

哟呼，杏仁激动得抱着画又蹦又跳：“谢谢你，红豆，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画！”

快乐的日子像溪水一样哗哗地流过去了啊。

近日来，一种特别厉害的感冒病毒入侵这座城市，晚间新闻通报的感染人数噌噌上升。教室里烧起了醋，坐在位子上，红豆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跟泡菜一样，浑身酸溜溜的。

要命的是，脑袋也酸疼酸疼的：试卷上的题目看起来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平行四边形的求和公式，怎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呢？

“喂杏仁，醒醒。”红豆右手挡住嘴巴，左手伸进口袋，小小声地呼唤道。

没有反应。

红豆拉了拉杏仁的手，谁知他竟把手从她的指头间给抽了出去。

“哼，真不讲义气。”红豆愤愤地说。

“不准交头接耳。”监考老师在讲台上说，“离考试结束还有五分钟，请没有做完的同学抓紧时间。”

昨晚光顾着看《红豆兔》的大结局，把今天的考试都给忘了。还有讨厌的杏仁，关键时刻不帮忙。红豆咬着笔头，懊恼和生气仿若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上心头。

心里有股气，红豆的步子迈得也比往常大了许多，传声筒挂在脖子上，一颤一颤的。

杏仁把头稍稍探出衣兜说：“红豆，你不开心吗？”

“今天你为什么不帮我？”红豆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你可以自己做的啊。”

“可是我忘了公式。”

“翻翻书，下次记得就好了嘛。”

“你是我的朋友，看见我有难，你不帮忙，还算什么朋友？”

心里扭不过这股劲儿，红豆索性甩开腿跑了起来。endprint

突然，身后响起一声尖叫：“快来看哪，我抓住了一只小怪兽！”

红豆下意识地一摸口袋：“糟了！”

一个中年男人提着一只玻璃笼子，里面，杏仁恐惧又无助地瞪着红红的大眼睛。刚才他从红豆的口袋里被颠了出来，还没来得及飞走，就被一只巨大的手给牢牢抓住，然后扔进了笼子。杏仁不懂的是，为什么他明明可以看见红豆，却跑不过去？

红豆急坏了，正想飞奔上前，却被拦住了去路。

“退后，退后。”一个长着络腮胡的大叔说，“这是我发现的小怪兽，小孩子不要乱碰。”

大人们都站得远远的，还有人捂着鼻子，好像杏仁存在的地方，空气都中了毒似的。有几个小孩子好奇地想走到玻璃笼子那去看一眼，被惊惶不安的爸妈一把拉进怀里。

红豆刚想说话，嘴巴却被套上了一只厚厚的口罩。

“小朋友，赶紧回去，万一在外面被怪物咬了就麻烦了。”络腮胡的表情异常严肃。

被咬？红豆脑海里浮现出杏仁露出长长的尖牙，對着自己的胳膊一口就咬了下来的画面。她“啊”地大叫一声。虽说杏仁从未在自己跟前表现出任何异样的举动，但谁能保证他不会呢？毕竟，他是一只小怪兽呀。

杏仁……红豆望望玻璃笼子，杏仁的眼睛更红了。他是不是哭了？

“叔叔，你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红豆怯生生地问。

“第一人民医院，你放心，那里很安全。”

说完，络腮胡就和中年男人一起，拎着笼子离开了。

杏仁悲伤地趴在玻璃壁上的样子，很快消失在红豆的视野里。

夜深了，红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不时还会仰起头来看一眼挂在门背后的外套，看杏仁会不会倏地从口袋里跳出来，像往常一样给她个惊喜。可是夜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发生。不知为何，红豆心里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咬，有些疼，又有些焦灼。

杏仁会被关起来吗？他们会对他做什么，会给他打针吗？他会痛，会哭的吧？……无数的问号涌进红豆的脑海。担心、后悔、自责、难过，这些情绪像洪水一样冲上她心头的堤岸，化成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脸颊。就因为自己的自私，和一时的轻信、怯懦，而让杏仁平白无故遭受磨难，这根本不是一个好朋友应该做的事啊！红豆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暗暗决定，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她都一定要把杏仁给救出来。一个大胆的计划浮现在她眼前。

对，就这么办！

第二天天还没亮，红豆悄悄地穿好衣服，跑出家门。

她要去桃林。杏仁必须吃到被第一缕阳光照射到的桃蜜。要不然，他很可能撑不过今天。

可是，桃林那么大，红豆找得满头大汗，仍然不知道哪一根桃枝会率先照到阳光。

天边泛起了红彤彤的光，太阳眼看就要探出头了。

忽然，红豆脑海里闪过一道白光。

树屋！

来不及抹掉额角滴落的汗珠，红豆用最快的速度爬到树屋上。

金黄色的光芒射向红豆，哔哩哔哩，枝头的桃花小精展开身段。花瓣中心，一滴澄净的桃蜜圆润饱满。

太阳越升越高，红豆心急如焚地赶到杏仁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

红豆打开笼子，喂杏仁喝下桃蜜。

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