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在午后如蔓生长
2017-12-23朱欣慰
朱欣慰
露天,一方小桌,两把木椅,三四簇花草,一轮暖阳。午后的阳台静谧素雅又不失情调,适合我与父亲在此谈天。
我将房间环视一圈,看见一件衣服正懒洋洋地躺在衣篮里,等待着被丢进洗衣机里翻滚。父亲也注意到那件衣服,像是想到了什么,用手指了指。
“嗯?那件衣服怎么了?”我问道,又将膝上的书翻了一页。
“你们这一代的生活真幸福啊!我们小时候哪有什么洗衣机啊,那时候都得自己动手洗,每天中午吃完饭,就坐在台阶上,拿你奶奶的旧瓷盆,接一大盆清水然后端过去。大冬天的时候天气特别冷,水又冰得不行,手都伸不下去。也幸好是你爸我皮糙肉厚的,耐得住冻,力气也不小,能拎起那么重的衣服,这要是让你叔叔他们来,肯定受不了。天气暖和了就不一样了。洗衣服嘛,也不好好洗,小孩子就想着玩,蘸一点泡沫,使劲吹,院子里就飞满了泡沫。那帮小娃娃也跟着我一块儿疯。后来你奶奶拿着棒槌追着我們满院子跑。还是你爸我聪明啊,一溜烟儿就从门缝里钻出去了。”父亲讲得绘声绘色。老故事总有让人静下心的魔力——树叶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打瞌睡,不远处楼顶上晾的棉花被在闭目养神,猫咪蜷在檐下的阴凉里做着捕鱼的美梦——午后的慵懒在故事里更加放肆,而我就最喜欢它的懒,因为有了这样的氛围,自己也就懒得有恃无恐了。
旧故事的长河一开闸便停不下来了。我也是极愿意听的——故事里总藏着如今体会不到的滋味。
在父亲这一辈,家里孩子都多,也就不说养不养得起的话了,大的孩子拉扯小的孩子,相互照应。父亲说,他从小就帮着家里干活。他是家里的长子,家里弟弟妹妹多,爷爷奶奶顾不过来,他就成了“小爸爸”,照顾弟弟妹妹的饮食起居。家里农忙时,有时还得背篓里背着个小娃娃在田间地里穿梭。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各家都是能省则省,能用则用的。也不知是谁想出一个法子,在小溪里找来下饭的钉螺,它的壳可以再次利用——老家山多水多,水里的小玩意儿自然也多——把钉螺壳送到石灰厂碾轧成灰,既能食用又能补贴一点家用。父亲和爷爷就常去小溪捕钉螺。钉螺吃得多了,父亲练就了一手挑钉螺肉的好手艺。饭桌上有钉螺时,我总习惯扔给父亲,我只管吃螺肉。
以前家里还有几分田,父亲说他小时候还真干过“揠苗助长”的蠢事——小小个子的他卷起袖子,挽起裤腿,把田地里的苗一点一点往上拔。看到自己的苗比别人高就特别兴奋,觉着自己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结果第二天苗就死了大半,把爷爷给气坏了,也把父亲给吓傻了,然后父亲就被奶奶关在家里洗衣服,打扫屋子,哪儿都不许去。父亲同我讲这些时,我好像看到那个调皮的小男孩就在眼前跑,边笑他傻边忍不住让他继续讲,那样的时光多好。
父亲说,家里还有块地是用来种地瓜的。秋天丰收的时候上面一层的好地瓜被挖走了,而父亲和他那些小伙伴便会扛着锄头再把地翻一遍,还能找到一些被遗落的品相不错的地瓜。然后开心不已地兜着地瓜回家跟家里人炫耀——
“阮到来了!”(我们回来了)
“唊燘了,濉手哸!”(快吃饭了,洗手先)
“这是嗢挖欸番薯!”(这是我挖的地瓜)
“亚厉害。”(真厉害)
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父亲再重复这样的对话,似乎声音里还透着当年那个少年的兴奋得意。想想现在的我,一回家就是回到房间,顶多只是淡淡一句“我回来了”,在外面获得的欣喜愉悦都是自己的。每每听父亲讲述他的童年,都能听出话里丢不掉的眷恋。是啊,父亲也曾是一个无忧无虑、意气风发的少年啊!
老家,对于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对父亲而言却不是,那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那里有他最好的伙伴,有他可以肆意奔跑的院子。而我唯一能看到的便是被翻新整修过的老房子——两层的水泥房、被水泥覆盖的院子,而丝瓜架、地瓜地这些东西也只存在于大人们偶尔的念叨里。老家的房子在山上,顺着青石板一路往上朝家中走,沿路还有零星的小野花,我不禁想起父亲说过的萤火虫绕着丝瓜花乱飞的场景,好想亲眼看看那样的美景啊。
“阮到来了!”(我们回来了)
“到来就好,到来就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依然是兴奋的呼唤,依然是欣喜的回应。
大人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叙叙近期的烦恼,叨叨以往的趣事,一起取笑父亲的“揠苗助长”,一起调侃谁小时候将“屎盆子”往自己身上扣,我们小辈的跟着笑得停不下来,好像和时空那头的年轻富有朝气的父母相会了。
父亲的叙述断断续续的,我想,静默的间隙,他大概是被浓浓的回忆填满了吧。
忽然有些同情起父亲,那么多闲暇的午后,他却再也听不到小伙伴呼喊他的名字,再也冲不进趣意无穷的田间地里,再也听不见让他去干活儿的声声催促。心中莫名念起一句话:岁月忽已晚,暮色何迟迟。想让父亲再恣意地玩乐,想让时光再慢些前行。时光啊,慢些,再慢些,让我再在故事里见见年少的父亲,让我再和父亲坐在一起享受午后的时光,让我能追上父亲老去的脚步,陪他多笑笑,陪他多聊聊。
“那时候啊,日头比这大着呢,但没这么毒,我们几个孩子在树荫下玩,可舒服了。”父亲再次徐徐开口。我看向父亲,他眼角的皱纹流露出满满的笑意。
“爸,那你跟那些朋友再出去一起玩玩呗!”我将盛着温水的杯子递给父亲。
“都老了,都老了……”
风掀起书页,字句在纸上如藤蔓生长。
(指导老师 朱 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