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视
2017-12-23王哲
王哲
见过丰子恺一幅小画,画中有山峦叠嶂,一人踽踽前行。
人微如芥子,嵌在羊肠古道之中。若不仔细分辨,竟也险些无视。
人,终于还是如此渺小,我慨然而叹。然而目光一转,小画边角的一行烫金小楷没入眼帘,写着“幸有我来山未孤”。
幸哉!既有与高山比肩的气度和胸容,又何惧被无视?如此攀山,倒有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兴味。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这是诸多生命个体的真实写照。如芥川龙之介所言,宇宙若是钟表,地球则是其中极精微一零件,人类则是零件上极精微一细菌,过着“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的日子。于是,众多唯恐被他人无视的人便如跳梁小丑般争做最夺人眼球的“细菌”,被各种道听途说的消息和风雨欲来的揣测裹挟而行。殊不知,却是自己最先无视了自己这个独特个体。
村上春树指出:“我们获胜的唯一可能,就是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个体。”不论世相覆焘千容,变幻莫测,若是自有如此气度在胸,便无惧被无视。章诒和曾在《伶人往事》中,详述了自己的父親章伯钧请京剧演员马连良吃饭之旧事。虽说是请人吃饭,章家却未动一锅一灶。倒是马连良的马车上下来了十几个白衣白裤的人,带了锅碗瓢盆及各式食材,甚至准备了烤鸭用的果木。不一会儿,章家院子便肥鸭流香、菜香盈门。大快朵颐过后,马连良之人还将院落冲洗一新,潇潇洒洒扬长而去。章诒和对这事的评价很动人:“不管北京城头挂什么旗子,报纸上宣传什么主义,马连良这样的艺人都细心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精心琢磨那份属于自己的舞台和角色。”
戏子,大师,无视,崇视。那可能是宫廷盛会上飘扬的一支旖旎的曲,可能是日军官阁上的朱唇轻启,也可能将抗战事迹深情讴歌。或是清酒微醺下的长袖舞动,或是戏服燃尽时的枯烟如缕,眼眸坚毅。原来人不惮被无视,只惮失了气度,小视了自己。
自身气度宏阔,笔下风骨精神。渐江不喜张扬,他笔下的黄山虽淡极而丰腴,虽枯笔而有神,虽不施五彩而有水墨之灵气,虽不加皲染而有古雅意趣汩汩涌流。令人思接千载,神与画游。见此画作,得其精神,识其气度。如此之人,便不惧被无视,不耽于一时的起伏兴衰。
诚然,仍然有太多的人会将自我价值依附于外界境遇的变迁。顺遂时,便自我膨胀,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高看自己一眼;困厄时,便自我消沉,认为自己的世界黯淡无光,觉得自己是可以被轻视、甚至无视的个体。如此便难怪累累青冢上苍草生了又灭,灭了又生。
人民日报评论部主任卢新宁在北大中文系毕业典礼上曾清醒地指出芸芸众生走向无视的过程:“我不需要提醒你们,未来将如何以具体琐碎消磨浪漫和绚烂;也不需要提醒你们,人生将以怎样的平庸事故,消解你们的万丈雄心;更不需要提醒你们,走入社会,要如何变得务实和现实,因为你们终将以一生浸淫其中。”谁不是从一个豪情万丈的奋发青年开始呢?又有谁会生来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又有多少人能不因心灰意冷而随波逐流,变得世故老成,善于表演,懂得配合?原本心中的琉璃世界被驳杂的朱红浸染,原本澄澈的眼中只映出轰鸣的机器,金钱的泡沫,覆顶而至的舆论狂潮,却唯独看不见自己。
或许你会解释,当今世界太丰富,我做不了什么,只能湎没其中。韩少功却给出了最好的答案:“回想多年以前在乡村的一幕:当太阳还隐伏在地平线以下,萤火虫也能发光,划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弧线,引导人们温暖的回忆和向往。”
“无论中国怎样,请记得:你所站立的地方,就是你的中国;你怎么样,中国便怎么样;你有光明,中国便不再黑暗。”
无视自我,倒不如当一只萤火虫,发出光明,做一些点点滴滴,岂非躬逢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