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生活,或者六种雪(组诗)
2017-12-22张雪松
张雪松
乡间史
北国四月,春风在枝头涂抹着
尚未呈现形状的树叶
没有人赞美,辛勤的劳动者
正从远方的大雪中归来
向田野靠近,并把几粒鸟鸣
像种子一样埋进村头的寂静
百里之外,我的父老乡亲围住了落日
这个浪迹天涯的异乡人
像一盆火,将久违的故事持续到深夜
多年以后,少时的伙伴须发皆白
在月下敲响曾经熟悉的柴门,犬吠陌生而尖锐
和头顶的星光遥相呼应
这一切都像我内心深处不能再修改的雪
但它们始终没有透露,那时
我躺在从未谋面的奶奶怀里,梦见
一匹白马穿过了黑暗笼罩的原野
一封寄给蝴蝶的情书
我早已料到自己,会有那么一天
像叶芝一样老了
在炉火旁打盹
回想起一生迷恋的女人
热烈的吻,像一只起舞的蝴蝶
如今静止于嘴唇的虚无
窗外,雪花不停地飘落
我知道是那些不懂爱情的孩子们
又翻乱了我早年束之高阁的情书
他们一直想要找到通往幸福的捷径
而我不能说出,两个甜蜜又痛苦的矛盾体
总要剩下一颗心来盛装永世的孤独
像那只美丽的豹子,乞力马扎罗的雪
躺在彼此永恒的怀想之中
像我柔软的舌头,终于告别了
最后一颗坚硬的牙齿
体内埋葬多年的北风,全部呼啸而出
但已吹不动你头顶上的那片积雪
像叶芝一样老了
只是十根不肯屈服的手指,依旧保留着
当初抚摸你时的温度
人间烟火
从小妈妈就告诉我,我是石头窠里蹦出来的
如今,走在十二月的大雪中,我须发皆白
光阴虚度,距离想象的生活
越来越远,血气方刚的情怀一落千丈
而在冰冷的山头上,我把不能降妖捉怪的梦想
归结为始终没有得到一根如意金箍棒
我的行囊里,装有故乡和落日的影子
这沉重却让我的远方步履轻松
无比怀念,那些一支羽毛作笔的日子
我吃五谷杂粮,选择文字犹如小鸟啄食
纸做的老房子四处漏风
严寒中灵魂大病不起,只有翅膀
在大雪中一意孤行,背上闪着幽蓝之光
在人间找寻天堂和地狱之路
月亮,仿佛是唯一的窄门
开始就是错误的,这世上的穿越
更像一只迷途的萤火虫,在空盲的眼瞳中
光明蓄满指甲大小的喜悦,看不见的长袍
裹紧一身仙风道骨,在枝头,衣袂飘飘
任凭黑暗法力无边
现实是疼痛的,木柈子噼叭作響
把烧红的铁炉坐进一个人的胸膛
火焰,像有美丽身段的少女
在万众瞩目中,又一次登上十米跳台
而我只看见从双手间滑落的沙子
压低水花,投身于时光的河流
这漫长的等待,令人窒息
十二月的大雪越积越厚
树洞里,松鼠抱紧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取暖
身边睡着还没有吃尽的种子和果实
在松嫩平原,我继续坚持喝西北风
指手画脚,或一言不发
并不时用肩头的鸟语,抖落头顶厚重的积雪
背 影
所有的背影都像一本大书,总是
需要我们不停地翻阅从前的细节
我的爷爷,一位名不见经传的
牧羊人,他把呼喊的羊群
从绿色的草原赶入了白云
然后是小雨点儿,携带着他的体温
从雷声里落下来,让我的沉默发亮
让岸上那些细碎的砂子,像充满回忆的
大海一样,依靠四季湿润的嘴唇
轻轻吸吮一颗蓝色星球旋转的重量
寂静多么辽阔,当落日跳下山巅
黑暗漫过遥远的地平线
从我的背影里,你们也应该看见一条
红色的河流,它日夜喧响着
奔赴一颗苦难雕刻花纹的心
那时,黄昏的麻雀,像一枚枚图钉
铆紧了北方屋檐上的雪
仿佛怕自己的灵魂,跟着羽毛飞走了
而用两只爪子,紧紧地按住
这个在风中微微有些晃动的世界
开往雪国的列车
一阵急促的警铃,从白雪的隐喻里
驱逐出一只愤怒的蝴蝶
顷刻,它就用呼啸遗弃了我们
和一个装满银子的世界
从一声汽笛的顶部跳下来
搅动液态的雪,在冰冷的钢铁上腾起热烈的泡沫
又推开白浪纷纷让出一条通向远方的道路
整个冬天,我都梦见这只巨大的蝴蝶
紧贴着闪闪发光的轨道,振翅滑翔
迎着西伯利亚的寒流,这饱含速度的雪
因为消逝而充满了悲壮的力量
我的落日也因此辽阔而苍茫
一座俄式的城堡,烈性酒是孤独的
白雪上的野狐狸也是孤独的
我们有着一样的守候和期待
穿越平原,又跨过山谷
终于在一颗心中,停止了左冲右突
它把自己埋葬于大雪中
头枕着森林和大地的寂静
在黑暗的尽头,像死亡的手指
又一次掐灭白色的火焰
开往雪国的列车
今夜不停地经过无名小站
在我熟悉的生活里,丢弃下一片片陌生的白雪
迷失的旅客,就像水井边
冒着热气的冰碴儿,语气坚硬而尖锐:
“没有出发,就已经抵达。这怎么可能?
我的肉体一直静静地坐在里面,
我的灵魂在外面远远地看着它。”
虚掩之门
诗歌是雪和火焰,它们虚构了
我的人生。寂静的一页
可能并没有读者。因为字里行间的
灰烬,尚不足以掩埋
燕子的消逝。天多么空
当村庄陷落为一个沉重的词,我依附于
一个简单的笔画。春风从大树里突然窜出
掀翻蚂蚁正在新叶上翻阅的家族史
旁观者幸灾乐祸,没有痛感
我讨厌他们,像一堆垃圾,在这个早上
又一次,被犯精神病的拾荒者
丢进了一直被小说家模仿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