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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学重估

2017-12-21张海明

人民论坛 2017年33期

张海明

【摘要】中国既是诗的国度,也是诗学的国度。在西方文学观传入我国之后,中国究竟有无诗学成为一大问题。而在真正了解中西诗学之同异及其成因后,中国诗学的独特价值方才日益彰显。只有充分了解产生于不同文化模式下的文学及其规律,才有可能真正建设一种超越国别、民族之上的中国诗学理论。

【关键词】中国诗学 价值重估 比较诗学 【中图分类号】I22 【文献标识码】A

中国既是诗的国度,也是诗学的国度

中国是诗的国度,这固然有见于自先秦《诗经》以来历代浩如烟海的诗歌创作,同时也因为诗歌与中国古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尤其是唐宋以降,不仅诗歌作品数量大幅增长,而且有关诗的话语亦层出不穷,构成一道独特的文化景观。比如说指称诗作,除了最常见的诗篇、诗卷、诗集之外,还有诗史、诗札、诗牌等;评价诗人,则有诗圣、诗仙、诗佛等,又有诗癖、诗痴、诗奴等,品第俨然,褒贬显明;此外,诗坛、诗社、诗林等,指诗人之间的酬唱交流,或为场所,或为活动;诗谜、诗钟、诗筹、诗阄等,则是诗人相聚时的游戏,比试彼此的学养修为。

总之,古人的生活不仅为诗歌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素材,同时诗歌也成为古人生活的重要构成,所谓诗的国度,由此可见一斑。

古人每每近取诸身,谓作诗当有诗心、诗肠、诗脾、诗胆,赏诗、评诗则当具诗舌、诗眼。作诗者以诗兴统摄诗情,以诗思营造诗境,而最终成就一段诗锦;赏诗者则以诗舌品鉴诗味,以诗眼洞察诗病,若形诸文字,即为诗式、诗法、诗品、诗格,等等,也就是中国古人所理解之诗道、诗学。

所以,中国既是诗的国度,也是诗学的国度。

“五四”以后出现了以西方诗学为依归的价值取向,中国究竟有无诗学成为一大问题

“五四”以后,随着西方文学观念和文学理论的传入,诗学一词的内涵由“关于诗的学问”一变而为诗学原理,甚至等同于文学理论,中国究竟有无诗学便成为一大问题。1924年,杨鸿烈作《中国诗学大纲》,将“中国诗学”定位于“研究中国诗的原理”,而中国有没有诗学原理也因此成为该书第一章重點讨论的问题。虽然作者考察后承认中国确有诗学原理,但他依然认为中国古代诗学并不足以和欧美诗学相抗衡,以是之故,研究中国古代诗学就必须参照、借鉴欧美诗学,“要把欧美诗学书里所有的一般‘诗学原理拿来做说明或整理我们中国所有丰富的论诗的材料的根据”。

应该说,这样一种以西方诗学为依归的价值取向不仅是杨鸿烈写作《中国诗学大纲》的指导思想,而且在接下来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诗学研究中占据了主流位置。研究者们大多相信,中国传统诗学固然有自身的特色、长处,但缺乏系统性、逻辑性,缺乏科学的精神和方法,因此有必要借助西方诗学的方法,对其进行分析和归纳。朱光潜写作《诗论》即持此观点。虽然也有学人提出质疑,如罗根泽在其《中国文学批评史》绪言中就表示,我们的研究不当以别国的学说为裁判官,以中国的学说为阶下囚,“以别国学说为裁判官,以中国学说为阶下囚,简直是使死去的祖先,作人家的奴隶,影响所及,岂只是文化的自卑而已”。令人遗憾的是,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此种见解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

只有充分了解产生于不同文化模式下的文学及其规律,才有可能真正建设一种超越国别和民族之上的中国诗学理论

比较诗学的出现为重新审视、评估中国诗学提供了一个新的支点。如果说早期的比较诗学重在探寻中西共同的“文心”,探寻跨文化、跨语际的共同文学规律,从而构建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共同诗学”,那么随着比较的深入,人们开始意识到,中西诗学除了存在相同相通的部分之外,二者间还有源于各自文化传统的差异。用美籍华裔学者叶维廉的话说,中西诗学好比两个部分重叠的圆,重叠的部分代表二者相同相通之处,是我们据以建立“共同诗学”的基础,而不重叠的部分则代表了二者的差异,不能因其难以纳入“共同诗学”而予以忽视。我们只有充分了解产生于不同文化模式下的文学及其规律,在考察相异性的同时去认识共同性,才有可能真正建设一种超越国别、民族之上的文学理论。

就相同方面而言,中国传统儒家诗学显然更近于西方古典诗学,无论是对文学(诗)认识功能与教化作用的强调,还是作者道德修养之于创作的重视,乃至内容与形式的相互关系、文学批评原则方法的认识等,二者都颇为相似。而中国传统道家诗学、禅宗诗学则更多地与西方现代诗学相通,譬如西方现代诗学关注现象之后的永恒,以余味不尽为诗之极致,肯定形式的相对独立性等,这些在中国唐宋以后的诗作和诗学中都不乏对应的例证。

就相异方面而言,大概有三:一是文源于道的观念。这里说的道,既是天地自然之道,也是社会人事之道。道是文的本原,文是道的外化,由此自然衍生出文以载道、技进乎道、妙造自然等相关命题,成为中国传统诗学独有的理论基石。无怪美籍华裔学者刘若愚认为:“对于最后可能的世界文学理论,中国人的特殊贡献最有可能来自这些理论。”

二是感物吟志、因兴成诗的创作理论。“兴”可以说是中国传统诗学乃至艺术理论中最具民族特色的范畴,其意义绝不止于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它既是诗人创作的原始动因,又是诗人之审美感受在作品中的艺术呈现,更是读者经由文本可望获得的终极体验。所谓神与物游、思与境偕、兴象玲珑、欲辩忘言等,正可视为感兴理论在整个文学活动中的延伸。

三是中国传统诗学特有的表现形态。中国诗学著作大多以诗话、札记等形式传世,与西方诗学注重体系性、思辨性明显不同,但这并不足以成为认定中国古代没有诗学的理由。中国诗学往往从对具体作家作品的评论入手,进而总结、概括出某些具有普遍性的规律,因此具有很好的指导性与实践性,对于初学者颇能语人规矩、度以金针。它擅长以诗的语言来讨论诗的问题,以诗性的描述来展示诗的世界,于片言只语中蕴含丰富的理论意蕴,此点尤为今人所不及。正因如此,我们便不能不追溯到中国独特的语言文字,不能不追溯到中国独特的思想文化。

对中国古典诗歌的认知,须以对汉字和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为前提

汉字特有的读音、字形以及语法结构,不仅成就了中国诗歌在格律和修辞等方面的独特范式,而且较之拼音文字更富于视觉性和意象性,为读者提供最大的想象和再创造的空间。此外,儒家的诗教观、道家的言意观、禅宗的妙悟观等,也从不同侧面影响了中国传统诗学的建构并赋予其独特的文化品格。在此意义上,对中国传统诗学的认知,须以对中国古典诗歌的认知为前提;而对中国古典诗歌的认知,又须以对汉字的认知、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为前提。这样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何早在唐代,中国诗学著作就已和诗歌一道传至日本、朝鲜;同时我们也就明白,为何不是别人,而是华裔学者率先在海外肯定中国传统诗学。如果说,无知是导致文化自卑或文化傲慢的根源,那么文化自信一定是建立在深入、全面了解的基础之上。

唐代禅师青原惟信将自己修佛悟道的历程分为三个阶段:最初“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继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最后“依然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对中国传统诗学的认知亦可作如是观。在西方文论传入之前,国人对传统诗学可谓“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一旦以西方文论之观念、方法来审视、评判传统诗学,自然“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在真正了解中西诗学之同异及其成因后,或能进入澄明之境,“依然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作者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导)

【参考文献】

①杨鸿烈:《中国诗学大纲》,上海:商务印书馆,1928年。

②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责编/王妍卓 美编/王梦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