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肖体高

小时候，常听爷爷说六畜兴旺六畜兴旺，不知是啥意思，也不知六畜指的啥。大一些了才知道六畜指的是牛、马、羊、猪、鸡、狗。六畜兴旺，庄稼人的日子就好过。六畜几百年几千年同庄稼人朝夕相处，是我们的好朋友。六畜中，除了马，我们家都有过，但邻居有一匹马，我还常常坐在它背上的筐里，也算是朋友。

牛

牛是个庞然大物，是六畜之首。为什么居首呢？犁田、耙田、拉磨这些重活、苦活、累活都归它干。但它求于人的却极少，一筐青草，或一把干草，它都咀嚼得津津有味，而且立刻就长了力气，随即就拉上千斤重的犁，在水田里吧嗒吧嗒地走。

爺爷识牛、爱牛。别的牛都是两只角，奇怪的是，爷爷的牛却是一只角。爷爷说，那一天，他路过一个地方，见那里围了一堆人。干啥？一条牛被捆了脚翻倒在地，有人正用锯子锯它的一只角。血不停地涌出来，红了一片地。它犯了啥事？原来它用角抵伤了人。一只角被锯下来了。有人说，另一只也锯。有人说，锯啥锯，干脆卖给屠场！说不定让它站起来，会报仇，抵死人的！牛一眼望见了爷爷，爷爷也一眼望见了它。牛眼泪汪汪的目光，分明是在乞求。爷爷一看这牛，虽然倔犟，但一身好骨架，有使不尽的力气，便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

也许是为了感恩，牛在爷爷连带我面前都十分地温顺，从没耍过犟性子。

爷爷养牛的诀窍是，要想牛儿长得好，半夜起来添点料，早起放牛露水草。一年四季，半夜里，爷爷总是要起来一次，为的就是给独角牛添料。那料是极普通的，一筐青草，冬天只能是一把干的稻草了。天不明地不亮，爷爷就牵着牛出去，让牛吃露水草，等我们起床，就看见爷爷牵着肚皮吃得滚圆的牛走了回来。然后，牛站在牛栏里，半闭着眼，享受着慢慢回嚼的快乐。爷爷坐在门坎上，吧嗒吧嗒地抽上一袋烟，也是特享受的。

每年秋收一过，是牛最劳累的时候了，因为就要犁田耙田。天还没亮，我就牵着牛往田野走，爷爷扛着犁跟在后面。到了田里，爷爷套好犁，牛就迈开步，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此时往往天还未亮，我就坐在田坎上，看爷爷耕田，常常会看了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爷爷已经七十多岁了，牙齿掉了大半，他耕田不用牛鞭，只用漏风的嘴嘘嘘着，听起来，倒像是一首美妙的耕牛曲。牛就在这嘘声里不急不慢地走着。我也在这嘘声里渐渐地长大。

牛给予我们那么多，我们回报它的一年只一次。每年稻谷收割前有一场祭祀活动叫献新，就是在稻田里取回一捧谷，弄出白白的米，煮一碗白白的饭，敬天敬地再敬牛，最后，把白白的饭糊在牛角上。不知为什么，此时的牛总是眼泪汪汪的！

后来我就去了外地上学，不久家里出了大事，说是爷爷不见了，兴许是掉沱江里了！我匆匆赶回家！

爷爷劳碌一生，没别的什么嗜好，就是爱喝点小酒。农闲时，赵镇赶集的日子，他就到镇上一家小酒店，买上二三两酒，一盘卤花生，坐在那里，微闭着眼，慢慢地抿酒，细细地咀嚼，把日子弄得有滋有味。回来时就有些飘飘悠悠，要经过一道河坎，只一条窄窄的路，下面就是滚滚沱江！

村里人沿着河岸走了很远，找了许多时日！我也在岸边呼喊着爷爷，可是不见踪影！

人们回来时，不见了牛，只留下一段带血的牛绳！牛绳是从牛鼻孔穿过的，要想挣脱，只能拉破牛鼻子，这是何等的惨痛！

独角牛上哪儿去了？

半夜里，河边的人们常常听见有牛哞哞的叫声！

马

邻家有一匹黄鬃马，虽不高大，甚而是精瘦，却极能干活。

常言说，牛的力在肩上，马的力在腰上。谁家要修房造屋，这匹马就派上了用场。邻家的老表笑眯眯地赶着马去，为什么笑呢？因为能挣上一笔钱，买油买盐就不愁了。老表在村里算是殷实人家，令人羡慕，就因为有这匹马。老表笑眯眯的，却苦了这匹马！马的腰上驮了两只筐，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筐里装砖盛瓦，都在两百斤以上！马的腰弯下去，弯下去，我担心那腰会被压断！它还得往前走，踢踏踢踏，似乎地面都颤抖起来！那么大的一座房子，就是这匹马驮来的！

最苦最累最险的是交公粮的日子！公粮要交到赵镇上的仓库里，离我们村有六七里路。出村不远就要下一个陡坡！有一二百米，往下看要低下头，往上看需仰起脸！马驮着沉沉的公粮，在陡坡上一步一步地朝下走，前脚撑着，后腿蹬着，一失前蹄就会闪断腰！我常常闭上眼不忍看！有时老表还要甩上一鞭。我就说，老表，打不得！

老表有一个儿子，叫良儿，和我一般年纪。我和他常常跟着马儿到镇上，回来时多是空载，老表就叫我们坐进筐里。我望着老表，说，让马儿歇会吧。老表说，两个娃子只当几块砖，算个啥？我们坐在筐里晃晃悠悠的，像是坐在摇篮里，舒服极了！我们还一边唱起歌谣，马儿马儿慢慢走，我是你的好朋友……不知马儿是啥感觉。

爷爷曾说过，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一次，黄鬃马驮着沉沉的砖块，天又刚下过一阵雨，路滑难走，好不容易下到半坡，再也走不动了，老表却猛甩一鞭，马儿一惊，一失前蹄，摔到坎下！这一摔，摔断了马前边的右腿！老表跪在马儿旁边，放声大哭！我为什么不捡出一些砖？我为什么还要甩你的鞭子？我不是人！

老表叫人拿来一块门板，把马放在上边，叫众人帮忙把马抬回家。老表说，我要养它一辈子！

那些天，我和良儿都默默地站在马儿身旁，只见马儿的眼角总是湿湿的。看见马儿折了一条腿，我觉得我身上也少了点什么。

放了学，我和良儿总要到田间地头去寻找马儿喜欢吃的草带回家。

羊

我总是缠着娘问，那羊是啥样子吗，啥样子吗？娘也总是说，啥样子，就是羊的样子。不一样，不一样，那只羊一定不一样！啥不一样？一样，一样，两只角短短的，尾巴也短短的，就是肚子大，奶子大，吃饱了，走起路来，肚子晃晃的，奶子甩甩的。

我关心一只羊，因为我吃过它的奶，可是当我长大时，它却不在了！它死了！

娘，它是咋死的？娘沉默了半天，说，一次，它在生小羊时，被一只小羊的脚卡住，流了很多血，后来就死了！endprint

我听说人生小娃时会死，那叫难产！咋羊也会？可怜的羊。

娘，我该吃你的奶，为什么要吃羊奶呢？娘好半天不答话，而且眼里分明有了泪光。也许我不该问。娘说，是娘对不住你，生下你时，娘就病了，没了奶水！不是娘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娘，是因为生我娘才病的！

好在它先前留下一只，我就特别怜爱这只羊。因为它娘死得可怜，又因为我吃过它娘的奶，它娘也该算作我的娘吧！

地里种上了庄稼，羊天天在坟地、树林里吃青草，那里大都只剩下些草根草头。放了学，我就牵着羊到田边地头去，这些地方还能长出些新鲜的草来，羊就吃得滚儿圆滚儿圆的，一天一个样。

这也是只母羊，它的奶子渐渐地大了，它要生小羊了。我担心它会不会也像它娘一样。它生了两只小羊，是在我上学的时候。我常常坐在旁边，看两只小羊吃奶。它们都跪在地上，含着奶头，用力地，一下一下地向下扯，白白的奶水还会溢出来。看到这情景，我就问娘，我吃奶时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娘说，不是的，是挤下来，盛在碗里。我忽然想到，羊在生小羊时才会有奶，它的奶给我吃了，那它的小羊还能吃饱吗？好半天，娘才说，小羊都送人了。我忽然想哭，可怜的小羊！后来小羊们怎么了？娘别过脸去。

小羊长大些了，为了我的学费，就要牵到赵镇去卖。我牵着小羊走在前头，娘跟在后面。小羊咩咩地叫，大羊也咩咩地叫，叫得人撕心裂肺！我不敢回头看，因为那里有几双泪汪汪的眼睛，羊的，还有娘！

猪

村里人说，娘是养猪能手。

娘养了一只母猪，一年生两窝小猪兒，一窝六七个，八九个，最多时十一二个，不能再多了，因为我数过母猪的奶，两排，一共十二只。

最让人担心的是母猪生小猪的时候，怕小猪生下来被压死，被踩死，娘就白天黑夜地守着，生下一只，就急忙擦洗干净，放进旁边的竹篮里。篮里放着破旧的衣物，柔软又暖和。到吃奶的时候一只只地抱出来，再一只只地抱回去。红红的肉肉的小家伙们挤在一起，好讨人喜欢！最可爱的是二十多天后，它们就会从猪栏里跑出来，在太阳底下，在坝子上你追我赶，好不快活！它们的娘不放心，或者是该午餐了，就会在栏里昂昂几声，小猪们便一窝蜂地跑回来，含着奶头，滋滋滋地吸。

四五十天后，小猪们又长大些了，一只只七八斤重，娘从中选出一只，其余的送到赵镇去卖，一会儿就抢光了。他们都说娘养的小猪长得快。

挑出的这只，就要和我们相伴一年，照料它的，主要是娘。猪也很争气，饿了吃，吃了睡，睡了长，一天要长一小斤。种庄稼要肥料，一只猪就是一座肥料厂。养猪还为了年关有猪杀，一年里才有肉吃。

到了年关，我们家的猪，其实就是娘养的猪，总比别家的大，有两三百斤重。娘最舍不得杀掉这只猪，更见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猪时的惨景。要杀猪的头天晚上，娘就会坐在猪栏边，默默地陪猪一个整夜。猪却呼噜呼噜地憨憨地睡，无忧无虑的样子。要天亮了，娘就走近这头肥肥的猪，从头到尾抚摸着，猪才仰起头望娘一眼，又憨憨地睡去。

娘走出猪栏，又回头望了望，踏着月光，轻轻地走了，走过赵镇，乘船渡过沱江，到万场的外婆家。

这边忙碌一个上午，把切下的一块块肉腌进缸里，把四周清扫干净，我才去万场叫回娘。娘一回到家就走近猪栏，空空的，又悲切了好一阵！

待母猪生了小猪儿，娘又会选出一只养起来。

庄稼人离不开猪。

鸡

我们家养了一群鸡，有八九只多。最惹眼的是那只大红公鸡和大黄母鸡。大红公鸡耸立的鸡冠，明亮的目光，高大的身材，威武得就是一位大将军，统率着保护着这群鸡们！早晨那声声啼叫，响彻四野，把太阳叫醒了，把我叫醒了。它就是我们家一座精准的钟。

鸡们在地里找食时，大将军就挺挺地伫立着，东瞧瞧西望望，防着黄鼠狼来偷袭。不时地又望望天，警惕着天空盘旋的鹰。鹰是千里眼，在高高的天空也能发现地上小小的猎物，譬如小鸡小兔，有时大鸡也抓。那一回，一只鹰像黑色的箭，嗖的一声射来，一下子抱住一只花母鸡。大将军看见了，扑扑扑地奔过去，狠命一啄，不偏不斜，正中鹰的一只眼睛！鹰放下花母鸡，哀叫着逃走了！从那以后，天空少见盘旋的鹰，偶尔有，也是一闪而过。是不是鹰们召开了紧急会议，说下面有一个惹不起的家伙？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只大黄母鸡。它最会下蛋了，几乎是一天一个。我常常蹲在鸡窝边，看大黄母鸡下蛋。它匍匐在窝里，闭着眼睛，半是打盹，半是思索。想什么咧？是不是想下的蛋都到哪儿去了？要是孵出小鸡，就是热闹幸福的一家子！真对不住，你下的蛋娘都拿到赵镇卖了。一年里我只吃上三两个，过年，还有生日那天。

奇怪的事发生了，不见大黄母鸡下蛋了，一天不下，三五天也不见下。我把它关在笼里也不下。不下就不下吧，大黄母鸡也该歇上一阵子。

傍晚，鸡们就会一只只地回来，走进鸡笼里，娘站在旁边，一、二、三……地数上一阵，一只不差才会关上鸡笼门。可是这回就少了大黄母鸡！娘一嚷，全家人都围了上来。每个人都在数，结果都一样！

咋回事呀？是被黄鼠狼抓了去？还是走迷了路？或是遇上了偷鸡贼？我们四散去找，但都不见踪影。第二天，我们又遍地找过。大黄母鸡，你不下蛋我们没责怪你，更没体罚你，你咋就离家出走呢？一个月、两个月我们都放心不下。也许它会突然走回来，也许会……

一天，我在屋子里，忽然听见外面有小鸡在叫，叽叽叽，叽叽叽叽……不是一只，是一群在叫！我忙跑出去一看，天啦，大黄母鸡从哪儿领回一群小鸡出现在院坝里！原来你是偷偷地把蛋下在神秘地方，並孵出小鸡来！最先奔过去的是大红公鸡，其次是我，再次是娘！我捧起一只小的，娘抱起大黄母鸡，但不知为什么，大红公鸡跳起来，要啄娘的手！

大伙儿都乐了！

狗

我曾问过娘，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抢先说，路边捡来的，是吧？因为好多人都这么说。娘的说法却是，我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上掉下一颗星，地上就添了一个人。我才不信哩。我看见女人的肚子为什么一天天地长大，是因为那里面住着个娃。我一定也是从娘肚子里长出来的。endprint

但是，我们家的花花确实是从路边捡回来的。花花是一条狗。

娘从赵镇赶集回来时，看见路边的一蓬草在动。是蛇？定睛一看，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小小狗在那里爬呀爬呀。狗都会汪汪地叫，你干吗不吱声？哑巴？被人丢弃的？可怜的小东西！娘便把它捡了回来，取名花花。

我们家被一道围墙围起来，围墙上开了一道门，人畜都从那儿进出。大门旁有一个狗窝，花花就住在那里。花花的任务就是看家。花花白天黑夜都在那儿，不是躺着，是趴着；两只耳朵直直的，还左右转动；眼睛仿佛从未闭上。常言说，爱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花花从未叫过，是一条咬人的狗。到我家来的亲戚，都会远远地喊，二娘（二娘就是我娘），二娘！娘，或者是我，或者是别的家人，就会走出去对花花说，花花，来客人了。花花便摇着尾巴走上去，表示欢迎！客人自然还有三分的胆怯。花花的记忆力特好，见过一次便记得。客人第二次来就不再叫二娘，只对花花说，花花，我来了！花花就会摇着尾巴上去迎接。

花花和我最亲近。我长大些了，第一次独自到外婆家。娘对花花说，去，跟哥哥去，做个伴，壮壮胆。于是花花从窝里跳出来，紧随着我，踏上去外婆家的路。去外婆家有一条近路可走，但半道上有一座小瓦屋，传说屋里有一条恶狗。所以，我们都没走过，今天试试吧，看看花花的胆量，其实也是在试试我的胆量。刚走近那屋，就从屋里传来汪汪的狗叫声，一条大黄狗窜了出来！我一下心虚了。但娘说过，见了恶狗别跑，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紧紧地捏在手里，捏得越紧，胆子越大。我真这么做了。那狗居然站住，只汪汪地叫，是怕我？还是怕花花？只见花花龇着牙、竖着尾、弓着腰，一副准备出击的架势。随后那狗竟退了回去。路过小屋时，我挺直腰，还哼哼着，无所畏惧的样子。我有花花，我有石头我怕谁！其实多半是装出来的。下午回来时，那大黄狗不但不叫，还朝着我们摇尾巴。哼，这就是恶狗啊！

以后再去外婆家，我对娘说，我有胆，而且壮了，花花不用去。但花花总要送我一段，再回到窝里。

我们都爱花花，但贼恨死了花花！因为贼惦记着我家的小羊、小猪、大黄母鸡和房梁上的腊肉，但花花守在那儿！

一次，我们都不在家，走来一个东瞧西望的男人，不叫二娘，也不叫花花。花花想，这人不是亲戚，是贼！正要扑上去，又想，要是从未来过的，又不知道那些规矩的呢？花花便试探性地走上去，那人一溜烟跑了，以后也不见来，那一定是贼。贼会使出许多招数，譬如投放浸了毒的骨头。我们就告诫花花不要吃别人扔来的东西。

四乡八里都知道我们家有一条咬人的狗。我们家从未丢过什么，但又失去了许多，譬如想来我家走走、串串门子的，便都不愿随意地来，难免门庭冷落车马稀！

可怜的花花，它的下场是悲惨的。

春天来了，油菜花遍地金黄，蜜蜂们在花丛中忙碌着。传说，此时的蜜蜂若刺了狗，狗就会变成疯狗，是极可怕的事。

一天，一个村里人在屋外喊，二娘，你家的狗夹起尾巴，在油菜花地里乱窜，定是疯了，疯了！它咬着人，你负得起责吗？打死它，好多人都说打死它！娘急忙跑出去看，狗窝空空的。田野里许多人呐喊着，拿起锄头棍棒，正在追打一条狗，是花花！可怜的花花，被打得七孔流血！不是说狗有七条命吗？再多的命也抵不過那么多锄头棍棒，而且下手极狠，分明带着仇恨！熟悉的和陌生的面孔里面，说不定就有贼！

花花死了，是被众人打死的！还不知道花花是不是真成了一条疯狗。

娘守着狗哭了半天！

牛、马、羊、猪、鸡、狗，但愿我们永远做朋友，千万别离我们而去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