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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连之地

2017-12-21崔湘青

天涯 2017年5期

诉诸静止的大地,我流过去。告诉激荡的流水,我在这里。

——里尔克

每座城市都有各自的性情。我和一座城池的情分,摊开掌心,看不见,摸不着。唯有置身其中,与其同呼吸,共脉搏。

上海是争着、抢着一心想要去的地方,所以选择了风雨考研路。以小县城的出身行走,用小女子的视角打量,上海的天空破碎而又绮丽,鳞次栉比的楼群,充满压迫感和节奏感,好像会舞动起来,呼吸也变得促急。上海是可以做梦的地方,有时候做的是美梦。我欣喜于这座城市的讲究、情致,不时扑窜出来的小布尔乔亚情调,像一件曼妙的花裙,让人忍不住旋转,醉眼迷离。有时候做的是噩梦。二十世纪初叶,日本作家村松梢风最早用“魔都”一词指称上海。魔都的嘴与脸,风与尘,光与影,聚与散,仿佛会幻化成一头粉红豹,有的人想骑在她的头顶上,却被踩在了脚下,渺茫如蝼蚁。这就是上海的威慑力,绝大多数人驾驭不了这头优雅狂放的母豹子。她阴着一张脸,流露出高心气,傲姿态。如果不足够强大,就会被戏谑。暗潮般的人群、欲求、街道、汽车尾气,声光化电,欲仙欲死,上海缔造了恢弘的梦工厂。我在此寄居两年半,结束求学生涯,收敛了文学梦,去往更南的南国。如今,毕业三年有余,也会碎碎地想念。想起上海的好,就像甜点,吃多了会腻,乃至蛀牙,时常不吃又心里念想。

海口是第一次坐飞机远游的城市。九年前,平生第一次出远门,从莱州坐车到青岛,然后从青岛流亭机场,经转广州白云机场,最后是海口美兰机场。虽然途径辗转,出游的心情还是极度亢奋。我终于可以走出老家,那时候,我哪里意识到,老家是一席披肩,裹着暖意,熨帖着发肤。当时,只觉得老家是一片弹丸之地,太小,太平凡。我像踢球一样,把自己踢出去,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没有想到的是,若干年后,我竟然叩开了祖国的南大门,初涉职场的第一份工作找在了海口。大概这儿的植株丰茂,生于北国的人,见惯了北温带落叶阔叶林种,热带植物王国对我显得陌生而又新奇。怒放的凤凰木,灼灼其华,有一种明艳夺目而来,像攒动的火苗。相较之下,鸡蛋花显得安顿些,却也不失妩媚,看起来温厚腼腆,又清丽又娇羞。老来俏,顾名思义,越老越俏。逆生长,这种常见的变叶植物的一贯作风,堪为女性朋友称道。俗话说,铁树开花,哑巴说话。铁树开花在海南却不是稀奇事,几乎每年都会开花,甚至结果。生生不息是一种强韧的力量,让我们看见了光,加冕了自己。所谓花世界,叶菩提。又谓一草一木总关情。像一场邀约,盛情难却,这片热土地,牵引了我奔赴的脚步。

生于渤海莱州湾,到上海求学深造,到海口工作生活。人生中的城市坐标,一路向南,大多傍海而居,从渤海,到东海,再到南海,我的脚步像海岸线一样蜿蜒。我曾经想象过,自己将在什么样的环境工作,忙于生计?脑海浮现繁华的CBD,趁着午间小憩的片刻,我匆忙收了从便利店拎回的速食,跑下写字楼,透过缤纷的橱窗,探头张望,瞄一眼垂涎已久的衣鞋,有没有特价促销。如果心頭雀跃,那我的臂弯已揽过折扣价的商品。我粉碎了这个上海想象。实际上我工作的地方,面朝大海,很久以前地理课上考察到的琼州海峡,尽收眼底,对面就是广东和广西。西海岸带状公园,旖旎风光,映入眼帘。常听人道,海口是座懒城市。这与酷热气候和长期隔离大陆的区位有关。大多本地人吃喝享乐,偏安一隅,止步现状。海口的夜生活一点都不逊于上海。抑或说,上海的夜生活洋气花哨,而海口弥漫着更为鲜活的市井气息。凌晨已过,麻将磕碰的声响,老爸茶腾腾地冒着热气,大排档人声鼎沸,翻了一桌又一桌。这座懒城市,有她的闲情与逸致。

我想我不是一个对大海有深厚感情的人。在海边眺望,或者徜徉,我的心胸也没顿感开阔。大海有很多种情绪。它并不一直扮演正面角色,有气度,有魄力,有情怀。很多时候,它呼啸,躁狂,愤怒,突然变脸,集结暗黑的力量。风和日丽变成了泡影,蓝绿色的海水,玉碎的声势,墨溅的情态。我也不喜欢大太阳,喜欢阴天,那种有微风、不沉闷的阴柔。海南的光照过于盛大,让人躲闪不及,即使找到一丛绿荫藏身,冲撞的阳光,穿过枝叶的罅隙,也会扑眨地找到你,在脸庞点上光斑。这座城市的汗腺很发达,坐公车时常会闻到一股狐臭味,翻腾的气息,侵吞了鼻腔。那么多人讴歌阳光海岸,我却已审美疲劳。我宁愿关注一些微小的事物。比如说,僻静的蓝天大道,园艺工人不常光顾,繁密的杂草丛,不起眼的小野花,各自秀丽。微弱的风姿,有种熟视无睹的肃美。下过雨,野草上的一张张蛛网,被大小不一的水珠覆盖,就显了形,晶晶亮。出没的,还有蜗牛,块头比内地的要大一些,一不留神就被黢黑的鞋底踩成了烂泥。西海岸,呜咽的是海浪,沙滩上径直向岸边匍匐的紫红牵牛花,谈不上有多美,但是被腥咸的海水浸润,那么执拗,有熏染人的力量。这些本真的生命,细致幽微,充满灵性。

走过往事华年,我所驻足停留的城市,无不有违和感。在上海,我不习惯像上海人一样晃荡着睡衣睡裤,买菜、遛狗、轧马路、看电影、逛商场、骂街撒泼……美国摄影师Justin Guariglia用镜头记录了一组穿着睡衣上街的上海人。他们是从弄堂文化走出的小人物,个性生动,率性而活。用世俗的眼光打量,他们不优雅,不拘囿于文明的袈裟。他们的衣角袒露着市井风情。在海南,我不习惯像海南人一样趿拉着拖鞋,在茶馆扳着脚趾侃大山。老爸茶是一杯稀释的海南。喝下肚的,是大半天的光阴,是热气腾腾的城市,是人情的凉薄,是物事的丰美。我无法穿着上海的睡衣、海南的拖鞋,悠哉游哉地融入“君子如水,随方就圆,无处不自在”的氛围。即便是我拔节而长的故土,近乡情更怯,甚至遇见一些相识的人,我不愿招呼,只想闷声走开,不露形色。即便是隔膜的人情风土,依然让我牵绊。我想到一次聚餐,地点订在一家以中原皇室文化为主题的会馆。精致的摆盘盛着三文鱼、北极贝等刺身,拗造型的龙虾、基围虾和红花蟹,还有友人从江苏空运过来的大闸蟹。红肉白肉错落相间,雪花肥牛、刀工猪五花,涮食的生鱼片叫不上名字,有的肉质幼嫩,有的硬实,口感丰富。大家麻木地吃着饭,说着客套的话,把盏言欢,一团和气。在这样的场合,我总是显得不合时宜,酒杯踯躅,终究还是缩在一角,默默无言,未曾四下走动——虽然我来自在酒文化根深叶茂的山东,知道酒桌上的排位要安置周全,马虎不得。有乡党总结道“以门口为鸿门,脸对着门口的,便是主陪;屁股对着门口的,便是副陪。”主陪、副陪两侧分坐一客、二客,三客、四客,什么时候领酒,怎么虚实相生地劝酒,祝酒词如何说得情满意浓,宾客怎样打太极,该不该显山露水,都得拿捏分寸,彰显说话的艺术,披露繁文缛节的礼俗。我自然懂得饭局江湖的益处。这是一种笑嘻嘻的交换。大家交换名片,交换和气,交换眼神,交换心机,交换便利。同时也是一种众乐乐的分享,分享欢愉的时刻,分享信息,分享资源,互通有无,既有百转千回的宛转,最终还是露骨。眉眼纷飞,心中的小算盘骨碌碌地盘算,掂一掂在座的每一位的斤两,酒杯先瞄上谁,热脸热心肠地贴上去,一番套近乎,混个眼熟脸熟,日后指不定哪天能帮衬得上。

我所供职的部门承上启下、协调左右、沟通内外、迎来送往,然而在这样一个中枢部门,我却没扭曲成一条灵活自如的纽带。我身边有从北大清华两个名校毕业的典范,在饭桌上走一圈白酒是基本功,拿她的话讲是刚刚入了门,然后自由活动,能喝上一斤白酒,功底相当扎实。经常一晚赶三四个局,上一场还是处长的表妹,下一场摇身变成厅长的小妞,再一場便认作省委领导的儿媳妇,到处在攀亲道故,身份轻松转换,无缝衔接。擅长以“师兄”相称,年长的男性,凡是在同一家中小学乃至幼儿园读过,这位北大学士、清华硕士都亲切地称呼为“师兄”。一声声的“师兄”,软糯糯地叫着,听的人美滋滋,脸上有光,胸中有火焰。如果连幼儿园都没在一家待过,这星点的交集也联系不到,“师兄”是怎么也叫不上了,当然这也难不倒公管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叔叔般、父亲般、爷爷般年纪的老男人,只管拍着大腿喊“哥”,就错不了。不管职衔够不够,脸大不大,先扣上一个高帽再说,于是全桌的人便都唤作了总总。哥哥们、总总们,这普适的称谓,像百搭色,像万金油,像被套用的万能公式。面目暧昧、辈分混乱的哥哥们、总总们已想入非非。她编织了一张幅员辽阔、利益纵横的蛛网。一次露天烧烤让我很是讶异。我见她作陪领导桌,抖动着包臀裙,半蹲着敬酒。我纠结的是,她为什么不端坐下来,把颜面还给北大清华?公司需要这样的角色。既是小妞,也是勇士;既是万人迷,也是全面手。这般奋不顾身、勇于奉献的女职工,受过高等教育,中国最高学府的毕业证书确是真金白银,更显得举足轻重,人见人爱。因为表现出色,特别能奉献,特别能担当,她扶摇直上,蝉联年度优秀员工,在公司总是昂着头走路。香水的气息深锁在密闭的女厕,在长廊浓淡挥发,她背起著名的驴牌包包,开上香车宝马。我只能望尘莫及。

我依然生硬而突兀,氛围渐浓,饭局已经喝到了生死契阔、忘形之交的境地,我却还是“失语者”或是“零余者”,身份尴尬,睁着困窘的大眼。传说杜康造酒成功的秘方在于“三滴血”,酉时分采秀才、武士、疯子的一滴血,加入酒中,酒便有了精魂,出文入武,如痴如醉。这三滴血映射着喝酒的三重境界:刚开场像秀才一般斯文谦让,酒的仙气飘飘然,才气陡增,时有珠玑之言;随后像武士一样人生豪迈,脑门充血,来者不拒,做结义状,都是把兄弟,可劲造;最后像是疯魔了,口不择言,酿跄着胡乱讲话,倾吐出来的可远比一大滩气味强烈的流体内容丰富,耐人寻味,嘴角扯着哈喇子,连滚带爬,随处而卧,厚土为铺,苍天为盖。我听说嗜酒之人,赋闲之时大早上哪怕是吃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都要用筷子沾一点白酒,嘬着嘴,咂滋味。这是纯粹的个人行为,酒桌上的群体行为就要繁复多了。酒是一种催情剂,巧言令色,酝酿氛围,间或发酵时机。大家彼此亲热,争相捆绑抱团,攒人脉,搏人生。粉墨假面覆盖下的内心戏,需要花一大笔时间去推演。残酷温情的现世法则,钻营的人生无可厚非,即使喝得敞开膀子,撩开裙子,这也不失为锤炼着的生存技能。对于大多有眼力劲儿、口吐莲花的人们,以酒为媒,以身为介,伺机而动。我暗自揣度这不是酒的灵魂,酒的风骨,而是酒的曲解,酒的隐秘。对于像我一样的榆木疙瘩,眼拙口拙,人情世故不练达。关于酒的玄机高深莫测,我体察到酒的微妙和荒诞,时时有襟怀可抒,处处有腔调可作。这都是深推细敲的学问,我不够钻营,修不满学分,有时候索性就不作为,甚至严重挂科。

我本无意门外谈酒,我对酒的认识实在太浅薄,洋洋洒洒走笔至此,只能说是无心插柳。其实我注目的是一个无邪小儿。那场所谓皇室盛筵,有很多丰饶的食物,越是稀贵的品种,往往首当其冲地塞进我们的嘴里。席间有一稚气小儿,不以龙虾、三文鱼、大闸蟹为意,他钟情的是餐桌边缘的烧饼和葱花小油条。三五个小烧饼,密密实实地下了肚,再来两根油条,他的小肚皮像被填充的气球,撅起来乱窜。邻座的家长宾朋,不时为之夹菜。他的圆滚滚、颤巍巍的肚子,已经容不下海陆空大餐。我对孩子没有天然的亲和力,母性的潜能尚未激发。有时候,孩子的问句不想敷衍,却终究用泥泞的话语搪塞过去。孩子没受过伤的眼神,让人恼羞。我们在孩子面前伪善,不能还原真相,尽力掩护孩子们真谆美好的世界。所以我对孩子不算亲近,不忍直视孩童的眼睛。我们经常教育孩子,殊不知,很多时候孩子在教育我们。前不久看到同学发的一条状态,有关她的女儿和枕头,很柔软,很窝心。“昨晚睡觉前女儿和我躺在床上,她轻柔地拍拍枕头对我说:妈妈你觉得这个枕头好睡吗?我说好睡呀宝贝。她哦一声不久就进入熟睡模式。看着她懂事的样子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孩子的欲求轻易就能满足,而长大的我们眼睛朝天,内心无限膨胀。我未触景,已生情。眼前我想抱抱这个多动小儿,几个烧饼就轻易把他打发了。他让我动容,让我内省。烧饼油条,本是最简朴的食材,口感扎实单调,即使是技艺精湛的大厨,类似这样单纯的面点,也做不到花狸狐哨。我所惦念的故乡,质朴得像一摊大饼,满足不了我挑剔的味蕾。我轻点脚尖,秋水望穿的远方,有“澳龙”“三文鱼”和“大闸蟹”。人们各自从故乡出逃,我也不例外。离乡、返乡、离乡……成了五味杂陈的循环,鸦群般盘旋的情愫,粉刺般唐突的肉痛,个中滋味,唯有切身体会。

我见识过浮华,也曾联翩地浮想,做虚妄的梦,关于旅行、写作、因缘际会。我常走进预设的死胡同,酝酿孤独,把它酿成一壶酒,熏熏然。我没那么浓烈,亦不清淡。一个折中的人,纠缠了心肠。梦想,孤独,伴着疼痛,这些被用滥的措辞,翻滚着无数的唾沫。它们是生根的。抑或说,它们是长脚的,盘桓走动,让人哽咽。我常嫌疑自己的狭小,拿掇不起,背弃不下。错综庞杂的世相,像奔突而来的扬沙,迷了眼,神情局促。生命是一场放逐。我们都在寻找安身立命的地方。那是流金之地,也是流蜜之地。当然我也会目击流血、流脓的时刻。就像莫言极端热爱、极端仇恨的高密东北乡,我将继续与这片土地痴缠下去,直至我沸腾的双眼化作枯井,直至我涌动的身体长出了新绿。

崔湘青,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小说集《起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