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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手铐的三姐妹(外一篇)

2017-12-21袁凌

天涯 2017年5期
关键词:砖窑小安姐妹

从县看守所提出三姐妹,押着她们进了毗连的法院后门,弯弯拐拐走向审判庭。三姐妹都戴着手铐,低着头。我们两个穿便装刚分来的学生,另有一个正规的法警,似乎是随随便便陪着她们,有点不真实,却又明白不是开玩笑。

法庭设在办公大楼的一间会议室里,不公开,也没让我们做笔录,我坐了一小会出来了。好在我的宿舍紧邻会议室门外,很容易听到审判进程。

出来之前,我已看到大会议桌上的证物:一堆撕坏和弄脏了的乳罩、内裤,还看得出是粉色的,它们正儿八经地待在干干净净的大会议桌上,正襟危坐的审判长面前。

公诉人语气严肃地做了案情陈述,很简单,强调案子“性质严重,影响严重”。法官示意之下,桌子同一边的受害人、一个年轻姑娘开始说话,声音悲悲切切的:

“我并不是真的在乎经济利益,但我一个姑娘家——要见人唦——”

她呜咽着说不下去,装束透出似乎特意的朴素。但我觉得她即使在悲切中,似乎也有某种气质,和对面三姐妹是根本不一样的。

她是桌子上那堆证物的主人。

案子很轰动,据说县领导过问了,院长亲自担任审判长。他平素庄重的脸,这会显得更凝重,似乎法院进门的那面照壁,要堵住案子背后的各种流言。但桌子旁边的审判员、书记员和指定律师,神情似乎仍然有点微妙。

被告三姐妹低头并排坐在桌子另一头,听着检察员和那个年轻姑娘陈诉,前几天她们在“光天化日下”,年轻姑娘上班的发廊门前扒光她的衣服,揪头发,又扯掉了阴毛。至于原因,三姐妹中的老二辩解是“她和我大姐夫相好,姐夫闹离婚”,未被法官采信。

我一边翻书,一边听到会议室里较为详细的双方质证,有“抓乳房”之类情节。这时经济庭的一个年轻小伙子走来,倚在会议室门外聆听,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三姐妹是相邻湖北省蒋家堰的人,越境犯案。由于我县地处三省交界,这种案件往往都引起重视。三人都近于文盲,听说刚拘留时候不知道犯了法,一再说:“欺负我们外地人,啥时候放我们走,家里的猪还要喂下頓。”眼下的法庭上,最小的妹妹在倔强地和受害人争辩,她的湖北口音有一种稚嫩又急促的调子,每次都被审判员很严厉地打断。大姐却一直不说话。

审判长宣布合议庭休庭讨论,证物也收起来了。这时经济庭的小伙子很快地走开了,脸上带着一种像是满足又遗憾的表情。三姐妹暂且押到我宿舍等候宣判,就由我看管。

她们进屋以后一直站着,我让她们坐。由于都戴着手铐,她们坐姿显得很规矩。我手里拿的书是《契诃夫戏剧选》,正好翻到《三姐妹》。剧本里的三姐妹待在聚会的花园里,为到农村教书还是嫁人感到思想苦闷。但和眼前的三姐妹比起来,书里三姐妹一本正经的苦闷显得似乎不真实。

我问她们一两句,她们神情木木的,不出声。我有点不快自己的好意她们不理情,但也感到自己的问话对她们并无什么意义。后来最小的妹妹,也就是在法庭上一再跟当事人争辩的那个,忽然轻声问我:

“晓得要判几年啦?”

我回答不出,问你们干吗打人家?她就愤然说:“她先打我的!”原来她听说了姐夫和发廊女相好的事,曾一个人去发廊找那女的,被她按在街上,也剥过衣服。所以这次三姐妹一块来报复。她说法官堵她的嘴,叫她没法说出来。她又说:“那女人好凶哦,裤子还没提,就拿刀砍我们,我这儿就是她砍的,还没好——他们都不说!”她抬抬胳膊,却由于戴着手铐,无法掀起袖口为我示意。

忽然我起了一个奇异的念头:假如我把她们放走——现在只有我在这儿,她们的命运也似乎由我决定。可是立刻也就知道这是个假象,我根本不可能对她们有什么影响,我的态度对她们没有意义,包括我们之间的谈话。她们也确实有罪。

她又问我要了水,戴着铐的双手并拢举起来喝了。

重新开庭,院长做了总结陈述,强调这一案件的恶劣性质,“民愤极大,必须严惩。”当庭宣判,姐妹三人每人判决有期徒刑三年,赔偿受害人经济损失九千元。当事人请求的精神损失五万元于法无据,不予支持。据说这九千元也根本凑不齐,三姐妹中只有大姐有房子,养了一头猪;二姐猪都没养,遑论小妹。

三姐妹由两名法警押送回看守所。我透过宿舍门缝,看见她们和先前一样垂着头,身前整齐地叠着戴铐子的手,脚步轻轻地经过了走廊,像风吹动那些门牌。

心头有一丝隐约的感觉:也许我是放过了一个机会。但明白这个机会其实根本不存在,也不应该有。

我和吴小安在黑下来的校园里走。

他是个长方脸型的小伙子,两边眉毛离得有点近,体格则有点停留在少年时代。刚才在公交车站,他迟疑了一下,叫我“叔叔”。最初联系的时候,他在电话里也有些迟疑。我们去一家“黄焖鸡米饭”吃了饭,他不好意思地说让你花钱了。

我们聊的是他的父亲。

父亲吴利兴是和我的哥哥一个镇子上的人,就住在哥哥房子后面坡上,但他已经从家乡消失十几年了。我知道他是因为哥哥的一个电话。两个多月前,哥哥从连云港造高速路的工地上打给我,说家乡有个人死在河南那边了,看能不能找人报道。

哥哥说,那个人在一个砖窑里干了十年,没有工资,前一段说是生病死了,这头的人过去,还包括有镇政府和广佛村的蔡支书,那边厉害得很,直接不理。蔡支书托了哥哥找我。

我跟身在河南的蔡支书通了电话。

他说这人叫吴利兴,以前长年在山西河北打工,后来牵扯到一起强奸案,大约是给人背锅坐了牢,据说他只是在旁边看,却被抓进去判了六年。他后来做工的砖窑就在监狱旁边,老板和监狱关系好,据说是帮他减了一年刑,出狱后就直接接到砖窑里去了,身份证也扣了,不给工钱,算作抵了伙食费和烟钱,也不让跟家乡人联系,这样一直干了十年整,杳无音信。家里的女人跑了,一个小娃子跟着叔叔。

前一段时间,那边的派出所打电话过来,才知道人死在砖窑里了。说是他喝了一种治骨刺的药水,结果喝得太多,人就死了。说他是智障吧,也还算正常人,就是有些老实。这边的人过去处理,跑了两趟,毕竟白干了十来年,想要老板给点赔偿,老板硬气得很,说人跟他没关系,只是偶然在他砖窑里待着,他一分钱不赔。这些内情,还是当地人偷偷讲的。

那边的政府部门也是一样说法,这边的民政、派出所和村镇政府都去人了,那边简直不接待,说“你们自己去起诉”。起诉又找不到证人。蔡支书很憋屈。

我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为他们联系了××报。以后我没有再过问这件事,过年回家,听哥哥说得到了一点解决,赔了几万块钱,是吴利兴的弟弟经手的。

弟弟就住在后坡上,起的楼房租出去一半,自己住了半边。他穿一身似乎是捡回来的烂了的西装,一双沾了泥的解放鞋,和我们坐在门口聊。他的身体有一种攲侧,似乎是有点瘸,但看上去又是正常的。

哥哥吴利兴和砖窑的事情,他听当地人说,砖窑老板以前开加工厂,和监狱住得近,经常拿一些手工活进去,让犯人加工,这样熟起来的。至于减刑的事,说不清真假。

到砖窑之初,大哥其实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当时让侄儿去接的,说是关心他的学习,要寄钱回来,但话说到一半就挂了,似乎是有人不要他打。以后就再也没有音信。

那个砖窑在黄河岸上,没有高耸的烟囱和很大的场地,只有一部水泥制砖机和几垛砖,像是没有手续。大哥生前的住处是一间碎砖房,堆满了东西,中间夹着一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旧垫子,就算是床了。他就是在这里过了最后十年。

在殡仪馆里,他们只见过一次大哥的遗体,穿着两层大翻领旧西装,没有像样的过冬衣服,相貌老了不止二十年。死者的双眼紧闭,嘴唇咧开,牙关突出。两个鼻孔来血,凝成长条的血痂。因为拍了照片,以后老板就不让见了。他们怀疑,大哥上了岁数干不动了,身体毛病又多,砖窑老板怕给他养老,故意给他不该吃的药,谋害了他,但又没有证据。那边的法医出的检验报告,说是误服药物死亡。

砖窑里有打手,听说大哥经常挨打。去年有个工人,似乎也是智力不行,挨了打过后还得病死了,由于是当地人,老板花了几十万。

当年哥哥离家去山西,又坐牢,嫂子再嫁了,留下一个老人和侄子,他看不过去了,把分了家的老的接过来,侄子由他一直养大,考上了大学。“是一本吗?”他说好像是。考上一本,在这个小镇上是件不寻常的事,他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没上大学。

他的神情似乎表示,并不认同侄子的学习比自家孩子好出多少,但也不觉得自己干了多大的善事。哥哥家有一座土房子,前几年镇子规划拆迁,他和侄子商量好了,把土房的地基卖掉,供侄子上学,签了协议,花销都记的有账,“大体是两头冲平”。

他的身体很不好,前几年得过肝癌,做了手术,腰上瘪下去一块,这是他看上去身体有点攲侧的原因,干不了重活。但说到生活水平,他又强调地说“那当然好”。

去河南处理的时候,侄子吴小安从西安去过一次,骨灰盒下葬时也回来了。坟埋在后坡自留山上。但是还没等到圆坟,侄子提前走了,说是打工的地方时间抠得紧。他也不懂他究竟是啥事。

我要了吴小安的电话,路过西安时联系了他。

这座大学靠近西安南郊的大雁塔,确实是一所建筑科技类的一本学校,有几幢楼看去颇有历史。由于尚未开学,校园里没有什么人,灯光也很暗,我们一圈一圈地来回走着,聊着父亲和他自己的事。

父亲是在他六岁那年走的。记忆中父亲脾气特别暴,喜欢喝酒,喝了酒下手特别重,“往死里打”。

从小父亲就不着家,长年在本地的煤矿上打工,一个一个洞子地转,几个月不回来,也不寄钱,自己挣自己花了。印象最深的是有年过春节,叔叔到八道河的煤口子一个一个找,一大圈才找到他在牌场子上,从他身上抠出输剩的几十块钱,拿回家给母子俩过年。

六岁那年,母亲实在受不了,离婚改嫁到塘防坝。母亲走之后,父亲就出远门,把爷爷和自己丢在家里,叔叔看到不得了,才接手过去。

说起叔叔婶婶对自己怎样,吴小安微笑说:“还好。”

日常的相处中,难受的是一件事:对账。叔叔似乎是有意把这件事分得清楚。卖房子的合同叔叔让他签字盖手印,钱存到信用社以后,双方各置了一个账本。上高中以后,每次开学吴小安下县城,从家里带钱走都两边记清楚,在县上交了多少学费伙食费,买了什么东西,也一笔笔记在本子上,周末回家时叔侄对账,从卖房子的大数里减去吴小安的花费。每年末吃完年夜饭,叔叔还要跟吴小安对一次账,一笔笔理清这一年的花费,两边记上年末存折上的数字,利息也记下来。

叔叔和吴小安对账的时候很仔细,神情严肃,像是两个陌生人之间,这让吴小安非常不习惯,叔叔一下子变得很远,自己想要拉近一些却毫无办法。他越来越惧怕两个人对面掏出账本的时刻,盼望回家的心情也渐渐被这种畏惧压下去。他感到叔叔掏出账本的时候,不光是在给自己,也是在给村里的旁人看,或者是杳无音信的父亲哪天突然回来时看。他宁愿待在空荡的周末校园里,两个周回去一次。

有几个同学也是大周回家,小安被他们带着,加上两个县城的同学,迷上了扎金花。虽然手头没有多少零钱,扎得很小,但耗费了很多时间,学习明显地滑坡了。“当时不知怎么回事,就是烦,不想好好学习了。”

扎金花输了钱,也不好往账本上记,只好编理由,虽然叔叔说你花的是自己房子的钱,并不多过问花销的项目,只要数字对,但吴小安依旧脸上发烧。两个弟妹也到了县中上学,怕他们听到风言风语传回去,这样进高三,学校管理加强,自己猛然也醒过来,知道再下去要毁了,忽然看到了在煤窑里打牌的父亲。以后再也没碰过扑克。高考考数学前一天晚上,还有几个同学在宿舍扎金花,弄得数学没考好。

第一年只考了个二本,是关中一个地级市的师专,心里不满意,去咨询老师毕业是否有前途,老师说那样你还是早日准备再考研吧。这样一想,就跟叔叔商量补习一年,发了狠,总算考上了这个学校。当时说要补习,叔叔似乎不是太认可,但也只是说了一句,你自己算一下剩的房子钱够不够你读大学。

考上大学报到之前,吴小安在建筑工地上当了一个暑假的小工,提灰浆背水泥,挣了三千多块钱。开学时从家里拿了一笔学费钱,到寒假又去浙江一个做太阳能的厂,做电池板的硅片,把钱寄给了家里。第二年开学没再从家里拿钱,靠助学金、助学贷款和自己打工维持。这样算下来,其实上大学就没再动用卖房子的钱,也就不再用和叔叔对账。暑假回家,小安总算能轻轻松松地喊“叔叔婶婶”了。

学校第一年在户县,小安只能在学校打点零工,也得到过奖学金。搬到西安之后,就有了在肯德基固定打工的机会。父亲圆坟那次,小安只请了三天假,因为时辰不对,家里延期了一天安葬,小安只好赶回西安上班。过年小安没有回去,期间在肯德基上班可以拿三倍薪水。除夕晚上,餐厅组织员工一起吃了顿火锅。这张照片发在了他的微信上。

除夕晚上,吴小安还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母亲嫁的第二门身体也有病,住土房子,是塘防街后街上唯独剩下的土房子了,而且只分了一间,家什和锅灶全堆在地上。母亲从来没有上来看过小安,但往年有两次过年小安去玩,母亲都给了他一两百块压岁钱。

“我不恨妈妈。有点恨爸爸,”快走到校门口时,吴小安说,“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父亲那年从砖窑打电话回来,“我还小,话都是大人在教着说。”他按照婶婶教的,用硬硬的语调问爸在哪里,啥时回来,却没能喊出来一声爸。爸爸的声音听上去老了,柔和了一些,问他学习好不好,说是要寄钱回来,说到这忽然就断了。

这个变得柔和的印象,就只存在过了这么一点儿,直到这次去河南,也没有见到殡仪馆里躺着的爸爸。原因是头一次过去调解,他说话被大人认为“不着天不着地”,第二次不让他去了。

“当时有个本家爷爷,算是家族里见识多的人,提出赔偿六十万,对方不答应。我当时开口说,爸爸已经过世了,我也不要什么赔偿,你们给几万块安葬费就行了。”

吴小安的想法是,自己跟父亲没什么感情,“也不想借他的死来捞什么,安葬入土就行了。”

告别时,他提到自己的疑惑。大学毕业的工作去向是各个大型钢铁公司,现在产能过剩,不知明年就业形势如何。假如考研究生,助学贷款又怎么办?

在他的微信上,没有任何关于父亲身故的信息。但在一条轉发本校患病同学求助的消息前,他评论说:“在别人的世界里,我们是一滴雨。”

袁凌,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从出生地开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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