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
2017-12-21李金桃
下雪了,窗外一片白,雪映着,家里感觉比往日亮得早了些。
妥子早早醒来了。一入冬,坝上草原就滴水成冰,下了雪,不到立春,没有消的时候。风把浮雪从这一块吹到那一块,背风处能堆积起半房高的雪墙。现在是浮雪,扫帚能扫动,堆积到一起,就得用铁锨铲了。
怕吵醒秀梅,他慢慢坐起来穿衣服。扫了院儿扫街,再扫几条小路到各家门口,得扫一阵儿。几家人相互串门,路不能被雪封了。
妥子把顶门杠拿开,一拉门,倒吸一口冷气。雪停后,擦地皮的风又刮了起来,罕见的西南风,掀被子似的把雪吹起来,扑面打在人脸上。
扫雪前,妥子想把炉子点着。老婆孩子还睡着,生着炉子,她们能暖暖和和多睡一会儿。炉筒子是穿过玻璃伸到窗外的,这里很少刮西南风,伸到窗外的炉筒子一直没安炉拐弯,今天,断断不行,西南风会把烟吹回屋里。妥子站在窗台上给炉筒子安炉拐弯。安好后,他向草原上望了一眼,白茫茫一片,分不出天地,草原似乎也变小了,像一块白地毯。突然,他看到一红衣女子向这边走来,越走越近,已经走到村口。雪地上,那团红特别醒目。
这么大的雪谁家来了亲戚?他咚咚咚敲了几下玻璃,喊秀梅。秀梅取下窗帘,隔着玻璃瞪他。他指着女人让秀梅看。
“看,看,谁家来戚人了?”
“大雪天的,谁还出门?”秀梅揉着惺忪的眼睛看他。因为隔着玻璃,秀梅的声音就带点吼。孩子们被吵醒了。女儿大豆、二豆和儿子铁蛋几乎同时爬在玻璃上,齐刷刷的,像三只等着接食的燕子。没等秀梅回话,三个孩子先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就是来戚儿了,红衣红帽,真好看,谁家的?”
“我想她不会进咱家。”
“咱家没有穿扮这么好看的亲戚。”
“说不定是小姨买红衣服了。”
红衣女子走近了,她穿着一个没过小腿的大红羽绒服,下面穿着裙子,露着一截流苏花边,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红包袱。她好像走了很长的路,雪沾了半身。单从她戴着的红瓜壳帽子,就能看出她绝对不是坝上人。坝上人都喜欢围头巾,花花绿绿的头巾,从头顶围下来,在下巴处系疙瘩。这么时髦的女子,在坝上绝对见不到。红衣女子从石头院墙边走过时,向他家望了一眼。
坝上村分为上头、下头和东头。三个地方都属于二马房村,却被两片小树林隔着。妥子家住在下头,下头共有八户人家,东头有十几户,上头住的人家最多,有四十多户,后来人们盖新房都往上头走。村里对上头有规划,上头是示范村的代表,所以,上头的房子盖得整整齐齐的。下头房子不整齐,前面三户,中间两户,后街两户,最南边就妥子家一户。搬走的人家也不拆房,旧房歪歪扭扭,有门没窗户,有窗户没门,院墙大都倒塌了。下头有两户常年外出打工的,一个是死了爹娘的刘日成,一个是大栓全家,他们的房子在后街,下头最后一排,也不挨着,两家院墙中间隔着一个场面。秋天,几户人家拉回的庄稼都堆在那里,到了冬天,那里连个脚印也没有。到上头的人,出了自家门往东走就能上大道,到东头更不经过后街,所以,后街没人通过,后街两户人家的房子被雪埋了半截儿,两家的门窗都用砖头封着。往年,大栓全家冬天回来过年,开了春封了门窗再出去,今年秋天,大栓回来把自家的地租出去了,说他城里买了房,以后回来得少了。刘日成呢,这几年干脆没了影儿,只听人说他在城里混得不错。刘日成是他爹从城里拣回来的,他娘不生育,拣了他像拣了宝似的。刘日成从小长得白净,吃一样的饭,吹一样的风,长到二十岁,还是白白净净的,一点不像坝上人,晒不黑不说,还吃不壮。二十四岁,还没找到对象。女孩子看对了,父母看不对,嫌他白净,嫌他身子单薄,干不了地里的活儿。二十五岁那年,刘日成外出打工了,同年,他爹娘在家生炉子,晚上嫌冷,用煤渣蒙了炉子,结果被烟蒙死了。刘日成回来打发了爹娘,封了门窗又走了。这一走再没回来。
下头常住的八户人家住得散,东一处西一处,像散棋,乱糟糟的。下头虽然人家少,但能聚团,就像泥巴,少了,抓在手里就捏成球了,多了,不使劲捏不到一起,一使劲呢,又容易捏成几个散块。下头的八户人家相处得就像一家人,谁家来了亲戚,不管是七大姑八大姨,还是连襟、妯娌、小舅子,没有一户不认识。一家来亲戚,几家轮着请吃饭。一家请吃饭,各家都把夏天储备的好吃的拿出来凑桌子。一家请吃,就得请几个陪吃的,男亲戚来呢,就请各家的男人陪吃,女親戚呢,就请几家陪吃,男人们爱喝酒,光女人们陪不热闹。女亲戚一来,吃饭规模就比较大,像小型的生日宴或婚宴,孩子们兴奋得跑出跑进,热闹劲儿如同过年。尤其在冬天,冰天雪地、冷冷清清的,这样热闹一番都高兴。
这位红衣女子,妥子一家人也没认出是谁家的亲戚。秀梅让妥子跟着看看进了谁家,妥子无缘无故脸红了,好像让他干见不得人的事似的。第一次相亲,见到秀梅他就这表情。秀梅眼睛一白,瞪他一眼说,看把你眼馋的。
待秀梅穿好衣服出了院儿,红衣女子已经没了影子。
屋里,大豆、二豆和铁蛋过年似的欢呼雀跃,他们说,这下,想吃什么就能跟娘要什么了。
他们知道,不管是谁家亲戚,他家肯定要请吃饭。前几天,大豆嚷嚷着想吃炸糕,娘说,时不时晌不晌的,又没亲戚,懒得铺排,等来了戚儿一起吃吧。二豆鬼精,心眼多,脑子活,想吃酥饼了,就给小姨打电话,说她想小姨了,让小姨来一趟,说小姨从生了小弟弟还没来过呢。小姨说,冰天雪地的,走一步打三滑,小弟弟还不到一岁,动一次身很难,尿褥子屎垫子得带一大堆,等开春天暖和了就去。
他家亲戚也就小姨来得勤,小姨来了,各家都高兴。小姨心灵手也巧,画鞋垫样子、用钩针钩电视套,圆桌布,想要什么花样,小姨就能教出什么花样,她一来,各家都抢着请她,每次小姨来,下头几户人家能热闹好多天。
小姨来不了,二豆为此还哭了一鼻子。
再想吃什么好吃的,大豆和二豆就让铁蛋要,铁蛋要星星,爹娘得捎着摘个月亮。可是,没几天,她们的计谋就被爹娘识破了,为此还落下个共用的外号:两只馋猫。
秀梅头没梳,脸没洗就到房后灵子家了。灵子娘还没起,她从门缝把顶门棍捅开,进了家,咋咋呼呼讲起了红衣女子。灵子爹在镇里教书,周六日才回来。灵子娘搂着灵子,娘俩盖一张被子,被子上面又搭着一张被子,炕上像堆了个土堆。一大早被秀梅吵醒,灵子娘接二连三地打哈欠。
听说下头来了亲戚,妥子一家人还不认识,灵子娘一下醒机灵了。她围着被子坐起来,问那女子身高胖瘦,脸盘长相,两人说了半天,也没猜出是谁家亲戚。秀梅站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她弯腰把炉灰掏了,噼里啪啦给她家生起了炉子,灵子娘也不见外,告诉她柴在门后,炭在灶坑。秀梅边生炉子边跟灵子娘聊天。
灵子娘说,看来一定是咱下头人家的亲戚了。
秀梅说,咋不是呢,那样子也不像走错的,也没问路,直接就到了下头,肯定就是来下头走亲戚的。
灵子娘说,你没见她往出返?
秀梅说,没见,我在院儿里看了半天,心想她走错了会返回来。半天没见她出来,这不就来你家了。
灵子娘说,那肯定是进了谁家了。我呢,早就想包饺子了,平时,就我和灵子两人的饭,懒得展摊子做。吃饺子,就吃个红火热闹,明天我请客,你还过来帮忙。咱们两家一块吃。
秀梅就说,跟你一块吃,还不得给你做?你那点茶饭,别说请这么多人,就是你娘俩的饭,没个把小时端不上桌。
灵子娘就嘿嘿嘿地乐,说,咋不是呢,我请人吃饭,哪顿离开过嫂子?一来人,我就不知道从哪儿做起了,顾头顾不了脚,丢三落四的,不是炒菜忘了放盐,就是忘了放花椒大料。要我一个人请吃饭,别说吃不上合口饭,就是晌午饭也得等到晚上。说罢,灵子娘往紧围了围被子,又嘿嘿嘿地笑。那堆被子跟着抖,小土堆要塌了似的。
炉子生着了,却一个劲儿往家里冒烟。烟往炕上走,灵子娘捂着被子咳嗽。
秀梅说,不是我说你,炉桶满了也不打,也不操心。说着,用炉钩咚咚咚敲打着炉筒,这敲边说,你听听,你听听这声音,闷闷的,像得了咽炎。你打不了,喊你妥子哥一声,一家人过日子要的就是暖和劲儿,你倒好,把日子过得冷冷清清的,这么冷的家,咋请人家过来吃饭?依我说,明天我先请,过一阵儿太阳照进家了,你就停了火,让妥子先把炉筒子打打,后天你再安排。
灵子娘说,听嫂子的。没嫁前,有我娘操心,自己过上才知道,少想一步也不行。这几天冷,这炉子也死不死活不活的,一生就冒烟,好容易着了,也是阴阴的,不像你家炉子,多会儿也是红彤彤的,我哪知道是炉桶灰满了。结了婚什么也没学会,就知道了男女那点事儿。以为灵子要醒来,灵子娘边说边拍了拍扭动身子的灵子。
两人就哈哈哈地笑。
秀梅走出灵子家,灵子娘爬在玻璃上喊:嫂子,先看看是谁家的亲戚。
没用半个小时,秀梅就把其他四户人家走了个遍。四户人家都知道来了个红衣女子,可是,红衣女子谁家也没进。
他们都说秀梅看错了,秀梅说,我一家人都看见了,还有孩子,咋能都看花了眼?
妥子觉得红衣女子走错路又返回去了,各家都四通八达的,只是没从来路返回去罢了。秀梅说,咋可能呢,那几户人家上大路都得从咱家门前过,只有这条路的雪常扫,她不按原路返回就得趟着雪走。没膝盖的雪,她能趟着走?妥子说,說不定在我扫雪时她原路返回去了,你又不是一直在院儿里站着。
也可能。说不定在她去灵子家的时候红衣女子返回去了。她可能是东头或上头的亲戚。这样想时,秀梅心里有点失落。听说红衣女子不是谁家的亲戚,最伤心的是大豆、二豆和铁蛋,自从入冬,下头没来过一个亲戚。她们觉得冬天的日子太长了,到处白茫茫的,望不着路,望不着人,更望不着远方。不能到野地里跑,家里也没什么新鲜事,真是失望透顶了。
下头这几户人家,就是妥子家三顿饭,妥子不睡懒觉,每天早早起来生炉子。其他几户睡到太阳照见屁股才起炕,起来也不做饭,生了炉子,就去妥子家转一圈。等左邻右舍来了,妥子家早暖洋洋地吃了饭。有时候也让孩子们睡个懒觉,但不会让他们占满炕,他们把三孩子推到炕头一角,盖一张被子,其他被子都垫得整整齐齐的,就是为迎接上门取暖的左邻右舍。
等邻居上门,他家炉子烧得火旺,炉盖都烧红了。炉盖上放着馒头片,馒头片里外烤得黄脆脆的,炉子下面呢,炭灰是热的,把土豆埋进去,慢慢焐,慢慢烤,时不时翻翻,等邻居上门,用炉钩拨拉出来,磕打一下,灰一掉,土豆就焦黄焦黄的,外黄里白,吃起来特别爽口。有的邻居,干脆就在他家洗脸。洗了脸吃个烧土豆,看他家缸里水不多了,赶上自己家也要挑水,就拿起扁担捎带给他家挑满缸了。大家处好了,谁也不惜力,也不惜财,尤其是自己家地里产的东西,谁也不怎么当回事,坝上盛产土豆,人们也爱吃土豆,不管谁家从窖里取土豆,总忘不了给妥子家送一篮子,嘴里说的是,我捎带着取了,你就不用开窑了。其实呢,是成天吃他家的烧土豆心里过意不去。
这一炉子烧土豆吃完,妥子赶紧准备下一炉子,为讲书和听书的人准备的。
讲书的人是刘叔权,他不仅文采好,还能写一手飘逸的毛笔字,下头几户过年写对联都找他。他爱读书,《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他给大家讲了十几年,他讲这些不看书,标题和人物对话,他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刘叔权说一段原著,就用家乡话翻译一段,有时,会夹枪带棒用一些通俗的甚至是粗俗的话翻译,书里写了脏话,他就操娘骂爹地讲,引得一屋子人大笑。刘叔权文化高,威信不高,因为他不懂农活儿,他家是八户人家里最穷的,他家请人吃饭最寒酸。
妥子最爱听刘叔权讲三国,等他们吃了第一顿饭,妥子的第二炉土豆也烧好了,炉子上再烧一大壶茶水。大家边吃烧土豆边喝茶边听刘叔权讲书,这个冬天就不漫长了,也不冷清了。
今天,刘叔权讲的是《红楼梦》,一讲《红楼梦》,大人们就把小孩子们打发到灵子家了,灵子家成了孩子们的王国。
刘叔权讲的是《红楼梦》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讲到焦大乘醉大骂时,刘叔权站在炕上,手叉腰,大骂道:“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说罢,他解释爬灰,他说爬灰就是公公骚媳妇,老不正经。
讲了一段《红楼梦》,大人们笑了一上午。人们都把红衣女子忘记了。
半晌午时,窗外又飘起了雪,大家各自回了家。灵子娘刚走没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她一进院就急急地喊:一伙孩子在我家玩,唯独没见大豆。
秀梅说,大豆都六岁了,她是孩子王,丢不了,说不定是撒尿去了。
灵子娘说,不对,茅厕里没有。孩子们说她早就出去了。我一看她不在,一下想到了红衣女子,你说,是不是红衣女子把她拐走了?灵子爸说,城里偷孩子的可多了,还让我看好灵子,说城里人看得紧,城里偷不上,就可能到乡下偷。
秀梅吓得啊了一声。妥子早抄起棉袄,狂奔了出去。
没一刻钟,几户人家都出动了,有去东头各家找的,有去上头各家找的,有去村口看脚印的。
去村口的人回来说,没见小脚印,有几串脚印快被雪埋了,深深浅浅的,都是大人的脚印,估计有红衣女子的,看不出是来还是走的。
正吵闹着,去东头找大豆的人也回來了,说东头各家都去了,没见大豆,也没听说谁家来了亲戚。
这一下,秀梅更吓了,她盘腿坐在炕上,左膝放着二豆,右膝坐着铁蛋,她把两个孩子死死搂住,一声高一声低地哭,边哭边骂:那个红狐狸精,我还盘算着请她吃饭呢,孩子们见了她还稀罕得不得了呢,她倒好,人影一闪,就把大豆倒腾走了,她成心害人呢,成心让我们一家人不好活呢,她是坏了心的大萝卜,外面看着光艳艳的,里边的心坏了,烂了。她偷我大豆,她不得好报,出门就被大雪捂死、冻死、死在半路……
灵子娘说,你就别瞎诅咒了,灵子还在她手上,她冻死在半路,咱灵子咋办?
秀梅打了个哆嗦,闭了嘴,低声哽咽着。
正在大家焦急的时候,妥子领着大豆回来了。秀梅搂住大豆又哭了一阵,这次,她是边哭边笑。
大豆是去上头找红衣女子去了,她在上头整齐的街道转了一圈,还进了几家人家,问见没见着一个穿红衣服的戚人。人家问她找穿红衣服的戚人干什么?她还撒谎说她娘要请她吃饭。人家就说,下头一冬没戚人来,请戚请到上头来了。
没找到红衣女子,大豆就去了小卖部,她用给娘打酱油剩下的五毛钱买了一袋虾条,怕孩子们分着吃,她就绕着走,边走边吃,妥子找着她时,她正就着冷风吃虾条,冻得鼻涕都流出来了。
妥子没好气,在她屁股上踢了几脚。大豆边哭边往嘴里塞虾条。
一冬天都没戚来,孩子们嘴寡了,贪吃也难免。好在虚惊一场,大家各自回家了。
大豆挨了打,回来就不高兴,嫌这嫌那,一脸的旧社会。午饭后,秀梅跟妥子说,这孩子想吃炸糕了,不行咱晚上就做吧。别等戚来了,这冷的天,猫儿狗儿都不出门,谁还走亲戚。
妥子说,咋不是呢,没亲戚来,咱也不能不吃好的吧,又不是没有。
秀梅就说,我就想吃个热闹,凑个桌满。戚来了,几家子聚到一块,包的、炸的、做菜的,女人们,她露这手艺,你露那手艺,几家人的饭,不觉得就做出来了,还热闹。
妥子说,还不是你露得多?你炒个鸡蛋也要个花样。
秀梅就乐,说,我呢,就是受苦的命,谁家请人不得我去帮忙?要不咱家夏天就得多晒葫芦条、干豆角?还不是为冬天请客凑桌子。咱今天吃糕,各家都得送一碗,咱两人又蒸又包又炸,不得做一阵儿?别说孩子们盼戚来,我也盼了。咋一冬天没来一个戚呢,咱家的戚来不了,那几家的戚也来不了?是不是去年冬天咱慢待了谁?
妥子说,今年比往年冷得厉害。你看看,又飘起雪花了,成天下,都要封门了,能出远门?
两口子一边聊天一边忙碌。秀梅做猪食,妥子在炉子上煮红豆,一家人都爱吃红豆馅糕。三个孩子就在炕上玩,哪儿也不许去。刚才虚惊一场,差点把魂吓丢了。
外面雪下大了,天更冷了。家里的热气扑在玻璃上立马凝成了霜,玻璃上结着厚厚的一层霜,像挡了一块严严实实的窗帘,从玻璃完全看不到外面了。三个孩子看着窗户上的冰凌花争论:
“那块多像鸡头,姐,你看,这儿还有鸡冠呢。”
“像河,你看你看,从这儿开始流,到下面就浅了。”
“看的是一朵朵花嘛,咋能是河呢!”
“像棒棒糖,姐,你看,还有个把儿呢。”铁蛋说着就把舌头舔了上去。这一下不得了,舌头沾在了玻璃上,他流着一股涎水啊啊叫唤。大豆冲自己的手哈了口热气,把手放在铁蛋舌头附近消霜,二豆往玻璃上淋温水,这才把铁蛋舌头救下来。
一家人笑成了一团。
做饭以前得把猪喂了,做糕费时间,猪饿了不等食,你那儿忙着做糕,它能把门给你拱下来。
秀梅提着猪食桶出来,雪下得更大了,大片大片的雪飘下来,天地间雾蒙蒙的。猪食桶冒出的热气,一出门变成了一片白雾。
猪食糟里铺着一层雪。她冲屋里喊,喂,妥子,你能不能腾开手,帮我拿把扫帚出来扫扫猪食糟?
妥子穿着一件绒衣出来了,一出门,冻得吸吸溜溜。他边打哆嗦边说:你这干活,一个吹笛儿的,一个捏眼儿的。
秀梅看他冻得直打哆嗦,就边笑边说,还不是离不开你。她把猪食倒进猪食糟,抬头看妥子,见妥子张着嘴,正痴呆呆地往村外看,身子冻得筛糠似的抖也不进屋。
顺着妥子的视线,秀梅看过去,一下也愣了,红衣女子,就是红衣女子。她正一步一挎地往村外走。到村外的那条路一直没人扫,雪越积越厚,村里人去前面的公路坐车,就踩着车辙印走。几场大雪,把车辙印完全盖住了。红衣女子似乎不知道路在哪里,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外走,看方向,根本没走在路上,而是走在草滩上。红衣女子走得很艰难,步子迈得很大,她从雪窝里拔出左腿,半天拔不出右腿,雪把她猩红的衣服也染白了。她的身后留下一串雪窟窿。
秀梅把猪食桶咚地扔到地上,拔腿跑了出去。边跑边回头跟妥子说,告诉孩子们,告诉那几家,红衣女子就是咱下头的戚。
秀梅把红衣女子领回来了。
女子浑身是雪,进了家,眉毛上的雪消了,滴滴答答滴着水,像红衣女子流下的泪。秀梅一领进门就兴奋地喊:这是刘日成的老婆,那小子在城里找了这么好的老婆。边说,边给红衣女子脱衣服,说再不脱雪就消了。红衣女子脱了红羽绒服,里边穿着一件红色纱裙。
三个孩子早光脚下了地,大豆二豆一人拉着红衣女子一只手,铁蛋在后面推。大豆说,姨姨的手像冰块,得赶紧烤烤。三个孩子一起拥着红衣女子向火炉边靠近。秀梅拿着红衣女子的羽绒服出院儿扫雪去了,妥子搓着两只手不知道该干什么。看大豆抓着红衣女子的手往红彤彤的炉筒上放,妥子急着喊:手冻僵了,不能放上去,得赶紧用雪搓。这样喊着,他从灶坑拿起煤铲出门铲雪去了。
等把红衣女子的手、脚、脸都用雪搓了,秀梅才让她上炕。秀梅说,她的身子冻僵了,得慢慢暖和,不能靠近火炉,也不能坐在炕头。三个孩子就簇拥着红衣女子坐在了后炕上。
这时,铁蛋笑着说,姨姨冻哭了,你们快看,姨姨冻哭了。
一家人这才发现,红衣女子泪流满面。
红衣女子说刘日成死了,死在了医院里。红衣女子叫雅静,城里人。她说她是在她们雅思技术学校认识刘日成的。她们宿舍在红星商场买了空调,商场派刘日成去安装。她说刘日成特别能干,安了空调后,她说她的笔记本电脑开不了机了,刘日成就义务给她修了电脑。她说她们雅思学校就是学计算机的专科学校,他们几个学生都没修好的电脑,刘日成捣鼓了半天就修好了。她很仰慕刘日成,从那以后,他们成了朋友。她从雅思技术学校毕业后,也招聘到了红星商场。一个月前,她跟刘日成举办了婚礼。她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也就商场几个人吃了一顿饭。刘日成说年后他回村再补办一次,说要请请左邻右舍,让左邻右舍看看他媳妇,还要重新穿上婚礼服给他爹娘磕头。
雅静真的是文静,她边说边哭,哭声弱弱的,细细的,声音也弱弱的,细细的,但那哭声像冬天的坝上,即使不刮风不下雪,那冷也能一点点侵入人的骨缝里,让人一阵阵颤栗。她讲,秀梅跟着哭,三个孩子见秀梅哭,也跟着哭,铁蛋给秀梅左一把右一把抹泪,大豆和二豆给雅静左一下右一下抹泪。铁蛋从没见娘这样哭过,娘以前哭,不是边数落边骂就是大哭,这会儿,她是悄悄地哭,不言声儿地流泪,那泪越流越多,越抹越多,铁蛋给娘擦不净泪,就哇哇地大哭开了。妥子边哄铁蛋边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雅静说,那天,我陪刘日成去给一户人家安装空调,那户人家在28楼,很高,是一對老夫妻给儿子置办的新房,打算元旦给儿子娶亲,家里地暖很好,安空调,就是想给儿子都置办齐了。刘日成安空调时,突然出了一身汗,就像从汗毛孔往出倒水似的,哗一下,整个人就湿透了。我看到他出汗了,正要问他,就见他腿一软,躺在了人家地上。住院才知道,他有心脏病,先天性的。那时候,要是给他吃颗救心丸或者是别移动他,他可能还有救。倒地后,刘日成抓着我的手,让我赶紧把他弄到楼下。我知道他的意思,人家是新房,他怕倒在人家家里,给新房添晦气。我也没多想,就和几个刷墙的工人把他搀扶到了楼道,等电梯的时候,他还拉着我的手让我把他搀扶出小区,说不能倒在人家小区里,小区是新建的小区,人们都在装修。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怕给小区添晦气。等把他搀扶出小区,放在大马路上时,他捂着胸口的手突然放开,人就失去了知觉。等送到医院,已经过了最佳抢救时期。
临死时,他清醒了一刻,他抓着我的手说,幸亏我在跟前,要不他就倒在人家新房里了,那多晦气,不死也得让人家骂死。他这样说时,一屋子人都哭了,那对安空调的老夫妻抓着他的手,一会儿说谢谢替我们考虑,一会儿又说,孩子,你咋这么实诚,咋这么傻!咽气时,他抓着我的手流了泪,说想领着我回家给他爹娘的遗像磕个头,想让他爹娘认识一下儿媳妇。
为他这句话,我抱着他的结婚礼服来了。他成天跟我描述他老家的房子,哪个村,怎么坐火车倒汽车,进了村怎么走,第几排,哪个院儿,院后有片树林,院里有个磨道,小时候,他常在磨道上睡觉。从嫁给他那天起,我就把他描述的小院当成了我家。没想到,我家被雪封了,我本来给公婆磕了头就回去,没想到,我根本进不去屋子,我见别人家院儿里的雪都扫得干干净净的,我家院儿里的雪有半房高,我用脚趟出一条道才进了院儿,把封门的砖头拆了进了家,这才给公婆磕了头。本来想当天返回去,没想到坝上下了这么大的雪,这么大的雪,这么晚了,公路上还有没有客车?坐客车到了张家口,我还得坐火车回去。
说到这里,雅静又嘤嘤地哭开了。
秀梅说,你是刘家的媳妇,就是刘家的戚。刘家的戚,就是下头的戚,来也来了,咋能说走就走呢?
还不到做晚饭时间,就有几家人拿着稀罕东西来了,有拿夏天晒好的干豆角、葫芦条,有拿咸鸡蛋、兔肉的,有拿猪肉、野鸡的,还有的拿了一只刚宰的鸡,鸡毛也没来得及褪就拿来了。几家人聚到一起,都不提刘日成,只说下头终于来戚了,来戚了,就要好好招待,要摆满满一桌子菜,要喝酒,要热闹,就像娶媳妇似的。说到这儿,大家突然噤了声,互相使着眼色。
有人喊,红豆馅焐好了。今天来亲戚了,油炸糕是一定要吃的。几个女人边附和着说,边撸胳膊挽袖子张罗着做饭。有和糕面的、有蒸糕的、有准备包糕的、有洗菜切葱的、有打炭烧火的,立刻,妥子家就热气腾腾,院里院外都是人了。孩子们也都来了,他家的,你家的,男的,女的,孩子们来了都上了炕,像一群小蚂蚁围着一块美食似的。听说六户人家要在一起吃饭,孩子们来了劲儿,嚷嚷着要挂红灯笼,就有几个孩子跳下炕要回家取灯笼,要比谁家扎的灯笼好看。女人们少不得阻止孩子,也不敢说过分的话,边看雅思边喝斥孩子,她们喝斥孩子时冷着脸,扭头看雅思就露出了讪讪的笑。大家都有点尴尬。
大人们把跳下地的孩子一个个扶上炕,让他们听城里阿姨讲故事。孩子们就围着雅思问东问西,直问得她不得不思考他们的问话,不得不收起悲伤的表情。看着孩子们笑、看着孩子们闹,看着孩子们天真无邪的表情,雅思也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正热气腾腾地蒸糕,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咱下头这次来的是城里亲戚,人家爱不爱吃油炸糕?万一戚人不爱吃糕,想吃油饼呢。这一问,女人们又有了另一番忙碌,正好有一户人家起了面打算蒸馒头,就回家端了来搭碱,炸完糕她们想再炸点油饼。
灶坑没烧柴时,秀梅冲着院里喊道:妥子,妥子,抱捆烧柴进来。半天没人理,秀梅又喊:妥子,妥子,抱捆柴进来。才发现院儿里站着的几家男人都不在了。就有人爬在她耳朵上说:男人们都打扫后街的雪去了,他们打算把后街一冬积攒的雪都运走,把他们的门跟咱们各家的门扫出一条道来,他们还要把刘家的炉子点起来,门帘挂起来,火炕烧起来,还要扫房顶的雪,把房顶用麦秸盖起来,刘家的戚人来了,他们想让刘家也热乎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把外屋的门打开了,门上挂着的棉门帘也撩了起来,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门外吹进来,进了屋就化了,消了,变成了地上一滴滴的水,虽然门槛处积了一层雪,但屋里感觉不到一点冷气。这么多人聚在一家,好像把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挤出了冬天。院里的腊梅树开花了,熙熙攘攘的腊梅,在白茫茫的大雪中,开得那么娇艳,那么生气勃勃。
炕上,几个孩子念起了童谣:腊梅花,脸儿黄,身上不穿绿衣裳。大雪当棉袄,风来挺胸膛,别的花儿怕冬天,只有腊梅开得旺。
李金桃,作家,现居河北秦皇岛。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嫁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