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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今能持否?

2017-12-21叶舟

天涯 2017年5期
关键词:燕子

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会死么?”

“呵呵,不会。还没死过,这算头一次。”

王旗按住了陈丙君,将他摁在枕头上,抚了抚脸,令其闭眼。这还不算,王旗又拍了他的胸口,让他放缓呼吸,别那么七上八下的。另一侧的牛富田抖开了一块白床单,哗地一下,苫住了陈丙君。后者脚上发凉,有人在替他穿袜子,从动作上猜,陈丙君知道是马五七,这跟他出牌的节奏吻合,有些颟顸。现在,陈丙君算是死了,离这个花花浮世虽咫尺之距,却仿若天涯。他安心地关上了全部的窗子,心里昏暝一片。

死就要有死的样子,不敢马虎的。安顿完了陈丙君,大家消停下来,才有心气对付功夫茶。茶具是牛富田带来的,便携式,一共四只茶盅,东西南北,摆在几案上。目前暂时死了一个,牛富田便没收了一只,装回兜里。茶要趁烫,马五七吹着嘴说:“生旦净末丑,干啥就要像啥,要入戏。记得有一年夏天,轮到我值班,天热得跟澡堂子一样,我就在厂区楼下的阴凉地里丢盹儿。动力车间的那个二流子在跑步,他经常在跑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但那天开始他有些怪,他张开胳臂,一步一挪,身体像个十字,我以为他在做扩胸运动,也没在意。连着半个月,他天天如此。科长找了我,说产品丢得厉害,肯定出了内贼,让我多加提防。这不,我的瞌睡打消了,猫一样警觉。出事那天下午,他又在做扩胸运动,一步一挪,十字状。恰巧,天上飘过了一朵黑云,把日头遮住了,这才泄露了秘密。狗日的,原先他的怀里抱着一整块玻璃,正要往大门外偷运。先前日光那么强,玻璃干么不反光,我想了几十年了,也没想明白。他做得真好,他入戏了,他找见了窍门。所以嘛,陈丙君今天要死得像那么一回事,千万别露马脚。”牛富田停下茶,唏嘘说:“刚才上楼时真冷,天色不好,恐怕要下雪的。”他的话无人应和,只好萧索地捂住嘴,整理了一下假牙。王旗说:“在玻璃厂工作了几十年,奇的怪的都见识过,但最有一件事令我困惑,一直折磨了我几十年了。我不敢说,怕我是不是有反动的苗头。不管了,我豁出去了,说出来你们听听。七六年,丙辰龙年,那一年真是流年不利,先是周总理走了,又走了朱总司令,中间有一个唐山大地震,死了那么多人,活生生的一座人间地狱。到了九月,毛主席也没了,痛煞人也。那天下午集中听广播,晚上人们都去了反修馆吊唁,只安排我一人在仓库里值班。值班有啥了不起的,我没当一回事,可到了后半夜时,我就被吓呆了。为么?原先仓库里成箱成捆的玻璃,开始一块接一块地炸裂。不是碎,注意听,是炸裂,炸成了指甲皮大小的渣子,没一块完整的。那是二季度的产品,没有一百吨,少说也有四五十吨吧,就那么炸了。第二天我汇报了上去,但无人在意,国丧期间,谁也懒得操心玻璃的事。后来有了各种传闻,说玻璃也悲伤过度,那么一炸,当然是心碎的结果。我揣摩了许久,难道玻璃也有心,万物也有灵,像人一个样子?我后半辈子做的梦,基本上和玻璃有关。一闭上眼,我就能看见那些尖锐的玻璃碴子,明晃晃的,像一把刺那样。哦,说出来我就轻松了,不需要你们安慰。总之一句话,陈丙君今天要死,但他心里有刺,一根大刺,咱们得帮他拔出来才是。”照例没人应和,王旗也不难为情,吹着汤面上的茶叶。假牙是新植的,磨合不太成功,总得适应一段时间。上一副假牙好,用了差不多九年,牛富田在露水市场买菜时,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假牙飞了出去,掉在了下水道的井篦下,着实生了一礼拜的闷气。牛富田瘪着腮帮子,絮叨说:“外面的天阴得厉害,风也大,估计不是中雪,就是暴雪。”马五七剜了他一眼,面呈不悦,沏茶时走偏了,水漾在了几案上。马五七想让气氛愉悦一些,便说:

“陈丙君这一死,咱们三缺一,凑不成一桌了,咋办?”

问题太尖锐了。自从退下来之后,天天打牌,打了这么多年,谁也没想起这个难题。三缺一,等于此刻的茶桌,缺了一位,总感觉别扭极了。你跟我碰杯,另一个追了过来,究竟该跟谁先碰?打牌却不一样,形成了有效的上下级关系,上家防你如贼,你视下家像草寇,玩的就是一个瘾头。沉吟片刻,牛富田兀自笑了:

“三个人也可以呀,最适合掀牛九了。”说着,掏出一副陌生的牌叶子,扔在几案上。

王旗问:“啥是掀牛九?”

“河西走廊一带的土麻将,只能三个人玩。”介绍说。

马五七今天跟牛富田戗上了,怎么看都过不了眼。马五七没接话茬,继续献疑说:“嗬,那万一再死一个,剩下两个人咋办?

“这简单,剩下两个的话,就下棋嘛。”王旗道。

“那再折掉一个呢?”

“哦,谁落在最后面,谁就真的悲苦了,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跟他玩了。”王旗郁闷地泼掉了杯中的残茶,续了一水烫的,咂巴说:“如此看来,谁死在前头,谁就有福报啊。”

“对,福报都是平时积攒下的,修来的。”牛富田附和道。

一群笨蛋!陈丙君眯了片刻,醒来时,恰好听见了工友们的谈议,心里厌倦地嗔骂了一句,笨蛋加蠢蛋,再加一窝混蛋。这么便宜的问題,居然让他们想破了脑壳,唉声叹气的。但因为现在死了,陈丙君不好突兀地坐起来,给他们上上课。躺在苫布下,陈丙君尽量让自己僵硬下来,不许动,也不能插话,死就要有死的样子,必须入戏。但人有三急,尿脬慢慢地鼓胀了起来,像一枚定时炸弹,由不得他。陈丙君暗中动了动,找见了一个惬意的姿势,遂安定了许多。这时,附近八中的报时钟响了,北京时间十四点整。声音里有一种金属味,破窗而入。阳台的门不严,凭着脚上的凉意,陈丙君知道下雪了,一定不小。

完了,完了完了,计划又泡汤了。

既然天气糟糕,陈丙君便宁愿陈燕子不来,哪怕自己这么白死一回,也别让她一路上顶风冒雪。陈燕子在科技街的一家小公司当会计,原先的单位改制后效益太差,还是托了关系,到了这个岗位的。专业丢了,一切都得从头学习。女儿没讲关系是谁,但陈丙君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左军。公司朝九晚五,中午只有一小时的吃饭时间,现在没来,肯定还在怨恨当中,气性太大。一年前,父女俩失和,陈丙君几乎是被女儿逐出了她家的门,连春节也没回过娘家。其间,陈丙君发过短信,打过电话,但都泥牛入海,没了音讯。到了孙女生日的那天,陈丙君买了巧克力和水果篮,让同城快递送到女儿家的小区,却被收件人退了货。一来二去,双方冷战至今,居然未曾谋过任何一面。用王旗的话讲,这他妈就是一桩人间奇迹。马五七则用了委婉的说法,说这父女俩果然是一对超级奇葩呀。

陈丙君是见过死的,还不止一次。当初他响应国家的号召,从河北易县到了大西北,在黄河岸边的玻璃厂里当技工。接到了父亲病危的电报,他一路嚎哭地到了老家,父亲却早已停灵五日,只等他这个孝子回去。母亲亦是,只不过停灵七日,原因是天兰线塌方了,火车耽误了几天。陈丙君后来悟出,电报里所谓的“病危”二字,实则是已经咽了气的意思。到了二十七八,本厂的一个兰州姑娘看上了他,托了妇女主任从中说媒。姑娘是天车司机,体态端方,浓眉大眼,脸蛋上镌着两坨红晕,高原紫外线晒过的痕迹。陈丙君糊里糊涂的结了婚,很快就有了一个女儿。陈燕子读五年级时,陈丙君负责押运一个车队,去了青海的格尔木送玻璃。这回他没接到电报,却是长途电话,说他妻子得了急症,目前病危。待陈丙君踉跄地回到了家里时,一切都为时晚矣,没见上最后一面。妻子并非急症,而是从天车上摔下来的。陈丙君一直捂着这个秘密,只怕给女儿的心里留下恐怖的阴影。前天晚上,陈丙君出了病房,还在走廊上认识了隔壁的一个病友。年龄相仿,一说开,话题也多,迅速亲热了起来。次日,两个人又聊了半小时。孰料,今早上病友迅速恶化,呜呼哀哉,一下子被推走了。陈丙君站在阳台上,看见殡仪馆的车子来了,突然受了刺激。

入冬后,陈丙君就思忖,与其守株待兔地等女儿来,不如主动出击。他在电话里哀告了半天,王旗说他最近三高,牛富田自称染了风寒,光佛慈的枇杷露就吃了六瓶。更绝的是马五七,发来了图片,说他在郊区的水库里冰钓,分身无术。三个老家伙不仅回绝了他,且讥诮说,病胎子没事,你平时病病歪歪的,还没见你死过一回。这话等于施咒,让陈丙君失望了一夜,又心悸了一天。终于,他捂住心口窝,躺在了沙发上,叱令保姆呼来了急救车,动静很大,广而告之。检查了一番,也无大碍,都是一些老年性的小病小灾,但陈丙君坚决申请住院。住了三日,同病室的那位刚出院,陈丙君正觉得人情如纸、世间寒凉时,伙计们杀了进来。陈氏父女的失和,也像一块磨盘似的,让他们长期不爽。虽说家务事难断,一定有鲜为人知的因素,但陈燕子毕竟是叔伯们看着长大的,决不至于如此的铁石心肠。三个人剑走偏锋,拿出了一份紧急预案,决定让陈丙君立刻死掉。

死之前,大家征求了陈丙君的意见,让他掏掏心窝子,把该说的话先交代一下,别留遗憾。陈丙君哀恳说,拜托了,等一下给陈燕子挂电话时,千万别讲病危什么的,就说我处于弥留之际吧,别吓着了我女儿,让她心碎。弥留是什么境界,大家并不追究,反正中心意思就是喊陈燕子来医院,站在父亲的病床前,最好有一个拥抱,泯灭恩怨,重归于好。叔伯们的号码都是陌生的,陈燕子乖巧地接听了。王旗口头通知了她。马五七和牛富田还追发了短信,以强调病情的严重性,不啻于下了十二道金牌。这以后,陈燕子那边就哑巴了,但陈丙君这边不得不做出逼真的样子,把戏演下去。

尿脬一旦鼓胀,陈丙君便开始后悔了。死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保持住一个姿势,任人摆布,每一个骨缝与关节里的酸楚和难过,像酵过的面团发了出来,不堪其累。什么福报,什么谁先谁后地去死,那都是活着的人杜撰的。这一刻,陈丙君宁愿女儿不来。医院坐北,女儿位南,少说也有十几公里,拉倒吧。这么想时,忽然听见马五七暴怒了,质问说:

“老牛,你干么一直在说这该死的天气?”

“真下暴雪了。”

“天哪,闭嘴吧!下雪就不能死人了,陈丙君就能把魂儿拾回来么?”

牛富田嘿嘿一笑:“我担心陈燕子,这天气,不来也好。”

“嗯,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王旗总结道。

叶鹤是咋进来的,谁也没看见。一帮人乱作一团,嘴上逞能时,叶鹤就站在门口吃吃地发笑。叶鹤是陈丙君家的保姆,小个子,五官精致,肤色质朴,连上帝见了心情也会好转的,遑论这帮老家伙了。等他们住嘴后,叶鹤才将保温饭盒搁在几案上,一掀盖子,一股饭香缭绕不散。陈丙君年轻时娶了本地姑娘,几十年间,口味被逐渐修正了过来,偏向于面食。此前,陈丙君答应女儿雇保姆,唯一的要求就是会做面食。叶鹤的茶饭好,在玻璃厂的家属院里人尽皆知。这不,一闻味道,大家才明白午饭没吃,开始咽唾沫。叶鹤盛了一小碗,用小匙舀起,慢慢吹凉。陈丙君继续躺在苫布下,耳食着外面的动静,有一丝激动,亦有一种忐忑。陈丙君心说,一定是叶鹤来了,但万一是陈燕子呢?

果然,叶鹤笑说:“瞌睡装死呀,起来吧,起来吃饭饭。我可只有几分钟的时间,炉子上坐着一壶水,我忘了。”

“他死了!”王旗说。

“我呀,今早上买了一斤扁豆,撒了碱,炖在火上炖烂了。这雀舌面是我手擀的,撒在扁豆汤里,起锅后用葱花一炝。啊啧啧。”进门时,叶鹤的头上敷了一层雪花,现在开始消化了,眉眼上罩着一团雾气,又说:“我可警告你,过了三分钟了。”

陈丙君刚要开口,却听马五七说:“肃静些!刚死不久,正准备联系你和陈燕子呢。”

“死了,真的!”牛富田也确认。

“叔!”小匙晃了晃,汤洒了出来,溅在脚面上。叶鹤熟悉这帮人,平时嘻嘻哈哈的,一小撮老顽童,从没这么正经说过话。窗外天色凝重,暴雪袭来,似乎死当其时,死必须恰如其分。叶鹤真信了,陈丙君一早上都没来电话,现在挺尸了,她不得不信。叶鹤忽然扔下碗,后退了几步,哭噎说:“昨晚上还好好的呀。燕子姐呢,燕子姐来了么?”

“已经通知了她。”马五七再次坐实了。

“节哀顺变吧。”王旗补刀。

不承想,叶鹤瞥见了真相,陈丙君的脚趾动了一动,怕凉似的。叶鹤扭头便跑了,跑到了门外,哇地一声,嚎哭了出来。叶鹤走了,跟她刚来时一样迅疾,容不得旁人思考。王旗他们慌了,追了出去,但叶鹤并没坐电梯,顺着应急楼梯没了人影儿。三个人互觑着,明白这下玩笑开大了,但覆水难收,一时语塞。待他们返回病房,打算跟陈丙君讨一个补救良策时,却遇见了一个后生。也算活该,他们不由分说,将一肚子的怨怼和愤懑,发泄在了这个替死鬼的身上。

那一刻,陈丙君听见喊叔的声音,又知道叶鹤见了死的他,绝对受了惊吓。但陈丙君挣了掙,始终锁不住全身的骨骼和肌肉,没力气起来。唉,陈丙君心说,死真的是一件很窝囊的事,一盘散沙,却又僵硬如石。人活一口气,力气又慢慢回来了,先醒了指尖,醒了腿脚,接着浑身的窗子都打开了。陈丙君揭掉了苫布,白色的被单,上面有医院的名称。这时,他发现几案前坐着一个小伙子,正端着饭盒,认真地吃着那一碗叶鹤做的扁豆葱花面。

奇了怪了,什么世道,这简直算是跟死人抢饭吃嘛。陈丙君坐着不动,心里失笑极了,看着这个后生狼吞虎咽的样子,不免悲悯。也难怪,后生穿了件松松垮垮的工装,脚旁是一个巨大的帆布口袋,帽檐很低,浑身上下镌满了快递公司的大红标识。十指皴了,冻得裂开了口子。鞋底的积雪化了,地板上洇满了污迹。陈丙君抱膝看着,后生不像在吃饭,因为他没有咀嚼,而是直接吸进了喉咙,长鲸饮水似的。吃毕了,后生将舌头卷起来,将散落在饭盒上的几粒小扁豆抿在舌尖上,忽地松开了气息。后生也看见了陈丙君,没丝毫的惊讶,亦无夺人饭食后的惭愧。相反,他收拾好了饭盒,用袖子拭了拭嘴巴,腼腆一笑。

“味道好么?”

后生说:“饭甜了,再搁一撮盐就合适了。”

“清汤寡水的,你一定没吃饱。”

恰在此时,去追叶鹤的三个人折身返回,样子怏怏的。马五七进了门,蓦地盯住了那个后生,盯得后者慢慢站起来,敛住了笑,内心发毛。马五七本来长相凶,此刻金刚怒目,把一碗水也能烧开。他们瞥见了刚才吃喝的那一幕,直觉得酥油被叫花子糟蹋了,焉能不怒。后生怯生生地退后,退到了门背后,被匣在了死角里。马五七突然伸手,一下子擒住了后生的喉咙,将他压在了墙根里。当然,马五七自有他的一番道理,医院的走廊和电梯里贴满了告示,告诫病员和陪护人员,最近年关将至,小偷猖獗,千万要防范自己的贵重物品丢失,否则医院概不担责。即便如此,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失窃事件发生,院方的保卫科也徒唤奈何,简单登记一下就走人了。陈丙君清楚,昨天傍晚,同病室的那个老头就丢了一个肥肥的红包。红包是侄儿来孝敬的,刚压在枕头下,转瞬就没了,害得老头给自己打耳光,还挂了一瓶水。陈丙君为刚才的善心自责了几下,好歹只损失了一碗面,危害不大。其他人也没吱声,任由马五七独自处置这一桩突发案情。他们知道,马五七身板硬朗,一直在练拳,还会气功,手上的确有两下子的。

“我认得你,你早上就来过一趟。对么?”

后生点头。

“当时你是便装,就坐在那张床上玩手机。嗬,现在你化装来送快递,三只手呀?”马五七逼问。

被识破了,后生登时泄了气,不再抵抗。

陈丙君的确入了戏,觉得沉疴在身,加之剧情陡变,世上的事情与自己关系不大。他痴痴地笑看着,牛富田堵在了门上,王旗拿着手机,打算报警。马五七松开了姿势,却见后生从墙壁上滑了下来,瘫坐在地。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擒拿手段,后生搓着喉咙,找刚才的那一口活气,脸像紫茄子,呼哧呼哧的。马五七聪明,知道擒贼抓赃,有了具体的物证,便是铁板钉钉。马五七打开了帆布袋子,一股脑地倾在了地板上,花花绿绿的。果然,这都是快递公司的寄件品,真实无误,与后生的口径一致。这一瞬,一个毫无包装壳的相框吸引了大家。王旗拿在手里,用袖子擦掉了灰尘,突然哑了。牛富田接过一瞧,也哑了,递给了马五七。马五七只瞄了一眼,便审问说:

“哪来的?”

后生嗫嚅:“同城快递。交寄的时候就这样,没包装。”

“人都不来,干么送这个?”

“寄件人走得急,说去机场,怕误了飞机。”后生起身,将帆布袋子整理完,背在身上,冲着病床上的陈丙君鞠了一躬:“谢谢你的一饭之恩。喏,雪太大了,我还得去忙了。”

现在,相框递在了陈丙君的手里。他不用仔细端详,便知道那是自己和女儿最好的一张合影。那一年,陈燕子放了暑假,他恰好去德令哈送玻璃,便将女儿塞进了驾驶室。路過青海湖时,还特意去了一趟鸟岛。宽阔的海面,像一块无垠的深蓝色的玻璃,鸥鸟翔集,天开地阔。他将女儿肩在身上,陈燕子双臂舒张,犹如一只展翅的小鸟。出嫁时,女儿带走了这个课本大小的相框,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簇然一新。陈丙君环望了一眼老伙计们,忽然说:“抱歉,辜负你们了,我决定不死了。”

“乌鸦嘴,你本来就没死。”王旗说。

“哦,接你们刚才的话。如果你们仨先走了,抢完了福报,只留下我一个人的话。那时候我孤零零的,干不了别的,我就一个人去摆摊,去算命。”话已至此,陈丙君蓦地热泪扑面,哽咽说:“可是,我给别人去算命了,谁又能把我的命给算出来呀?”

无人释解。

陈丙君又说:“她始终就没原谅我,一直没有。”

尽形寿,不淫欲,汝今能持否?

左军不在状态,陈燕子瞧得很准。

不是别了其他车,就是骑在双黄线上,还连闯了两个红灯。这不,刚进了滨河大道,交警的摩托车贴上来,示意停车。人倒霉,鬼吹灯,放屁都砸脚后跟。左军这么嘟囔时,陈燕子却打开了车门,去跟警察交涉了。左军看见,陈燕子解开了围巾和口罩,还有鼻梁上的墨镜,跟对方嘀咕了几句,警察便开恩放行了。还是女的好使,你给他许了什么诺?左军发动了车子,调侃道。陈燕子不回答,只说,二子哥,咱去对岸的滩涂上说话吧,你今天不在状态,怕你开车。左军依言,将沃尔沃驶停在了黄河边的芦苇旁,摸出烟,慢慢喂火。

风雪盎然,犹如天空飘下的大片芦花,落在了大河两岸。

车里开着暖风,左军脱了外套,但陈燕子仍旧缠裹着围巾,戴了口罩,臃肿不堪。更让左军郁闷的是,这么冷的天,陈燕子居然扮酷,戴着墨镜,一改她往日的清纯路线,像个前来接头的女谍。中午时,左军接到了她的电话,要求立刻见面,一秒钟都不能拖延。丫头片子,口气很冲,左军还是头一回听见。左军刚要揶揄几句,却见大片的泪水涌出了墨镜框,敷在陈燕子的脸颊上,脖子也一梗一梗的,开始抽噎。左军知道事情不妙,忙掐了烟,将窗子关上了,递上纸巾。陈燕子稍事平静后,方说:

“二子哥,你对我不好了,不像从前那样了。”

左军微笑。

“我急死了,从昨晚上听见这个消息,我就一夜没睡。早上打你电话,中午才打通。”陈燕子拭着泪,握住拳,愤恨地说,“你告诉我老实话,你是不是快破产了?”

“对呀,没告诉过你呀。唉,我这个破脑子。”左军凿了自己一个栗子。

闻听此话,陈燕子的泪又汹涌起来,难以自持。恍惚中,她觉得左军的头发狼藉不堪,又白了许多,眼袋下来了,皱纹深了。这不,就连脱下的西装上也丢了一粒纽扣,半个月没熨烫的样子。以前的左军可不是这样。他注重仪表,衣着得体,江湖人脉广,无论钱财还是言谈,慷慨得一如及时雨宋江。要知己短长,须听背后言。昨天临下班前,陈燕子去找经理签字,冷不丁听见他们在谈论左军,说他投资的几个矿被查封了,血本无归;说他的资金链断了,他哥大子也不愿替他输血了;说他在城里开的几家4S店要低价打掉,才能补上这个窟窿。陈燕子当时就发急了,推门进去,却见经理等人纷纷住嘴,改口聊起了马云和阿里巴巴。她是左军介绍进公司的,左军当时还红火,说一不二,但现在却成了他们私下里的笑料。陈燕子没质问经理,即便质问也轮不到这几个搓毛票的小老板。整整一夜,陈燕子辗转难眠,半夜里偷偷钻进了卫生间,给左军写了几条信息。不承想,后来就出了事,糟践了自己。

左军也是玻璃厂的子弟,跟陈燕子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左民左军是双胞胎,刚落地时,左民多重一两,叫大子,后者便屈居二子。这兄弟俩性格迥异,一个安静,一个闹腾;一个捉了博士笔,开了一家高科技企业,另一个三教九流,哪里火旺,就在哪里取金。左军比陈燕子大四岁,到他上高二时,他爸因为工伤,夫妻俩返回原籍休养去了。于是,左军就成了一只散养的狐狼,在学校里打架斗殴,跋扈异常。左军最为玻璃厂的职工们称道的一点,在于他从不欺负一个大院里的同伴,相反還罩着他们,在外绝不吃亏。高考在即,左军清楚自己没戏,也未告知家长和大子,自己报名参了军,应了他的名字。部队真是一个大熔炉,左军在临潼的军营里锻炼了几年,等回来时,整个人都变了,还带回来一枚闪亮的勋章。左军没服从安排,自己当起了老板,小打小闹了一阵子,后来在哥哥的襄助下,盘子忽地做大了,在业界也是响当当的一个人物。成人后,脱离了大院,左军只和陈燕子一人来往。这倒不是因为他阔了,有了头脸,而是一段宿愿,一个诺言。左军对陈燕子的好是无条件的,彻头彻尾的,不光当她是一个妹妹,甚至还当公主一般对待,言听计从,绝无二话。陈燕子这么一问,左军心里趔趄一下,见她快哭了,忙破笑说:

“傻瓜,哄你哪。哥我会破产呀,这种屁话你也信,白疼你了。”

“你骗过我。以前你说跟嫂子还好,后来不是离了嘛,鬼话连篇的,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陈燕子抢白,又说,“你这个邋遢相,跟张国立去演《1942》都不用化装。”

左军说:“瞧这个车,我刚买的,最新款。”

“嗯,你没事就好,我揪心了一夜,肉都在跳,心慌死了。”陈燕子笑得很模糊,捂着口罩,只能从眉宇间看见,又说,“我还欠你几十万,我怀疑自己拖垮了你,我答应五年之内还你的,我保证。”

“哼,那点儿毛票是我当初送你的,让你首付,别瞎想了。”

陈燕子说:“为了那钱,我把我爸轰出了家门。今早上几个叔叔打电话,说他弥留了。”

“别提你爸!”呵斥道。

“他可能真的快不行了,我想去陪陪他,又怕惹他生气。”

窗外,暴雪依然猖獗,落在挡风玻璃上,雾腾腾一片,一定是车内燥热的暖风所致。左军心生不祥,逼视着陈燕子,忽然伸手,扯掉了后者的口罩和围巾,也将墨镜打落了。此刻,呈现在左军眼前的,不是那一张清纯的面庞,却是一只吹胀了的气球,鼻青脸肿,瘀血斑斑,带着夜晚暴力的痕迹。左军的指尖抚在陈燕子的脸颊上,拭掉一滴泪,却有更多的泪水扑了下来,如泣如诉。左军的脑子里虚构了如下的情节,陈燕子走上前去,解开了围巾和口罩,用自己受虐的脸,求得了交警的谅解,交警没准儿还以为她去急诊呢。真的,谁见了这一张破绽百出的脸,谁就会相信,这世上所有的庙宇,其实都不是替苍生做主的。左军的心里腾起了一团火,火光肆虐,杀人的心都有了。陈燕子忽然擦了泪,咧嘴一笑,将左军的手攥在了怀里,怕他动怒。但怕啥来啥,左军怒火中烧,对着仪表盘一顿铁拳,犹不解气,抄起一只钢化杯,砸在了挡风玻璃上。玻璃花了,比外面的雪花更显狰狞。陈燕子哀嚎起来,喊了一声二子哥。左军不管不顾,将额头撞在方向盘上,喇叭也凄叫了几下。左军知道凶手是谁,却又束手无策,眼睛里充了血,大骂自己无能。

半夜时,陈燕子乱极了,偷偷跑进了卫生间,给左军写信息,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条发出去,又追了几条,却始终没有回复。买这套三居室时,虽说是月供,但首付比例高,陈燕子短好几十万。没别的,因为是学区房,考虑女儿从寄宿小学毕业后,明年升初中,她才咬牙签的字。陈燕子第一次开了口,左军当即转了账,还声称这些毛票是馈赠的,一点小意思,不用还了,简直一副土豪的口吻。五年之内,陈燕子设定了还款的期限,但左军破产的传言袭来,令她立刻怀疑自己的任性与颟顸,觉得罪孽不已。丈夫在一家旅行社工作,副总,时常不着家。最近几年,为了接一些大单,常常把自己喝瘫在酒桌上,对妻子也疑神疑鬼的,慢慢开始了家暴。陈燕子心有余悸,提前防了一手,针对这笔首付款的来历,她谎称是借父亲的。百密一疏,也或者是对父亲早有戒备吧,陈燕子居然忘了沟通。入住的那天,陈燕子做了一桌饭,请父亲过来暖房。吃喝到了半途中,陈燕子在厨房里忙,女婿给丈人敬酒,说感谢他的借款。丈人一头雾水,不明就里,信口说,我那点退休金还不够塞牙缝的,钱一定是左军的,陈燕子只信赖那家伙。丈夫在外是条虫,在家却是一位山大王,问左军是何方神圣?丈人千刀万剐地说,还能谁呀,一个二流子,小流氓,原先一个厂的子弟,纠缠我家燕子多年了,要不是我这个法海呀。刚走出厨房,陈燕子闻听此话,一条清蒸鳜鱼从碟子里滑脱了。陈燕子面色平静,打开门,对父亲下了逐客令。

这不是真的,他给我栽赃,在抹黑我,我发誓。在丈夫频次越来越高的拳头下,陈燕子一遍遍地哀告。丈夫却说,他是你爸,他怎么会栽赃你,抹黑你,你以前肯定很浪。浪是本地的一个淫词,佛头泼粪,让陈燕子一下子掉进了泥淖,无力辩解。此后,只要双方稍有不快,这个奇怪的逻辑便会重演,而左军这个名字就是一枚磷火头,一擦即燃。等不来回信,陈燕子就睡在了女儿的卧房里,忘了插门。傍晚醉归的丈夫起夜时,冷不丁闯了进去,拿起妻子的手机输了密码(女儿的生日),发现了给左军的信息。丈夫掀掉了被子,陈燕子赤裸裸地横陈眼前,无遮无拦,任由拳头和皮带山崩似的落下,她几乎昏厥了过去。现在,左军也仿佛从昏厥里抬起了头,将全部的怒火积攒在脸上,咬牙说,我卸了他一条腿,我保证。陈燕子抬手,摸了摸左军胡子拉碴的下巴。不承想,左军蓦地张开嘴,一口叼住了她的手。舌头是湿的,舌头在说话,一直在掌心里吮来吮去。陈燕子听懂了他的意思,却抽回了手。

“二子哥,不行。我要听了你的话,就坐实了我爸当年的话。”

左军说:“他那个咒,跟了你我半辈子。”

“他在弥留之际,我却这个样子。我不能去医院,不忍心他看见我。”

“他的确该死。”

“哥,你没事就好,我也安心了。”陈燕子打开车门,站在弥天的风雪中,墨镜上映现出左军沮丧的脸,又说,“二子哥,你小心点儿,我散散步,自己走回去了。对了,你给电影室打个电话,我顺道去坐坐,现在还早。”

言毕,门被碰上了。

左军枯坐了许久,车窗大开,任罡风和暴雪灌了进来,直到遍体冰凉,成了一根冰棍似的。后来左军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断喝说,找一帮人来,带家伙。接着又说,算了,拉倒吧。第二个说,抱歉,玻璃碎了,来取你的车吧。最后一个打给了电影室,温和地说,哦,我妹妹等下去一趟,记得把空调开开,别省钱。

一小时后,陈燕子坐在了黑暗中,才觉得安全。黑暗真是一种好东西,让人目中昏暝,抹平了身上的伤痕、惊悸与恐惧,不再畏葸。电影室不大,顶多摆放了三十几张凳子,另有麻将桌和棋牌席,临窗有几个健身器械,煞是寥落。这个空间属二楼,毗邻紧急通道,但出口靠着河道,怕出什么危险,后来砌墙堵住了,成了死角。好几年前,社区领导很热心,想给附近一带的老人们寻一个集体活动的场所,便去找了社区所辖的最大的4S店的老板左军,开口央求。左军没二话,掏钱装修了这里,不仅铺设了轮椅车道,还购置了全部的娱乐设备。说是电影室,其实就是墙上挂了一块幕布,播放一下投射影像而已,但老人们怕独处,总爱往这里扎堆。电影室保存了成百上千的碟片,除了老电影外,大多以京剧、秦腔、道情和昆曲为主,满足了各种胃口。虽说现在是互联网的时代,全球同步,拿着一个手机也可以边走边看,但电影室始终没被裁撤,一个礼拜总会播放一两次。报章上多次宣传过这里,墙上的奖状和锦旗可以为证。陈燕子来过几次,本来是找左军的,又怕去了店里惹人注意,左军便带她来此,一边瓜子茶水,一边看部片子,顺便把闲章也就说完了。电影室的钥匙挂在一个中年妇女身上,左军的电话很管用,她对陈燕子也客气。这不,等电影开始了,她便坐在窗下,边打毛衣,边嗑瓜子。

陈燕子挑了一部老电影,李连杰的《少林寺》,老得没牙了。空调很热,她脱了外套,解下圍巾,忽地有了一种释然和轻松。在黑暗中,没人会窥视你的累累伤痕,也无人操心你的遭际。但暖风也带来了另一个麻烦,疼痛慢慢苏醒了,犹如无数只蚂蚁,在噬咬,在撕扯。刚才在外面,伤口冬眠了,现在却浑身游走,尖厉无比。陈燕子尽量专注起来,不去悲苦,尤其当少林寺的钟声传来时,感觉有一种清凉,一份熨帖。怎么说呢,之所以挑了这部片子,就因为当年的左军跟电影里的小和尚觉远长相一样,不仅骁勇英武,还顽劣不堪,简直称得上一个混世魔王。

刚上初二,陈燕子就被选拔出来,代表子弟学校去了区少年宫,进行强化培训,参加秋季的一场舞蹈大赛。百里挑一,陈丙君的脸上天天灿烂,特意奖给陈燕子一辆女式单车。有半个月的时间,大院的人们看见在灯光球场上,女儿骑在车上,父亲在后面稳舵,温馨无比。但佛脚不是随便可以抱的,车技太烂,有一次在回家的途中,陈燕子便闯了祸。

祸不大,但足以引发后来的一系列事端。

那一阵,附近几个大厂的子弟们流行弹玻璃球,一个个趴在地上,从这个洞,射向那个洞。练完舞蹈,陈燕子绕近道回家,刚穿过飞控厂的院区时,撞在了几个小子的身上,连人带车摔倒在地。小子们太横,撕扯住陈燕子,不依不饶。一个塌鼻子认出她是玻璃厂的子弟,便提出了交换条件。这时,陈燕子才发现单车不见了,哭了一路的鼻子。

彩色的玻璃球是厂里的坯料,入库和出库均有严格的手续。陈燕子没敢回家,躲在楼角的阴影里抹眼泪,恰好被阳台上的左军看见了。问完了原因,左军乐了,喊陈燕子上了楼,从床下拽出了一个麻袋,居然都是。球体里缤纷无比,有的是拉丝,有的是云絮,还有五角星、动植物以及灵动的水滴什么的。陈燕子的难题破解了,嘴很甜,第一次喊了二子哥。但左军并不领情,让她去通知飞控厂的小子们,带着单车来,在黄河半岛上交换。

半岛一带蒿草遮天,灌木丛生,鲜有人迹。约好的那天,飞控厂的小子们果然带着单车,前来索取战利品。孰料,左军换了装扮,一身短靠,手执梭镖,腰间系着一根链条锁,就像电影里走下来的觉远和尚。事实上,左军跟他们早有旧怨,陈燕子被欺负只是又一个导火索罢了。一个回合下来,飞控厂的大多数青皮少年都跑了,但左军圈禁了为首的几个。左军带了一书包玻璃球,让他们随便拿,但不能用手和脚。在左军的淫威下,几个小子只好张开嘴,往肚子里吞。和吃葡萄一样,挺滑溜的,还不吐葡萄皮,左军当时这么催促。擒贼擒王,左军对那个塌鼻子没客气,让他吃的是黄河岸边的石子。这一切,陈燕子一概不知,她先骑着单车走了,事后左军显摆时,她骇然不已。左军却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儿,从肛门里拉出来洗一洗,照旧能玩。结果,那个塌鼻子胃穿孔,送进医院后捡了一条命。厂保卫科和辖区派出所开始缉拿左军,去他家扑了个空,只缴获了半麻袋玻璃球。

其实,左军哪儿也没去,就躲在玻璃厂最僻静的一座仓库里,昼伏夜出,饿不了肚子。最先发现异常的是陈丙君,因为家里先丢了一条褥子,又丢了一只枕头。夏夜的一天,当陈燕子带了吃剩的馒头榨菜,说去灯光球场背诵课本时,陈丙君留了心。他跟踪女儿,摸准了目标,而后马不停蹄地去告了密。这还不算,当厂里的军代表和警察围住了仓库,破门而入时,陈丙君居然当着众人的面,声嘶力竭地喊,流氓窝点就在那儿,他拐骗了我女儿,他该死,枪毙他。在成箱的玻璃制品上,的确铺着褥子,搁着枕头,陈燕子和左军正在说笑。见此情状,陈丙君扑了上去,抱住了女儿,左军却跑了,猴子似的站在了天车上。在上下对峙中,左军申辩说,瞧我这个样子,就是一个和尚,我没动她一个指头。陈丙君叫骂说,你最好去刑场,你欺负了我家的燕子。左军赌咒说,听着,我这辈子如果动她一根指头的话,那我去死。言毕,左军居然跳了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

一声脆响,成箱的玻璃碎了,分崩离析。

幸亏木质箱体间的缓冲力,左军没有大碍,狼狈地爬了出来,被砸上了手铐。众人离开后,陈丙君犹不解恨,一把火烧了被褥,一边烧,一边往火中啐唾沫,撇清了自己。这以后,左军的案子不了了之,两个厂之间各自护短,互相扯皮,所以没在他的档案里填上这一笔。回了家,陈丙君再没发作,女儿也不哭闹。陈燕子清晰地记得,就在那天晚上,她发现自己身上流了血。她不知道那是少女的初潮,血的突然袭来,压倒了其他任何的恐惧。

等血走了以后,陈燕子看人的态度变了,仿佛她心中有一块透明的玻璃,已然碎了。

悲催了一夜,又折腾了半天,陈燕子昏昏欲睡的。片子早就烂熟于心了,多一遍,少一遍,对记忆也没什么裨益。但这天下午,陈燕子仿佛专来做梦的,梦很暖和,也短暂,短得像一声哈欠。在梦中,她和二子哥趴在地上,正在玩玻璃球。她眯缝着眼,瞄准了对方的那一颗,看见球心中镌着一颗五角星。她越是焦急,指尖上却越无力,自己的那一枚始终射不出去。恰在她快哭的一刹,片子播到了尾声。幕布上,方丈在佛龛前询问小和尚:

“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身后传来答案:“那干么呀!”

“尽形寿,不淫欲,汝今能持否?”

“NO!”

陈燕子腾地站了起来。薄暗中,看见电影室的那个中年女人站在身后,一边嗑瓜子,一边在配音。虚笑了一下,说了谢谢,陈燕子抱起外套,簌簌簌地出了门。天已经黑了,但雪花让天空泛滥出一层飞絮般的微光,犹如一块更为巨大的电影幕布。马路对过是公交车站,想了想,她攥住了口袋里的IC卡,踏实地向前走去。七公里外,那里有一家市级医院,住院部三楼四十二床,一个老人正处于弥留之际。

岂料,刚过马路时,脚下一滑,陈燕子整个人被掀翻在地。倒下去的一刹,陈燕子看见一辆车子从狂雪后面冲了出来,刹车声让耳朵彻底聋了。

尽形寿,不偷盗,汝今能持否?

下午的雪如果是白熊,那现在的雪一定是恐龙,来自侏罗纪。

听见门外的脚声,王跌果肃静下来,倚在沙发上,面色平淡。门开了,一团寒风送进来,女人的脸冻得发紫,一直在搓手。“老媳,回来了!”王跌果喜欢这么称呼媳妇,觉得有历史感,也有共度时艰的沧桑意味。女人伸出脚,王跌果忙替她拔下了靴子,立在门后。鞋底里的积雪开始融化,冒出一些污水来。女人搓热了手,解下臃肿的外套,忽地俏丽了许多。王跌果觉得,这才像自己的女人嘛。女人都是狗鼻子,她亦不例外,问什么味道呀?王跌果也在空气里嗅了几下,哦,狗皮膏药,我今天摔了一跤。女人问,摔哪儿了,要紧么?王跌果慨然回答,男人不摔跤,那还能叫男人嘛,放心吧。女人惜疼地在王跌果的脸上掐了一下,打开包,从里头拎出来一袋子吃食。不用问,又是番瓜包子,王跌果立时想吐。连着吃了三天的番瓜包子,胃里肃杀极了,打出的嗝都酸不拉唧的,但他没当场反对。待女人在炉子上坐了锅,将包子熘了进去后,王跌果方说:

“老媳,我就想吃一顿你手擀的雀舌面,葱花一炝,再来一小碟腌韭菜。”

女人说:“早打电话呀。”

“嗯,如果下一点儿扁豆,那就再美不过了。”

“哎哟,你不知道我今天忙疯了,骨头架子快散了。”女人爱干净,淘了抹布,开始上天入地地擦拭,又讲,“幼儿园快放假了,但一些家长走后门,先把娃娃送进来,说适应适应,下学期再正式上课。一下子进来了七个哟,我得多做一锅饭,多弄几个菜。园长对我不错,我不好驳她的面子。”擦完了,女人又蹲在地上,擦那双靴子。靴子是入冬前刚买的,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说:“我现在先练习一下,等我怀上了,生下来后,我就知道给娃娃咋搭配营养,咋拉扯了,我等于偷偷学艺吧。对了,园长说放假前要发年终奖,这两个月的房租不用发愁了。”靴子很难伺候,越擦越花。女人又唠叨:“去年过年跟你回的家,今年回我娘家吧,我妈的眼睛麻了,可能是白内障。”见没有响应,女人生疑地抬头,看见王跌果讳莫如深地笑着。包子熘热了,女人盛在碟子里,让王跌果先吃。掰开一个,那种熟悉的番瓜味寡淡极了,但王跌果仍旧塞进嘴里,腮帮子浑圆。夫妻俩每天回家,总要唠一唠各自的工作,像规定的课业一样。现在该轮到王跌果了,便说:“我今天把店长搞定了。他以前一直给我穿小鞋,横竖看我不顺眼,我的电动车老坏,一坏,业务量就上不去,没挣头。他丈母娘死了,大家都凑份子,我多给了一百,他脸色立马好了,答应给我修车。我赚了,一百块看透一个人,我真小看他。”女人做了一个蘸碟,醋和辣椒,摆在桌上。王跌果又说:“没征求你的意见,我给你爸寄了一个护膝,治治他的老寒腿。今天路过一个药店,搞促销的说是高科技产品,二百五一套。”女人撅嘴,对这个数字不感冒。王跌果又掰开一个,继续:“检讨一下,我今天犯了两个错,我不是故意的。先拣小的说吧,中午去市第一医院,我居然……”闻听此话,女人刷地一下变了色。王跌果看在了眼里,却不动声色,忽然转换了话题,哀恳道:“老媳,跟你结婚以来吧,在你的英明领导下,我修理了自己的很多毛病。我以前腳太臭,我现在天天洗。我以前爱耍赌博,耍得不大,但毕竟不是好德行。现在就算他们喊我亲爹,我也手不痒,心不贪。我后来也不吹牛了,吹得天花乱坠,兜里没有一个钢镚,那就不是吹牛,是放屁对吧。”女人偎了过来,王跌果将另一半包子塞进了她嘴里。女人投桃报李地说:“也不能全怪你,有时候我也不对,真的。比如身上的这件大衣,我撒谎说是我表姐穿剩的,其实呢,我买了两块钱的彩票,中了八百,我就奖励了一下自己。薛红从老家来,非要见我,没办法,毕竟同学一场吧,我就请她去食凹火锅吃了一顿,心疼死我了。我弟弟那个不争气的货,在烧烤摊子上跟老板争执,把人家的头打破了,要么赔偿,要么拘留。央求了好几遍,我给他卡上打了一千,限他今年还给我。我也不好,我这么偷偷做主,还不是怕你生气嘛。”王跌果发现以退为进真是一步好棋,先自黑,挖下一个坑,由不得女人不跳,全盘招供。于是,王跌果进一步说:“中午时候,我去了一趟市第一医院,我居然当了一回间谍,当了特务。”

“特务?你干啥了?”女人瞪大了眼睛。

“说来话长。”

王跌果在快递公司当小哥,腿脚勤快,有眼色,天天和客户们打头碰面的,算得上陌生的熟悉人。这天早上,他刚送完了所辖小区的快件,买了两根油条,躲在门洞里咀嚼,忽然被一个打算出门的女人叫住了。女人裹得很严,这么冷的天,她还戴着墨镜,急吼吼的。听声辨音,王跌果知道了她也是自己的客户,一嘴一个小王的。女人请王跌果到了家,在微波炉里烧了一杯牛奶,让他暖和暖和,别干吃了。吃毕了,王跌果意欲出门,另有一家写字楼的大堆快件等着他呢。这时,女人开口问,能不能请他帮一个忙?王跌果一时血勇,拍了胸脯,当即就答应了。女人这才交代说,请他去一趟市第一医院的住院部三楼,查看一下四十二床那个叫谁谁谁的患者如何了。当时,王跌果不解其意,如何是啥意思,我可不懂医学呀,我胜任不了。女人打消了他的顾虑,说你只需要去看看是死是活,回来告诉我一声就可以了。王跌果惦记着时间,说我看完后给你一个电话吧,快下雪了。女人却很坚决,非要他当面来汇报一下病房的情况,嫌电话里讲不清晰。王跌果便装进了病房时,恰巧碰上查房刚结束,大夫们刚离开,进来了三个老头,大呼小叫的,跟目标人物玩笑不断。一个问,还没死呀,早死早托生呗。一个伸手,给目标人物一个抽脖子,比兄弟还亲。另一个长相凶,盯着王跌果,究问他是干么的。王跌果声称在等病人,旁边的这张空床已经登记使用了,这个借口在理,所以多坐了一会儿。当他回来,把这些话原原本本描述出来时,女人问,你看他是不是插了氧,处于弥留之际,过不了今天?王跌果用了乡下人的比喻,不辱使命地回答,暂时死不了的,他就像一只青蛙,活蹦乱跳的。

事实上,王跌果的话有所保留。

那一阵儿,他在病房里翻看手机时,耳食了他们的计划,也大致了解了这一段父女之间的宿怨。王跌果掂量,一个人决定去死的话,阎王也拦不住。王跌果想起她叫陈燕子,坦承道,可万一是回光返照呢?我爹死前就是这么活蹦乱跳的,我错失了机会,结果没见上他老人家最后一面。陈燕子犹豫着,徘徊着,突然就哭了,说我不能去探视他,他看见我这一副模样的话,死得会更快的。陈燕子解开了围巾,王跌果当场吓了一跳,那简直不是一张人的脸,而是一副乡下傩戏的面具,疙里疙瘩,鼻青脸肿的。后来,王跌果知道该咋办了,他擅自做了主。

趁着陈燕子去擦泪的一刻,王跌果将茶几上的一只相框带走了,也顺便将陈燕子赠予他的辛苦费,起码有五百块吧,压在了茶壶下。王跌果不想让一位老人失望,一个女儿的相框,可能会带给他一丝慰藉吧,所以他送完了写字楼的快件后,径自去了医院。这些事,王跌果自然不会和盘托出,他有他的目的。

“我做了贼,偷了人家的相框,心里一直不安。”

女人说:“那么多钱,你都不要呀?”

“后来我还撞了她。她现在就在咱楼下的小诊所里输液,我扶她回来的。”王跌果撸起衣襟,呲牙说:“我的腰閃了,刚回家贴了狗皮膏药。等吃完了这一口,我去请她。”

“那个爷爷呢,他最后死没死?”女人问。

王跌果狡黠一笑:“你不知道呀?”

“笑话,我咋会知道。”

“嗯,他没死,他在演戏呢。”王跌果慢慢亮出了底牌,又说:“我带去了那张相片,他高兴坏了,他赏了我一碗饭,扁豆雀舌面,葱花炝的,我吃舒坦了。”

女人借故离开了,背对着他。王跌果心猜,她的脸一定红了,比红辣子还红。

“老媳,那碗饭真的太香了,绝对输不给你的茶饭手艺。”

“就是我做的。”

“什么?”故意一叫。

女人蹒跚过来:“我在医院里看见你了,我躲着你,上楼送完饭就慌忙走了。你肯定也发现我了,对吧?”女人伸手,揉搓着王跌果的腰,哀怨起来:“我一直在给你撒谎,我主要不想让你担心。其实,我早就被幼儿园辞退了,连做饭婆都当不了了。我不想在家吃白饭,让你养着,后来我就去陈爷爷家里当了保姆。他对我很好,当女儿一样看待,给的工资也不错。”女人累了,停了手,莞尔一笑:“这算虚荣吧?反正也瞒不住了,你要怪就怪我。”

“呵呵,我吃了第一口,就断定是老媳你做的。”

“你怪我几句吧!”

王跌果将双手抚在了女人的肩上,坦然说:“你没偷没抢,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我怪你做什么?再说了,干保姆有啥丢人的,老人小孩,小孩老人,跟干幼儿园没什么区别。”

女人的眼泪下来了,敷在脸颊上。王跌果凑上前去,用舌头舔干净了。

恰在此时,楼下传来了一声接一声的喊叫,叶鹤,叶鹤你在家么?女人赶忙起来,打开了窗户,看见陈丙君站在风雪中,朝自己招手。叶鹤慌了,问陈丙君怎么了,赶紧上来吧,别冻着了。陈丙君瑟瑟地回答,他出院了,他完全康复了,他没病。不远处,停着一辆出租车,频打喇叭,似乎在催促客人抓紧时间。陈丙君扯着嗓子喊,你把家里的钥匙扔下来,我的钥匙不见了,所以才来找你的。叶鹤翻了翻包,找出来一串钥匙,让王跌果先送下去,她自己开始穿靴子。王跌果也认出了楼下的人,遂衔命而去,好在是二楼,距离不远。

但王跌果并没有去交钥匙,拐下楼梯后,先去了小诊所。

到了夜里,雪并不是碎花的形状,而是一粒粒子弹,抽着冷子,让脸颊分外刺痛。陈丙君的一只胳膊护着脸,另一只胳膊抱在怀里,怀里是那一个课本大小的相框。叶鹤比较肉,一直在磨蹭,好半天也没下来。出租车不叫了,叫也没用,陈丙君押了一百元,让司机消停了下来。——这时,陈丙君讶异地看见女儿从对面走了过来,立时僵住了。陈燕子一瘸一拐的,王跌果扶着她,另一只手耸然高举,握着一瓶液体。陈丙君刚要张口喊一声燕子时,怀里的相框啪地落地,磕在了路肩上,玻璃碎了。陈丙君慌了,俯下身,伸手在雪地里去拾相片。陈燕子喊说:“爸爸,别碰!”陈丙君直起腰,在空气中摊开了手指,灿烂地说:“瞧瞧,已经破了。”陈丙君忍着痛,盯看着陈燕子那一张狼狈的脸,惜疼地说:“看把你摔的,咋摔成这样了。”陈燕子回说:“嗯,怪我,我下次注意。”

叶舟,作家,现居兰州。主要著作有诗集《练习曲》、随笔集《世纪背影》、长篇小说《形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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