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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照相的杂感

2017-12-21王宏任

天涯 2017年5期
关键词:纪念册二叔

幼小时见到的照片

从我记事时开始,家中的墙上有许多照片,最大的是太爷穿着不知什么官服的三尺长二尺宽的威严照片,其次是爷爷奶奶穿戴讲究很规矩地坐在八仙桌两边的生活照,大约一尺五长一尺宽吧。再其次是放在两个大镜框中的大大小小的各类家人和亲戚朋友的照片,有男有女,有青春少妇美艳绝伦,有威武少年英姿勃发,有儒雅老者文质彬彬,有慈祥老妪笑意温馨,有清晰的,有模糊的,有黑白的,有赭石色的,有大到六七寸的,有小到二指见方的俗称小一寸的。才记事的我,被奶奶抱着站在墙柜上去看这些大大小小的照片,奶奶给我指认各类家人和亲戚,许多人是我在照片上见了无数次,一见到真人,就一眼认得并且张口叫出的,这使奶奶很高兴,来的三叔二大爷更高興,说这孩子神了,从照片上见一次就认识了:“了不起,了不起,二大爷得给见面钱!”于是就往我手中塞钱,奶奶是努力推辞的,可是童稚的我知道钱能买许多好吃的东西,就迫切地抓在手里啦,足见我和其他所有的小孩都是从小就有“贪财”的本性。看照片能来钱,使我看照片的兴趣猛增,我对家中的墙上的许多照片都了然于心,到别家串门,也很注意他们墙上是否有照片,凡是有照片的,我就要凑上去看,去辨认他们照片上的人——虽然知道他们家照片上的人不会给我钱,但是成瘾了,见照片就喜欢。渐渐我发现:凡是住好房、穿戴体面讲究、吃得也好的家,就有许多照片,而住陋室、茅屋,穿补丁衣服,吃破粥烂饭的家,那墙上是没有什么照片的,有也是几个很小的很模糊的“小二寸”,搁在很脏污的一个小镜框中,有的镜框中连玻璃都碎了,就任碎了的玻璃把很小的照片分割得“面目全非”。照片实在是一个家庭的经济基础与社会地位的标志。

家族中使我羡慕的照片

到我八九岁后,我常上对门我二大伯和我二叔家去串门。二大伯早已经死去,他的大儿子王鸿山是我大哥,他毕业于解放前的“中国大学”中文系和法律系,他家有他的毕业纪念册,那是我至今见到的最具魅力的大学毕业纪念册,大十六开淡绿色漆皮面精装。里面有孙文、蒋介石、宋子文等的题词,有校长王正廷的题词,有校舍的风景照,什么“小桥流水记深情”,什么“长亭观荷书卷香”,女生宿舍典雅神秘,题曰“千金流韵”,男生宿舍优雅威严,题曰“相约磨剑庐”,那假山,那荷花盛开的湖泊,那钟楼,那图书馆,那会议堂,都有风雅的名字,使幼小的我看了后,不禁心驰神往。而后面的通信录是每个大学生都有戴着平顶学士帽的照片,男的风流倜傥,女的俊秀潇洒,每张照片下是毕业院系,是籍贯,是通信地址。我一见这纪念册就爱不释手,反复翻阅,恨不得立刻长大,到那里去念书。这个可恶的纪念册是如何使我揪心裂肺呀,我对上大学已经入迷了,立志上大学从我很小就在心中扎根了。可是,以后我四哥、我大姐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毕业纪念册,四哥大学三年级被打成“右派”,是否有毕业证都是问题,怎么能有什么“毕业纪念册”哪?我大姐毕业那年正是1966年,先下乡学大寨,后来到边疆去当技术员,把自己混同于贫下中农,弄得一点大学生味都没有了,我眼中的大学生就是我大哥王鸿山,因为他那个典雅的纪念册。当时我也常到我二叔家去串门,他当时正在朝鲜和美国人打仗,是个小军官,他是资本家的儿子,解放前没有上大学就去参加革命了,从东北打到西南,又打到朝鲜。因为家庭出身,他虽然表现突出,只当到铁道兵技术副连长,但是他的照片集让我羡慕。在他那本装帧考究的照片册中,既有他小时在上海滩当少爷的照片,也有在上海读中学时的展示翩翩公子风采的照片,还有到唐山革命学院进行艰苦操练时的照片,还有在湖南剿匪时的战地生活照。他有一张在青山绿水的亭台楼阁中的照片,是那么吸引我少年的心灵,我反复问他那地方的美丽与新鲜,他说的话让我非常失望。他说:“你看着挺美丽的,你一去就害怕了,才五月份,那蚊子和小咬儿就能咬坏你,没有蚊帐,第二天你肯定浑身是血。”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认为二叔是在骗我,改革开放后,我到南方去出差,才知道二叔说的是真话。他当了军官时的照片颇威武雄壮,大檐帽一戴,颇有将军的威风,当时他是军官,五奶奶家是军属,凭这个照片,村里年年去给挂个红灯笼。我那时想:我什么时候也能有二叔那么一个相片册?

有这么美好照片的二叔后来命运很是不济,他复员到本村当了一个农民,他样样以革命者要求自己,老标榜他是有十几年军龄的“革命者”,可是周围的“革命干部”总拿他当改造不好的“地富出身”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看,甚至有人就把他当地富分子看,他窝窝囊囊地小声辩护着:“我早已经背叛了家庭,我为革命流过血汗……”可是没有人听他的话,甚至有个从战场上当逃兵跑回来的贫农,当了治保主任后,竟让他交代:你出身地主资本家,为什么要参加解放军,是不是去当间谍?你那威风的大檐帽是怎么骗来的?我们贫下中农都没有戴上大檐帽,你个臭地主资产阶级倒戴上了?那晚上,他委屈得大哭失声。如今,二叔每年有几千元的救助款,他已经八十岁了,那曾经笔挺威武的腰肢已经与地面平行,而与躯干形成九十度的直角了,他抬头望青天都很困难了。我想到他青年时英武的照片,看到眼前这个与地面平行的人,谁能想到这是同一个人呢?从复员回到农村,他再没有一张照片,人们拿他过去的照片涮他:“你年轻时多帅呀,这天儿怎么成老窝瓜了?”

我的照片

我那么喜欢照片,可悲的是在1978年以前,我只有五六张照片。一张是七岁时,我爸爸携我与我妹妹在县城照相馆照的,这是我的第一张照片;第二张是小学毕业的小二寸照片,我还没有底版了;第三张是中学毕业的大二寸照片,是前两年我的一个女同学给我的。当年她有意跟我“发展关系”,后来我家由上中农划为地主,使她迟疑了,不久,我又被打成反革命“小黑帮”挨游斗,使她彻底死了心,她1976年嫁给一个贫下中农,第二年我考上大学,她大哭一场,生下了那个贫农的女儿。还有一张照片是1972年我上海河工地,一个记者给我照过的一张推车照片,看我车子装得满,推车劲头足,准备在报上发表。一和领导说,领导说我是地主子弟,那照片就给我了,没敢发表。还有是我到天津骑自行车卖菜,碰上我的中学老师,到他家喝碗水,坐了会儿,他的儿子认为我与我的老师是同学,还认为他爸爸比我年轻,用他们家的照相机给我们师生照了一张相片。给我邮来时,我大吃一惊,我真比大我二十岁的老师还苍老,劳动、劳累、贫穷、抑郁摧残、蹂躏人呀!我突然想到:喜儿穷得过年只能买二尺红头绳,能有多美?我又想到鲁迅1924年写的《论照相之类》,说他的家乡从1900年就有照相馆了,那只是小康以上生活水平人的奢侈品,看一个时代与家庭的照相情况可以看出这个社会的基本状况。我家在1956年到1980年间,几乎是没有增加几张照片的,我的亲戚朋友家的照片情况也大抵如此。因为我们的生活是颇为单调、贫乏的,每天从残破的家到生产队去派活,然后到那几块庄稼地里去干活,连除夕都去学大寨,那生活单调贫乏得已经使我们神经麻木,生活热情和企盼都丧失了,哪有闲心去照相?照了那样悲惨的照片有什么用?谁愿意欣赏自己的倒霉样儿?我看我当年推车的受罪样是很悲哀的,我把这张照片永远“尘封”起来,只有向子孙痛说“受罪”家史时,才当作那个时代的见证。

可是也有的家庭的照片多了,我们的书记、队长家,他们到各处去开会的照片,去领奖的照片,闺女在供销社或者宾馆工作的照片,儿子参军、上学的照片,乱七八糟地码在一个大镜框中,谁上他家就向谁炫耀:看看,这是我儿子在黑龙江部队,这是我们老丫头在廊坊招待所……那喜悦是有飘飘欲仙之感的。当然他们是向他的阶级弟兄炫耀,对我们这些“敌对阵营的人”,他们是非常严肃的,只是下命令和训斥。

之后绝大多数中国人有了自由,有了自我展示的好心情,也慢慢有了金钱。首先,农村的土坯房、板打墙没有了,家家都是砖瓦房,家家都能吃饱饭了,都不穿打补丁的衣服了,那笑容是真的坦荡了。渐渐家家都能借到、租到、买到照相机了,起码能到照相馆去照相了,于是,中国进入了照相的时代。哪个人都有十几本相册,而且都是彩色照相,没几年又是数码时代了,在旅游景点,你再拿什么用胶卷的相机,你自己都嫌寒酸了。照相的兴趣猛增,成了中国人的特殊个性,我们许多国人花了几千、上万的钱去旅游,好像就是为了到那儿去照个相片似的,借此证明“我曾到此一游”,至于自然风光的奇伟与人文景观的深邃,那是不管的了。所以,外国人把我们的旅游说成是“观光”——浮光掠影地照完照片就走完过场了。外国人旅游不以照相为主,以吃一顿好饭、做一次好游戏、与好友睡一次觉、聊一次天为追求。他们超越了照相,而我们则因为当年的贫困患了“照相饥渴症”。我自己这几年,虽然没有出国,国内景点看了几十个,有了二十多个相册,比我大哥、二叔多多了。现在走进每个宽敞明亮的农家院,进入他们装修精致的客厅,在最显眼的地方,总会放着他们家里成员的旅游照片。前年,我的老父亲说:“到上海去了几次,去了苏州、扬州、无锡、南京,就是没有去杭州。”言下有遗憾之意。我立即和妻子带老父去了杭州,父亲到了杭州非常高兴,照了不少照片,看了久已想看的西湖。这年的十一月,八十二岁的老父因脑溢血而突然去世,我心无遗憾,我觉得这次杭州之游是我终生最好的一次行动,看到父亲在西湖边上快乐的照片,我在自满之余,还要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没有改革开放,我的老父亲肯定早已经死去了,他哪等得到他的江南之游。以后我要随心所欲地去选择自己心仪的旅游景点,在那个地方考察、欣赏、优游,那样自在逍遥的相片才是有自然风韵和人文积淀的吧!

王宏任,作家,现居河北香河县。主要著作有《大青杨下的沉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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