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海上来
2017-12-21王韵
王韵
“正月十八,海庙万树芽始发,春风百帆遍天涯。”
这句民谚说的是渤海莱州湾畔渔民祭海祈福的习俗。
正月十五,吃了元宵,闹了花灯,年算过完了。但在莱州湾畔,十里八乡的渔民们的心像鼓满的帆,期待着,守望着,渴盼着……
直到正月十八,又逢祭海日——一个对渔民们比春节还要重要的节日。
而此时,春天已如紫燕翩然来临,最先感受到的,是春风,自海上,浩浩荡荡的,吹来,一夜之间,吹暖了海水,吹绿了芽儿,吹开了帆樯,要出海了,要开渔了。
这一天,静悄悄的早晨,同样悄无声息的浓雾,笼罩着通往海庙的黄土大道。崭新的朝阳,自东方地宫冉冉升起,像反弹琵琶,铮鸣有声,跃出海的脊背,越跳越高,迸射出万道金光,镀亮了千万羽海鸥洁白的翅尖,浓雾被击溃了,一绺一绺的,四下逃散。一支长长的队伍,都身穿大红盛装,头裹红巾,有人擎着五色彩旗在前头开路,后面八个壮实汉子抬着一口白条整猪,上头盖着火红的绸布,好像红火日子的盖头,一路来到海庙前。沿途他们敲锣打鼓,铙钹唢呐齐鸣,所有响器悉数出场,边走边喊出隐藏在不同形状身体里的欢乐。他们粉墨登场,披挂大红大绿,化着浓妆,戴着面具,扮成唐僧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后头跟着孙悟空挥舞金箍棒,猪八戒大腹便便地扛着钉耙,沙和尚煞有介事地挑着行李担子,活脱脱一个西天取经路上的情景。那扮丑婆的头插红花,围着发夹,挽着纂儿,乍看上去像个老大娘,细看却是个老大爷,他负责以自己的丑和诙谐的动作来闹洋相,博得观众一阵阵笑声。旱船跑了起来,驾船的中年妇女驾着上百斤的“船”,动作舒展而柔美,宛若在海中顺水漂流,有人故意逗她,问:“这个船沉不沉呀?”她也机智地答:“不沉,打上鱼才沉呢。”一听她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渔民。渔家秧歌扭起了,小黑毛驴的道具套上了身,扮演者一拉一拽,毛驴撒娇似的做着各种动作,憨态可掬,后面紧紧地跟着一个人,手持鞭子,时不时地甩上几下,鞭影闪过撒下一串清脆响亮的吆喝声……
队伍列队停下了,千面大鼓早已摆好,领头者守着最大的那面鼓,率先一声鼓响,如雄鸡引唱,小伙子们双手舞动鼓槌,高扬臂膀,宣泄着攒了一冬的劲儿,一起砸到鼓面上,咚——咚——咚,雄浑激昂,连绵不绝,那气势,那规模,丝毫不逊色于安塞腰鼓;一挂挂鞭炮早已被甩在地上,纵横交错,从通往海庙的路口,到主祭台,一直延伸到海边,足足有几百米长,一眼望不到头,它们被许多不同的手同时点燃,噼噼啪啪响成一团,腾起一条条火龙,像电闪雷鸣,一路狂奔,追赶着观众,观众仿佛受了惊吓,不停地后退。这是最鲜艳的大地红,是提前得到信儿盛开的桃花,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新符,一眨眼,地上已铺开了一条红地毯,整条路被粉身碎骨的祝福泼得淋漓尽致。噼噼啪啪地炸响到海边,喜欢热闹的海神爷捻着胡须,收下了这串长长的祝福,默念着给渔民们以风调雨顺,鱼虾满舱,渔民们也仿佛心有感应,这是他们与大海之间的默契,他们已看见数不清的鱼虾在网中闪着纯银的光芒,兴奋地蹦着跳着,成为这个开渔季的扉页和最生动的渔家表情。
主祭台上,陈列着猪头、整鸡和海鱼,两侧两个龙头形状的彩色大饽饽相对凝视着这些祭品。主祭人整冠洗手后,清了清嗓子,祭海典礼开始了……
与过去相比,现在的祭海程序已删繁就简了许多,比如过去祭祀中讲究“乌猪拱地,绵羊大颤”,即挑选黑色公猪两口,抬来黄土一包放置于大殿内。如果此刻海神高兴,两口乌猪一上供桌就直奔黄土,用嘴去拱,此为“乌猪拱地”;若此刻海神不高兴,乌猪便会又拉又尿,提醒着人们静候吉时再开祭。“绵羊大颤”指当主祭人跪告祭祀完毕,绵羊会浑身发抖如筛糠,预示着海神已领取了牺牲。这是人们臆想中的海神与地上的生灵在遥相呼应,是大海与陆地之间无声的对话,人在中间起着沟通与传递的作用。如今,一口白条整猪代替了那两口活生生的乌猪,也没人再讲究“乌猪拱地,绵羊大颤”,人们对海神的虔诚与敬畏却依然如故。像所有的敬神礼佛一样,莱州湾畔的渔民祭祀海神,也是想从海神那里得到回报,祈求平安与福祉,让好日子像浪花一样盛开不败。
莱州湾畔的先民靠海吃海,大海以它博大的胸怀养育和繁衍了一代代儿女,每天面对涨落不休、生生不息的大海,他们和那一叶叶出没风波中讨生活的小舟一般是那么渺小,就像大海怀抱中的一朵朵浪花,倏忽而生,又倏忽而灭。他们对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大海油然生出了无奈,也催生了敬畏,进而渴望大海以风平浪静的好脾气,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接纳他们,佑护他们鱼虾满舱,安居乐业。他们相信在望不见边际的大海中,必然有一种能够主宰大海的力量存在,于是信仰产生了,神也诞生了,他们构想出了海神的形象,并以海神崇拜的形式表现了出来。这其实与他们对大海的有限认识有关,是他们面对浩渺无垠、变幻无常的大海时的一种精神诉求和心灵慰藉。“国之大事为祀与戎”,中国古代素有祭祀“岳镇海渎”的礼制和文化传统,据《山左郡志》载:“甲天下者有三,兖曰阙里,济曰泰山,萊曰东海。阙里为生民未有之圣,泰山为帝王首巡之地,东海为万壑朝宗之墟。”这就分别衍生出了祭圣、祭山与祭海。位于日出之地的东方的莱州湾畔,则以“万壑朝宗”的地位,成为“神窟仙宅”,也是祭海的首要选择。自汉武帝在汉初所建“海水祠”的基础上,诏令兴建莱州东海神庙,主祀东海神龙,后逐渐形成了前祀海神、后祀龙王的建筑格局,历经两千余年而不衰。
东海神庙占地四十余亩,三进院落,中为大殿,前为庙门,后为寝殿。建筑气势宏伟,金碧辉煌,大殿顶部为黄琉璃瓦,红墙,檐灰色斗拱,绘以仙鹤图案,檐角飞翘,古朴清雅,雄伟壮观。檐下两巨匾横悬,上匾由乾隆皇帝御笔亲书的蓝底金字“万派朝宗”四个字浑厚有力;下匾为明代嘉靖时宰相严嵩所书的金字黑底“海天浴日”四个字苍劲挺拔。殿正中一米半高的神台上装有神龛,龛内供奉东海龙王神像,像高五米,头戴珠冕,身穿日月金龙皂袍服,下着浅绿色内裙,手捧玉圭,银发紫面,高大端庄,威严肃穆。神台下东西两边是着碧蓝色朝服的“左辅右弼”二臣,再前面是巡海夜叉二将塑像,夜叉金盔银甲,手执矛刀,威风凛凛。南北墙壁画有海神出巡图、四海龙王斗悟空图,东壁绘海龙王出宫行雨图,西壁绘海龙王入跸凯旋图,这些壁画便是掖县八大胜景之一的“海庙画壁”,画作宏大,气魄恢宏,人物形态各异,造型威武生动,惟妙惟肖,如身临其境,相传为唐代大画家吴道子所画。
沧海桑田,时移世易。古人敬畏自然,天人合一的朴素哲学催生各路神仙。而源于中土的道与仙,更有着盘根错节的渊源。中国的祭祀活动起源于原始社会后期的父系社会,分为祭天地、社、祖、灶几种。海有海神,自然需要神庙。祭海神以求海神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自秦皇汉武祭海,到清光绪十六年(1890)朝廷最后一次祭海,有文字记载的帝王祭海共有八十一次。有时皇帝不能亲临,也要派重臣持御书、伴銮驾代天致祭,视为皇帝亲临。宋朝,朝廷将祭海之事做了定制,每年立春之日要于东海祭海神,记于《志》,以后历代帝王均循此礼。明朝成化二十二年(1486)重修东海神庙之后,祭海仪式又进行了定制。神前桌椅及器皿摆放都得按规矩来,连乐人演奏的曲调也由朝廷乐师提供。代天祭海者祭拜海神时,必须有文武官员陪祭,以示对海神的尊重。东海神庙成为皇家的祭祀圣地,这处海神的居所数千年来香火不曾间断,祭祀祈福,以保国泰民安。
朝廷在东海神庙的隆重祭祀,在民间产生了久远的影响,产生了民间祭海的版本。据《莱州府志》记载,沿海居民十分崇拜海龙王,把它当作海神。每年正月十八、四月初三、六月十三、十月初三都要进行拜祭。家里布置“供台”,摆上各式供品,先拜天,再拜海神,后拜祖先,叩谢神明与祖先的护佑。神桌上供上“神饭”、点蜡烧香、烧金纸、燃爆竹,在街门挂起红灯笼。海上渔家要打着彩旗,抬着整猪,备齐祭祀用品,一路敲锣打鼓,吹吹打打,放着鞭炮前往海庙处进行祭祀。祭海大典上,德高望重的主祭人整理衣冠、沐浴洗手后在海神香案前上香鞠躬,鞠躬作揖时年长者居中。男的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女的右手在前左手在后。主祭人恭读祭文,宣告海神为民众带来福祉,百姓感戴,并请求海神继续保佑,然后摆祭品,依礼致祭。祭品一般为当地土特产、寿桃石榴各种面食点心以及时令果蔬等。祭品前有一张公案,上陈海神神位、印玺、文房四宝、签簿等物,最前面摆放着香炉、烛台和功德箱,供善男信女祭拜纳贡。
而海庙庙会伴随着渔民自发的祭海活动,一直深深地扎根于民间,是莱州湾畔及周边渔民的狂欢,是他们最热闹的节日,他们在祭祀过海神之后,像赶海一样赶着庙会,开始了属于自己的娱乐,在这难得的消闲时刻,他们忘记了劳作之苦,喜气洋洋地迎迓着即将到来的新一轮出海劳作。
在庙会上,来自不同渔村的渔家秧歌队同时竞技,最多时达三四十支。他们吹起自己的响器班子悠扬嘹亮,舞起自己的龙灯闪转腾挪,耍起自己的雄狮威风凛凛,虽衣着不同、色彩不一,但心情一样,都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在黄土地上,在民间大舞台上,他们脚踩坚实大地,连接鲜活地气,尽情尽兴地表演着自己的拿手绝活和连台好戏。生旦净丑末在这儿热闹上演,忠奸黑白善恶在这儿不言自明,看上去就像一道渔家菜,叫“乱燉”,但渔民们愿意看,看不够,他们从中嗅到了海味儿,全身通泰,心满意足,像痛饮了渔家烈酒,浑身上下透着爽劲儿。
那些一路铺开的摊位,摆着香火鞭炮、饮食杂玩、日用百货,无所不有,应有尽有,一帧太平盛世的愿景不是海市蜃楼,已在渔民们的生活中挥洒铺展,像吹自海上的骀荡春风,福祉绵绵无尽……
海把一切变成往事,大海是世界的终点,思想从此开始。莱州成为全真道的发源地,大基山的敦朴秀美和渤海的神秘浩荡,成就了中国道教史上的一个辉煌时代,滋养了多位全真掌教。金泰和年(1203)二月初六,全真七子之一、曾任全真道掌教的刘处玄仙逝,全真道掌教之位传给了时年五十五岁的丘处机,丘处机把全真道带进了一个极盛时期。丘处机生逢乱世,一生经历了金朝七帝、南宋五帝。在他人生的八十载岁月中,他经历了金、南宋、西夏三个并立的王朝从发展到衰落的过程,并亲眼看到了蒙古帝国的崛起。一直以来,丘处机都盼望能够出现一个好皇帝,以便让人民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金世宗统治时期,一度政治比较清明,因此,获得丘处机的拥戴和高度评价。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元军进入中原,与金战争不断,造成山河破碎,人民流离失所。目睹人民痛苦,生灵涂炭,丘处机写下了“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相凌迟,忍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徒劳形”等满怀悲愤的感人诗句。
金贞祐四年(1216,即南宋嘉定九年),金宣宗召见丘处机,丘不赴;南宋嘉定十二年(1219,即金兴定三年)八月南宋召丘处机,丘“亦不赴”;就在南宋皇帝召丘处机当年的十二月,远在阿富汗一带征战的成吉思汗也召丘处机,丘却“慨然应命”。三帝召唤,充分说明了丘处机在当时的社会影响。丘处机深明天下大势,看到了蒙古政权将一统天下,为了实现平息战乱、拯救黎民免于生灵涂炭的夙愿,丘处机毅然决定不远万里去见成吉思汗。
临行前,丘处机来到东海神庙,曾经巍然耸立的海庙历经战乱,早已破败不堪。海面时而平静如镜,似在轻轻诉说千年兴衰;时而汹涌如怒,似乎万马奔腾在踏破几多王朝。他感受到了刚与柔的力量,感受到了海纳百川的胸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也”,古训油然涌上心头,触景生发他对现实的忧虑与期许。海庙肃穆如石,与即将远行的他静静对视,他心里默念福佑中华、国祚久远、天下太平的祈愿,阖目中竟然看到了诸海神目光灵动,念力刹那间将他肉身雾化于庙堂,与香火一起升腾。元神西望,大地苍茫。伟大的世纪呼唤,就如同千年一遇的海啸,轰鸣而过,稍纵即逝。他睁开眼,目光不再有一丝游离。再次叩拜海神,并许愿西行功成将代民请命,整修神庙。他把西行面见成吉思汗当作一个实现自己济世安民理想的良好契机,不顾年迈,不辞辛苦,跨戈壁,过草原,万里西行欲救苍生于水火。
宋嘉定十二年(1219,即金兴定三年)腊月十八日,丘处机带领尹志平、李志常等十八位弟子从莱州昊天观启程西行。丘处机一行历经千辛万苦,“经数十国,为地万有余里。盖喋血战场,避寇叛域,绝粮沙漠,自昆嵛历四载而达雪山”,宋嘉定十五年(1222,即金兴定六年)初夏,丘处机到达大雪山(今阿富汗兴都库什山),见到了成吉思汗。丘处机雪山论道,劝说成吉思汗“敬天爱民”“不嗜杀人”,并被成吉思汗尊为国师。最坚硬的兵器止于丘处机机锋与智慧并存的游说中,他的学识和胸怀都让这位“一代天骄”心悦诚服。“神仙是言,正合朕心。”成吉思汗接受了丘处机上天有好生之德的理念,放弃了一味的征战杀戮。
丘处机修道悟道,达到了道仙合一的境界,东海神庙之大,大于宇宙,东海神庙之小,小于微尘。
千年的风,从大海深处吹来,往事不再,但有一座庙宇,却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如不老的渔歌号子,雄浑激越,生生不息……
【责任编辑】 行 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