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永生的女人

2017-12-21山尹

文学港 2017年12期
关键词:男权力量小说

山尹

西维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女性主义者,她的小说不仅在主题层面表现出了对女性生命的强烈兴趣与关怀,在意象使用、形式构建等形式层面上带有明显的女性特质,更在观念层面上表现出了与女性主义理念的高度契合,对女性力量的完全信任。

西维创作时间不长,全部小说不过十几个,基本上都是女性视角,对女性生命的不同阶段都做了呈现,尤其是成长主题,更是西维关注的焦点。中篇《风谷之旅》是一篇寓言式的女性成长小说。16岁的“我”和同龄人L小姐结伴远行,在风谷住下,她们自己搭建房子、驯养动物、饲养鸟类、捕鱼、种菜、制作日用品,在原始自然中学习生存、相爱(原始浪漫的篝火求偶之夜),学习面对强大的自然力(在泥石流灾难后重整家园)。小说中的“我”是现代男权文明规训后女性人格的象征,是典型的“主内”型贤妻,善良被动,像她养的那只鸟一样,有羽毛却忘记了飞翔。L小姐的原型显然是西方文化中魔女/女巫一类,她集现代科学与原始巫术于一身,生命力旺盛,能够适应任何环境,是女性野性人格的象征。“我”最终逃离了在热带森林中如鱼得水的L,回到了现代文明,表现了现代男权文明规训后的女性对自身野性的弃绝。

但是,不能把“我”的选择视为西维的态度,相比于“我”的柔弱,L颠倒众生的活力显然更得西维宠爱。在西维这里,男权社会对女性价值观的设定,与其说是一种约束,不如说是刺激女性性别意识觉醒、借以行动、催生具有明确性别身份的自我的出发点。《风谷之旅》中的L小姐看似帮助“我”完成男权文明为女性设定的成长仪式,实际上,她征用男权文明的技术,却不为任何男性逗留。这种观念在《触须》中表现得更为鲜明,这篇小说中的“我”集中了《风谷之旅》中“我”和L小姐两人的特性,她一开始被父权制文明扼杀了女性性征,作为一个学业优异的化学系学生,她未能发育成真正的女人,直到和一位同班男生去爬山,她的性别认同焦虑才开始出现。此后,她放弃一切返回国内,远离教授的视线,在故乡利用自己学到的化学技术,借用原始植物的旺盛生命力,为自己配制身体发育的药膏,让自己发育成真正的女性。表面上看,重视自身的曲线是把男性对女性的审美内化为对自身的要求,但小说的情节设置却揭示了西维强悍的女性姿态:故事背景是抗战时期,弥漫的硝烟、不祥的战斗机轰鸣为“我”的性别蜕变提供了保障,而那位刺杀敌军将领的慕先生似乎是应“我”发育的欢呼而来,和“我”发生性关系,使“我”成为真正的女人,在“我”把男性战士(慕先生)的血性和藤本植物旺盛的生命力融为一体后,“我”那位家境富裕的未婚夫,在“我”的力量映衬之下,显得愚蠢幼稚(“专注的、婴儿肥的脸”)。这种的情节设置是浪漫主义的,它蕴含着鲜明的女性立场和强大的女性力量。

西维小说中有一系列年龄与身体发育状况、心智发展水平脱节的女性,除了《触须》中的“我”之外,《陌生人》中的“我”“二十岁,在上大学,却长着初中生一般的脸庞,还有身体”,“我”千里迢迢从北方来到南方探视男友,却以童年的纯洁让男友火热的情欲转变为无尽的忧伤;《迁徙》和《虹》中的“我”也对男女之情相当迟钝,《迁徙》中的唐珊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个给她写信的男同学陆小林信中所说的“心仪的女生”可能是她自己,《虹》中的“我”对小饭、老鬼对自己的好感同样无感,只不过这两个作品并未点出女孩的身体发育状况。这些女孩都专注于学习,让人想起《触须》中曾经的“我”。这些顺从现代父权制现实原则的女孩,性别尚未分化,她们均有待某个男性的欲望来激发她们性别意识的觉醒,像《触须》中的“我”一样,借男性的欲望催生自我,成为自我的产婆。

在西维的笔下,女性都是完满自足的个体,不管她们的身份境遇如何,总是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这种力量让她们得以在男性世界中保全自身。在《陌生人》中,“她始终相信他不会傷害她,这种相信支撑着她,甚至变成了一种信念。她那小小的身体,就是在那样一种信念中绽放着光彩;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纯洁,孩子一样的女孩的身体。”这种纯洁,这种信念,阻隔了男友炽热的情欲。《风谷之旅》中的阿乔,眩目于L的光芒却无法进入她的世界。《迁徙》中的唐珊,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能够自如地和舅舅——小说中男性气概、力量的代表,导师与父亲型的人物——捉迷藏了,而到了初二,她已经能够发自内心地同情那个骚扰女生的电工黄光头。《杨梅》中的杜晓静,因离婚而处理房产,但却毫无婚变弃妇的幽怨,而是一个慷慨施予的女性,能够对年轻的追梦女孩形成有力的影响。即使是《沉默的花园》中老年痴呆的母亲,也仍然是慷慨的,既能给予女儿丰沛的礼物,又懂得如何以最简单的方式在现代都市中生存,能够在日记本中写下“漫漫长夜过去时/迎来拂晓,没有饥饿,没有饥寒/芳草地上鲜花开满”这样感人的诗句,正如西维强调的那样,“饥饿”写的是繁体,更加繁复的笔画暗示着母亲仍然丰富活跃的内心世界。

西维笔下的女性并不孤独,她们代代相承,曾经是女儿,有朝一日会成为有活力的母亲,最后走向衰老,然后从头开始,正如大自然有季节轮回一样,女性这一性别群体同样有着循环的生命节奏,她当然是有历史维度的,但却可以循环更新,以至永生,正如《沉默的花园》中的母亲诗句所揭示的那样,“漫漫长夜过去时”,芳草地上又会“鲜花开满”,也如《繁水》中的W(omen)那样,500年一个轮回,她总是在更新。在共时层面上,西维的女性同样不孤独,她总是处在一个女性共同体中,有亲密的伙伴,即使是《繁水》中的创世母神W,也有嫦娥为友,成长期间的同性情谊,丰富了女性生命的样态。

不过,西维的小说中,女性周围并非没有阴影,《迁徙》中舅舅的家暴和黄光头的性骚扰,《触须》中“我”哥哥和未婚夫的嫖妓、慕先生的强暴以及其他小说中一些类似情节,都暗示了女性现实生存的艰难。但西维却拒绝把女性设置为受害者,这正是女性主义理论所支持的、建立女性主体性的唯一路径:为了获得女性主观欲望的位置,必须要拒绝接受受害者地位和囚禁在男性让女人变为客体的注视中。我们注意到,西维在强调女性力量的同时,最大程度地削弱了男性的力量,以及社会现实、伦理道德的约束。《风谷之旅》《触须》是这样,《繁水》尤其如此,小说构思明显受2013年余姚大水淹城的影响,但是我们却没有在表面上看到国计民生的忧思,小说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让读者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了创世母神W的神奇力量上。结合《风谷之旅》中L的野性,《繁水》中的W的朝三暮四、随性而为,以及众多小说中气味意象的高频率使用——气味是一种更原始的感官,相比视觉和听觉更为神秘,在西维小说里,尤其是《繁水》中,气味是催发女性性欲的必要物质,也是女性魅力的来源——西维的创作实际上表现出了一个清晰的女性主义思路:它把因循僵化的男性世界隔绝开来,拒绝男权中心的地位,抛弃了伤痕累累的文明去体验自己体内的野性,并占据了一个新的主体位置,彰显自身的力量,与父权制分道扬镳。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颠覆。理论上讲,所有的女性立场,都内在地包含着对男性主导的社会现实的批判,张扬女性立场,其实是一种对现实的矫正。因此,西维那些表面上看上去浪漫的、想象力丰富的、与世无争的作品,实际上蕴含了一个激进女性主义者的身影。

西维的小说写得非常饱满,里面有丰富的嗅觉和视觉意象,充分的自然环境描写,经由饱满的叙述,西维把她的女主人公置身于大自然中,展示了她们与大自然的相似性与联系,揭示了她们力量的源泉。在西维的笔下,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气味,正如女性身体内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气味一样,泥土滋生万物(植物及其花朵、果实、蚯蚓等蠕虫)正如女人生养众多一样。天空中有飞鸟,河流、池塘里有游鱼,神秘的、丰饶的大地深处还会涌出温泉,治疗人类的疾患,滋养人类的心灵。在2015年下半年发表的《沉默的花园》《迁徙》《虹》《一切都在流动》、《人间》这几个作品中,西维还在结构上呈现出了可贵的探索,取消了原来小说的故事性,开始让叙述像生活本身一样丰富、随机,表现出了一种对时间中蕴含着的生命奇迹的好奇心,她不再急于解释,而是呈现、暗示,《迁徙》可以视为这类作品中的代表。在小说的最后一节,唐珊穿过一片荒芜的空地,走进一个花园,在黄昏迷人的光线中注视着蔷薇花:

她还未从沉思中回过神,仍旧像睡着了一样,头微微低着,看着前方的蔷薇丛。片刻后,她转过头,看向拍了她肩膀的女孩——大白鸟,她看到的是大白鸟那样巨大而有力的翅膀,以及洒落于白色羽翼上夕阳淡金色的光。她想到了稻田里的白鹭。不管她看到的是不是真的,白鹭们就要来了。在这个夏天,成群地飞翔于稻田的上方。

蔷薇是爱情的象征,在精神分析中,鸟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唐珊的性意识觉醒了吗?她对舅舅有朦胧的爱恋吗?舅妈期待着男性带她远离贫穷的小镇,唐珊呢?那在时间里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奇迹?《迁徙》把这一切,都留给了读者去想象。

阅读西维的小说,我们可以感觉到作家本人整个地向着自然的敞开,那里有作家对自然力量——往往也是女性的原始力量,因为女人即自然——的痴迷。正是基于女人像大自然一样丰富富饶的自信,西维小说中的女性才能超越人类文明的伦理约束,既慷慨施予,也毫无顾忌地攫取,学习、工作、情欲、婚恋都是她们成长的场所,也是她们发泄精力、排遣寂寞的场所,《风谷之旅》中的L和《繁水》中的W正是这种女性的绝佳代表。

西维,这个化学学士,环境监测与分析工作者,以她魔女般的想像力,向我们展示女人与自然的神秘力量,感谢她的故事赐予我们力与美的愉悦。

猜你喜欢

男权力量小说
How to read a novel 如何阅读小说
Myth and Mechas
倾斜(小说)
麦唛力量 (一)
孤独的力量
解读李渔《怜香伴》中的假凤虚凰
从古典到西洋
文学小说
不在小说中陷落
怀疑一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