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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人的心灵史
——评冯积岐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

2017-12-21

陕西学前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12期
关键词:人性

关 峰

(长安大学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 陕西西安 710064)

■文学·艺术研究

一代人的心灵史
——评冯积岐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

关 峰

(长安大学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 陕西西安 710064)

周雨言的出走是疏离和反叛的选择,其根源就在对人的价值的信仰,就在人的自觉和自由。果说周雨言是反抗日常生活的先锋的话,那么,以祖母和宁巧仙为代表的女性悲剧则无异于日常生活的恶果。祛除了政治与革命的史诗框架的现实主义的新变,使得冯积岐具有了鲁迅式的彻底与深刻的品质。冯积岐不遗余力地书写世道的艰难和世事的艰辛,展现了人性世界的迷失和废墟,其逃离的反抗和建设方式也是意味深长的。

冯积岐;《沉默的季节》;心灵

对于“想做奴隶而不得”和“暂时做稳了奴隶”[1]213的“吃人”传统中国而言,20世纪可谓惊天动地的人的现代自觉的世纪。人是这个世纪中国的关键词,人的觉醒和解放是这一百年历史的主旋律。作家冯积岐于世纪末打造的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正是一座自我凝思的苦难纪念碑,纪念沉默的姿态和颤栗的魂灵,吁求民族国家的涅槃和新生。

一、“雨言”与沉默

在为文化艺术出版社的结集所写的“自序”中,冯积岐特别强调了“人物”在他作品中的意义。 作为关键词的“沉默”主要是主人公周雨言生存状态的写照,具体体现在“文革”与改革两个时代。前者是小说的主体部分。与历来主流的反抗式神话不同,在地主、狗崽子、黑五类等血统论和阶级论的阴影下,周雨言最常感到“害怕”二字的折磨。作家是在人本位上重写历史,而不是重蹈英雄史观的覆辙。人扭曲为非人,正如面对革委会主任夏全华“什么人”的诘问,周雨言所清醒认识到的那样:“我对人的迷误和怀疑那么彻底那么顽固”,从“怀疑”到“害怕”正是险境中人的本能表现,冯积岐曾谈到自己“追求人性的复杂性和可变性”的写作指向:“文学作品就是要揭示人物内心最隐秘的部分乃至最龌龊的东西,要亮出伤疤叫人看”[2]470。事实上,自杀及“三次陷入死亡边缘”的传奇经历使冯积岐对“人的本能”特别看重。为此,他写了周雨言在公社劳教队对马绪安、吕冬和(王春生)等人的出卖和背叛;为安葬祖母找到相好的宁巧仙去求六指;与夏秋月的婚外情等等,几乎都与“害怕”相关,都在心理空间的背景上诠释了现代人的生命形式。“五四”时期,周作人曾区分人道主义的人的文学为两种[3]12,周雨言则是平民的典型。没有可以与现实相抗衡的知识和人格资本,周雨言集中了作者对那一时代大多数“中间人物”的审美观照:在靠拢和排斥之间痛苦挣扎。与宁巧仙的暧昧关系最是这种缠结,如青草地里的性爱过后,周雨言直言“真的不爱”,内心所想的则是“将你变成我,那才是我的完成。”宁巧仙的革命群众和贫农身份是周雨言所羡慕的,性爱本身的欢乐反倒成为身份转换和想象的附庸。联系作家本人拒绝女知青拉手的经历,性与革命的界限并不意味着对欲望和人性关系的切割,而是触及到更大范围的人与现实的关系,或者说是生命本能。没有人和生命的底线,也就没有“害怕的土壤”。同样,在与哥哥周雨人争论有关过去和现在的关系时,周雨言也引入了“将来”的概念,并强调“过去的分量”的重要性,以为“对我们的做人有益无损”。无论是“将来”,还是“过去的分量”,都不外生命的方式,与周雨人“丢弃现在”的做法大相径庭。

相对于“文革”时代的沉默,改革的直面书写更尖锐,也更深刻。研究者称,“后半部,也许作者急于完成一个结局,像周雨人的重返故里,又成为乡镇企业的有钱人,像周雨言的打官司,都不免落入俗套。”[4]60;“小说后半部分对90年代的描写似乎稍逊于前半部分,作者是否对90年代文化在认识上有某种偏颇?”[5]71;“后边一小部分”与“前半部分不大和谐”,“也许是长篇小说最后要交代人物的结局所导致的。”[6]82实际上,像血统论对人的限制一样,语录塔倾倒后,人的尊严依然面临挑战,周雨言的沉默也显得愈加耐人寻味,尤其是对六指的处理。“文革”中,对周家而言,六指可谓死敌。不过,重获新生后的周家表现出惊人的大度,不仅父亲周志伟答应借牛给六指,就连饱尝欺凌之苦的周雨言也亲自介绍活路,甚至借钱。这样爱的哲学的核心显然是人,如周雨言所说:“只有宽宏大量才是压迫六指的最有力武器”。与鲁迅在《死》一文中所说的“一个都不宽恕”的彻底相比,周雨言的“宽宏大量”显得太过廉价。果然,宁巧仙冤死,周雨言也由奔走而出走,因为“选择出走是你无法选择的选择”。与“文革”相比,改革过程中出现的一部分社会丑恶现象也让周雨言感到“害怕”,甚至期望逃离尘嚣,到一个有着草滩、绿树、溪流和月光的白房子世界。看似虚构的童话天地,实际上既是周雨言对沉默的反抗,更是作者理想的人间净土和天堂。

作者写出了周雨言性格上的全部审美复杂性。一方面,周雨言并非超凡脱俗,文本中的他甚至有点灰色和丑陋,虽然构不成对夏全华、夏双太和六指太多的威胁。但在另一方面,男主人公也表现出了拯救的力量,即便是灰色和丑陋也是社会现实扭曲的产物。更为重要的是他痛苦和忏悔的向善焦躁,从“文学家”的绰号到对良知的守卫都是他人性范围和底线的表示,就像他在二十八岁的鲁村女人雪花因计划生育而死的事件上所总结的那样:“首先要记住的是良心,是同情和怜悯,是与人为善的良知”。再如,在为宁巧仙投毒杀人的案子奔走的过程中,周雨言感到:“什么人性呀良心呀道义呀……这一切,在法院里会显得苍白无力荒唐可笑”。如果说激进时代的政治压抑还可以在欲望中求得平衡的话,那么后“文革”时代排山倒海的物质洪流冲击就使得周雨言连保持沉默的姿态都做不到了。周雨言的出走是疏离和反叛的选择,其根源就在对人的价值的信仰,就在人的自觉和自由。社会政治和现实的扰动太大太强,以至于周雨言很难在本真中敞开自身。可贵的是他时间的永恒感,和宁巧仙偷情时的疲软;与吴小凤的隔膜;为救宁巧仙而打秋月的耳光;对两块银元的丢弃和寻找等都是诉诸宣泄的制衡,也是人性的倔强表白。再如对老师“劳动创造了人类,创造了生活”的清算和重构。在周雨言看来,“劳动是一根残忍的杠子,劳动压榨着我瘦弱不堪的肉体,吞噬着我稚嫩的心智”。同样,性爱也涵盖了对人的启蒙,诸如夏双太给宁巧仙念红宝书的语录时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周雨言与姑姑“没有伦理的樊篱,没有阶级的分隔”的搂抱等都彰显了人的胜利和至高无上。

二、日常生活的沉默

冯积岐的“沉默”创造了深邃而沉重的文学世界。主人公周雨言周围的女人们同样内蕴丰厚,昭示着“沉默”的背后更为广阔的天地。

法国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说过:“日常生活最沉重地压在妇女身上”[7]208。女主人公宁巧仙与六指的私情几乎就是日常生活交换的代名词,同时具有了洁净的人性和原始的兽性。前者显现了女性自觉,就像路翎笔下“饥饿的郭素娥”一样。不过,和欲望相比,情感和心灵在宁巧仙那里更被置重。可以理解,除马绪安的二儿子马正年因死亡而未及发展外,六指的粗暴和野蛮显然不能带给她满足。转向周雨言意味着寻求精神的共鸣。说到底,“活人过日子”才是宁巧仙的生存之道,所谓“宁巧仙活着,为了活人过日子。宁巧仙活人过日子,为了活着”。这种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道主义话语同样应用在了母亲秦改香身上,其他如刘长庆的女人闹娃、祖母白玫等都有所感慨。对祖母来说,日子“是一个大圈套,一旦钻进去就很难出来了”。祖母对丈夫陈松的等待;宁巧仙最后的死;周雨梅的卖身;母亲的死,如此等等,岂不都是这样的圈套吗?如果说周雨言是反抗日常生活的先锋的话,那么,以祖母和宁巧仙为代表的女性悲剧则无异于日常生活的恶果。

受惠于东西方文学的交叉滋养,冯积岐曾自称其作品为“现代现实主义”,即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有机融合。现代主义植根于内心,表现在他作品中更多是对隐秘人性的开掘。比较而言,祛除了政治与革命的史诗框架的现实主义的新变,更使得冯积岐具有了鲁迅式“直面惨淡的人生”和“正视淋漓的鲜血”的彻底与深刻的品质。他以为,由于时代的局限等原因,连《创业史》中带政治性色彩的生活也是“伪生活”[8]510。冯积岐打破单一的幻想,呈现了生活的复杂样态。《村子》写田广荣诱奸马秀萍时,马秀萍不由得在田广荣腰上一搂的细节“写出了马秀萍的人性”[9]427。正是这样的“混和”才写出了“真”,写出了日常生活的精神。《沉默的季节》的女性悲剧与其日常生活的弱势地位密切相关,是日常生活苦难与社会遭际遇合的产物。祖母几乎就是生活中的祖母原型的摹写,只不过增加了与陈松之爱与遭受批斗等若干情节[10]434-435,特别是白玫的城市身份及高贵气质,使得她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夏全华、夏双太以及六指“对白玫‘异样’和‘特殊’的砍杀”寓示了因迫害而起的日常生活的断裂。更值得深思的则是白玫与陈松及白玫与周志伟的爱而不得的伤痛,以残缺和长恨的心绪呼应日常真实,而不是制造“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意识形态神话。无论是“把正在自我抢救中的古老情感扼杀在尚未复活之时”的陈松,还是“葬送一个人一生”的周志伟的“一念之差”,都使得白玫永远定格在了日常生活的镜框之中。祖母坚守日常生活的姿态使她一次又一次打捞记忆,但却一次又一次备受折磨和倍感哀伤。周雨言“用沉默面对死亡”的方式正是深沉的悼念和无尽的怀恋。

研究者提出性描写“是为了更深刻地表现社会批判的主题,更深入地刻画人物”[11]50。实际上,就像第7部分周雨人对弟弟所说的那样:“我们的根必须扎在女人的土壤中”。这里“女人的土壤”隐喻了女性的日常生活角色。在被恐惧席卷的成长语境中,周雨言几乎都是在异性那里才获得恢复和抚慰的,如“结婚的前一天晚上还和祖母共睡一条土炕”。再如“我和姑姑将隐隐约约的感慨变成糊里糊涂的尝试”,那种“尝试”“是我的存在的证据,是我的生命意识觉醒的证据”。形成对比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还不知道姑姑和她的白而胖是属于一定的阶级的”。同样,劳教和落难时的周雨言也是在宁巧仙的棉花包子般的浓情蜜意中才没有扑进水库,也才确证了对于夏双太的自我精神复仇。冯积岐延伸了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章永璘和黄香久式的男女主题,同时也更强化了日常生活能指及其意义空间。像祖母和姑姑一样,宁巧仙是作为知识分子的周雨言苦难的历程的同行者和清道夫。相比之下,如果周雨言和母亲身份的宁巧仙更多共苦的话,那么,与养女夏秋月的伦理因缘则建立在同甘之上,同样品尝了日常生活深处的酸甜苦辣。秋月太是现代了,周雨言无力与之同步,无法与之善终。赌气与乡长黄祥民上床;对给妈妈伸张正义的冷漠;去国外打工的决定和坚定,都说明了她“为自己而活着”的个性日常生活方式。正如她对与周雨言走到一起所作的解释那样:“我们的情欲能够默契配合,我们的精神上有相通的一点”。恰恰是这“一点”,才使得她与更珍重爱情,更看重精神纽带的周雨言不能相合。周雨言的“沉默”也因此更其沉重,也更形悲壮。

女性维度带来文学空间一系列的变化。冯积岐有意识地深入到女性研究领域,他注意到德国哲学家魏宁格“女人只有母亲型和妓女型两类”的结论[2]465。还在20世纪20年代,关注女子问题和性的心理较多的周作人就曾介绍华宁格尔(即魏宁格)“母妇娼妇”[12]105的分类。无论是母亲型和妓女型,还是母妇和娼妇,都是女性自身内在的要求,都具有程度不等的混和特性。《沉默的季节》便是在母妇、娼妇和混和母妇娼妇的三种类型上来展开女性书写的。母亲是母妇的代表;夏双太的爷爷和夏全华的父亲兄弟两个共同串上的寡妇石榴则是娼妇的镜像;介于其间的混和母妇娼妇的化身则是宁巧仙。值得注意的是,冯积岐对两极端的母妇和娼妇的下笔均有所保留,占据其文本核心的还是混和母妇娼妇的中间类型。显然,这与冯积岐写人性、写内心世界的创作初衷和动力是分不开的。一个极端的例子是,冯积岐不光写了性对阶级、劳动、血统等正统观念的颠覆,也惊世骇俗地深入到了伦理和人性的解构之中。祖母、姑姑、妹妹都成了祛魅的符码,其他如周雨人和被舔脚面的姨婆,周雨言与宁巧仙和夏秋月母女间的性爱都是对人性深处的谛视。对祖母和母亲关系的不平衡处理也显示了冯积岐不同的价值选择。

三、人道与沉默

冯积岐愤感现实世界中人性的扭曲和丑陋,祈望人与人关系的完满,故而在写作中才不遗余力地书写世道的艰难和世事的艰辛。也正是在对人的信仰上,才使得他的小说饱满坚实,魅力无穷。如白玫“直逼冬日的残酷直逼人们的目光直逼人们的心”;宁巧仙“的存在是人的存在本身,是人类存在中一个”;被扒光衣服后的十四岁少年周雨言“和观赏我的人们共同扮演时代悲剧的角色”;母亲秦改香“失去的母亲般的尊严是不是人类尊严的一部分呢?”,冯积岐并不只是简单重复《罪与罚》中拉科尼科夫跪苏涅前所说“吾非跪汝身前,但跪人类苦难之前”的人道主义手法,而是把人当人,重写古希腊和文艺复兴的人文精神。就像他在多个场合中所说的那样,文学要写出人的心灵史,写出人性的复杂和曲折来。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周雨言和周雨梅的出走;宁巧仙比窦娥还冤的结局;祖母和母亲之死的悲凉才具有了强烈的控诉和深刻的批判意义。心甘情愿接受换亲结果的周雨梅本可以和呆头呆脑的麻木男人生活一辈子,但一个需要真爱的女人的愿望还是使她害怕将要面对的生活。恰像十九张自画像、太阳和要饭的画作所表明的“不屈、勇气、自尊和希望”那样,周雨梅坚定而果敢,并自信:“我用我的出走在寻找一条活路”,显示了女性的觉醒和反抗。

冯积岐是在对比中完成对理想人格的建构的。周雨言当然不是一个完人,但正是缺憾和真实才汇聚了他的灵魂。更为重要的是他对自我的坚守、对精神的信守和对正义的执守。周雨言相信“人生在感觉中,艺术在感觉中”,以为“关键是要有自己,艺术是自己的一种感悟”,做狗崽子时他还一度幻想“用领袖的思想武装自己”,但却被六指队长和宁巧仙高粱地里的“丑陋展示”所摧毁。同样,在南堡乡政府当半脱产干部时,“最使他痛苦的是,他明明有思想有想法却不能思想”。可以说,正是在“自我”的交叉点上才使他与秋月坠入爱河。不过,也是“自我”使他们产生隔阂。归根结蒂,还是后者太“自我”了,以至于连自己的养母也不愿过问,没能在对他者的人道主义内涵上与周雨言保持同步。如果说秋月过于爱惜羽毛,是自大、自私的个人主义体现的话,那么,哥哥周雨人就是物欲膨胀、金钱至上的世俗化身,以“人”来命名在作者未尝不是一种反讽。此外,像在革命中迷失了生命的周志伟;陷入城市的混沌之中的周雨梅;逍遥法外的六指,都衬托和构建了追求人的实现的周雨言。尤其是“生命到了最后的时候”的宁巧仙,作者不只写了她的“不可名状的恐惧”,声嘶力竭以至哭昏,更重要的是还写了爱。人称转换后的宁巧仙“只想见见周雨言”的“无条件的爱”既是身体本能的天性爱,也是有意反抗的人性爱,却不同于柏拉图和普罗旺斯(Provence)的精神和圣母爱,与小说结尾出现的姑姑式疼爱也不同,蕴含了素朴人间刻骨铭心的原生真爱。

不仅是周雨言,《沉默的季节》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富有生活的密度和深度,都有其在个性特征之中的生活逻辑,而不致于陷入公式化和概念化的泥淖。即便是“坏人”如夏全华、夏双太、六指及乡长黄祥民、县医院主治医师等,也都各有面目,各有其指涉现实的关联方式。这与作者对视点的重视和运用息息相关。冯积岐意识到:“正确的视点可以使作者顺畅地完成其叙述,而有失偏差的视点可以妨碍作者完成叙述”。为此,他总结了中外作家作品中视点处理的经验,以为“中国传统小说中的客观叙述往往渗透着作者的主观意识,渗透着作者的感情取向”。他还特别提到美国心理小说大师亨利·詹姆斯名为《梅西想知道什么》的小说,指出作者采用了女人的女儿这个视点来叙述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使读者有了兴奋点”[13]380-382。《沉默的季节》从秋月的视点来写周雨言与宁巧仙的偷情恐怕正是对这一经验的借鉴和移植。更为重要的是,每一视点的设置不仅是性格塑造和故事发展的需要,更是叙事态度的表达。换句话说,就像柳青“每一个章节用一个特定人物的眼光完成”和“写出人物的感觉”[14]179一样,每一个作为视点的人物都暗含了当事人的生活和思想轨迹,如“跟着大家在河水中漂流,大家叫他怎么漂流,他就怎么漂流”的夏双太;“感觉到了父爱的暖流”的吴小凤;发誓长大后杀了马绪安、矫正不合理世界的六指;暗暗地佩服心里想着一个人外表上却装得十分端庄的母亲的宁巧仙。冯积岐认为:“用什么样的态度、姿态、声调、语气、语言进行客观叙述,对于用全知角度叙述的作者来说是十分重要的”[14]179。事实上,《沉默的季节》的叙事态度和伦理都建立在对人的观照之上,虽然也不乏心理分析的使命使然。拿“爱”来讲,冯积岐理解农民婚外情的“性际关系”,以为“农村人的性爱有其纯粹的部分”,相信“爱的全部功利就是爱”。宁巧仙对周雨言不折不扣的“生死恋”就已升华到人性的最高境界。

冯积岐绘制了一幅当代中国社会的心灵地图。言说背后蕴藏着大大的沉默,这沉默就在人与非人之间摆动。周雨言生活在巨大的非人漩涡之中,连与吴小凤领取结婚证书时也被公社办公室主任强迫唱歌,更不必说吃死鸡、猪和牛的身体饥饿与被批斗的精神摧残了。然而,与之相比,活人过日子的女性的非人命运更其悲惨,如借周雨言之语控诉夏双太的罪行道:“祖母的裸露和无数个犹太人的裸露的相通之处在于:人的被逼迫。”再如宁巧仙的被错杀显然是在炮轰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如果拿弗洛伊德的性理论来套用的话,周雨言的沉默大可视为意识层面的展览;女性的非人境遇则是或显或隐的前意识部分;冰川的大部分则是作者隐而不彰的潜文本。值得注意的是,语录塔轰然倒塌后的新时代并未彻底清算滥施淫威者的罪恶。夏全华之死几乎就是偶然,何况又有乐善好施的夏有福的陪葬呢?反倒是夏双太和六指趁机反咬一口。不必说,文本间的缝隙和碎片俯拾皆是,这一荒原和废墟式的沉默空间散布着沉重和压抑。对周雨言而言,出走正是对沉默的抵抗的表示,就像小说结尾所写:“太阳正在出世”。这太阳再也不是周雨人和周雨梅“扁的太阳”。“出世”或者是对出走的最好寓意。与之相连的是,“胎儿”既是希望和纯洁的借喻,更是走出沉默的寓言,是鲁迅和刘心武式的“救救孩子”的延续与深化。

四、结语

也许是太过悲愤太过压抑的缘故,《沉默的季节》几乎没有乌托邦的世外桃源境界。或是动乱打压的残酷,或是金钱挤压的冷酷,就像面对被高粱杆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宁巧仙的肉体所发出的“这就是人?”的沉重感慨那样。祖母、母亲和周雨梅都是被侮辱被损害的苦难雕塑;周雨言更是身受“精神奴役的创伤”;即便善良如夏有福也不得善终。结尾姑姑表示不满的“荒唐透顶”及红红的太阳的“血腥”,也都带某种幻灭情绪,更不必说“吃民工吃公家”的安克仁和矫枉过正、“对谁也不爱”的周雨人了。冯积岐展现了人性世界的迷失和废墟,矛头直指投机取巧、蝇营狗苟之辈,而其逃离的反抗和建设方式也是意味深长的。不幸的是,周雨梅从乡村到城市的抗争之路并不平坦,城市欲望的罪恶带给她注定的噩运。到了夏秋月那儿,被“幻景、愉快、情欲、享受、自由、轻松和灿烂”所包裹的现代女孩却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就像她对周雨言所说的“厚颜无耻的细胞,所以,才有了追求纯洁的说法”。“追求纯洁”在她就是追求自由的新生活的代名词。为此,她采取了决绝的方式,去国外当护士,以此逃离故土,重新做人。周雨言海市蜃楼的“桃花源”式想象同样是逃离苦难现实的态度,但却渺茫多了。有意思的是,周雨言和夏秋月彼此倾心的忘我时刻却是在古庙中度过的,联系作者家乡陵头村北一里的周公庙,未尝不是原始生命释放的人性本真状态的写照。

冯积岐认为,“小说就是人物的心灵史”(《坚持个性化写作》),主张“一个写作者一生所写的是他自己对人生、人性的理解”,并且“要抓住人物写,拎住人物写,按住人物写”(《一家之言》)。他强调,“只要写活了一个人或一群人,就写活了一个时代”(《读菲茨杰拉德》)。正是这样的结论才使得他大写人及人的心理;才直写性爱这样对人的本能及本真体验最为便捷和便宜的时刻,即便招致误读和批评也不以为意;也才在《沉默的季节》中以人为本,而不是延续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的事件式结构成例。大有深意的是,冯积岐着意凸显相互缠绕而又耐人寻味的人性“高峰体验”,显然意在昭示人性,拷问人心,如周雨言和宁巧仙幽会时与六指的相遇;热心救助秦改香的夏秋月对自己养母的漠然;活着要最大限度地去展示自己的周雨梅与暗娼的关联,等等,都是对人的屈辱和苦难的残酷书写,就像躲在楼上“惊慌着,难堪着,卑微着,羞辱着”的周雨言。还在1994年,研究者就指出,冯积岐的小说“直逼人的本质”[15]18,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激烈之极怕也归于沉默罢。

冯积岐曾不止一次表示,《沉默的季节》是他最好、最有分量的作品。内在的质地与所灌注的生气都蒸腾着时代和社会的气息,难怪作者把生存环境与“季节”联系在一起(第24节)。后来又易名《沉默的年代》出版,或者是对过去生命的偏爱和纪念亦未可知。其实,无论沉默,还是逃离,都是冯积岐的人格力量写照,表达了他救赎的理想和用心。

[1] 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灯下漫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 李继凯.复杂人性的探询和文学生命的建构——关于冯积岐小说创作的对话[M]//冯积岐评论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

[3] 周作人.人的文学、艺术与生活[M].止庵,校订.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4] 王愚.苦难历程 生命不息——解读冯积岐的《沉默的季节》[M]//李继凯.冯积岐评论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

[5] 张曦,葛红兵.论《沉默的季节》[M]//李继凯.冯积岐评论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

[6] 夏子.沉默的和被损害的——读冯积岐小说《沉默的季节》[M]//李继凯.冯积岐评论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

[7] 本·海默尔.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M].王志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8] 《延河》杂志社.恰当而完美地表达和揭示——冯积岐文学创作三十年[M]//李继凯.冯积岐评论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

[9] 娟子:面对文学 面对自己——《草原》杂志访谈[M]//李继凯.冯积岐评论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

[10] 邰科祥.好作家要能表达边缘的东西——冯积岐访谈录[M]//李继凯.冯积岐评论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

[11] 李星.热血铸就的生命笔墨——论冯积岐和他的《沉默的季节》[M]//李继凯.冯积岐评论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

[12] 周作人.北沟沿通信[M]//钟叔河.周作人文类编·上下身.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

[13] 冯积岐.关于小说艺术[M]//李继凯.冯积岐评论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

[14] 刘可风.柳青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15] 李国平.压抑欲望——关于冯积岐[M]//李继凯.冯积岐评论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

StudyontheEvaluationofFengJiqi’sNovelTheSilenceSeason

GUANFeng

(Chang’anUniversity,Xi’an710064,China)

Silence fills in Zhou Yuyan’s life, which reflects on two times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and Revolt. Zhou’s choice represents his deep value of freedom. Grandma and Ning Qiaoxian shows the evil aspect of everyday life. Feng writes hardly on difficulty of human life. He also displays the lost and debris of the world. His way of opposition and construction is full of symbolic meaning.

Feng Jiqi;TheSilenceSeason; heart

G206.4

A

2095-770X(2017)12-0118-05

http://sxxqsfxy.ijournal.cn/ch/index.aspx

10.11995/j.issn.2095-770X.2017.12.027

2017-06-27;

2017-06-30

陕西省社科基金项目(2016J033)

关峰,男,河南夏邑人,长安大学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李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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