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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张立平

2017-12-21云浩

艺品 2017年6期
关键词:布面油画色彩

文/云浩

写张立平

文/云浩

色,是特指油画之色彩。

油画从诞生伊始,在两个方向上穷尽着人们的追求:造型、色彩。

立平这些年的收获,在色彩上。

他找到了独特的色彩语言,或者说他在色彩语言中找到了独特的突破。

在随类赋彩的自然主义和因情赋彩的表现主义之间,立平找到了他个人的落脚点。

色彩的扩张,在油画史上,到了后期印象主义,走到巅峰。所有在这条路径上攀爬的画家,都是他们的传人。

立平的色彩语言属于凡·高系统,我下面的每一次描述,其实也是对张立平以及此类画家的总体描述。

塞尚是以色转型的,塞尚画面的色彩是跟随着他对于造型的全新认识而“贴合”上去。高更的色彩穿过神秘主义的标牌,实则完成着诗化叙事。这三个人里,他有相对更强的文学叙事特征。

凡·高则是走向极致的精神叙事,但是完成这个叙事的前提是对于色彩对比的最饱和度的呈现,以及色彩对比的最紧张关系的呈现。

最饱和度和最紧张关系是要以画家能够掌控色彩的最强对比并将它配置在同一平面,保持一个平面间的色的锐度的同时协调成画。

这是两种完全相反的力量,色彩的最大限度对比撑开人类色感官的极限,使观看情感极度锐化,被锐化到最相反走向的色相提供了冲突的同时,画面呈现出令人不适的强刺激,那些中间的补色悠然介入,弥补这画面缺席的色彩,更是强悍对比色之间的桥,像乐章中两个不同主题间的延绵展开部。

构造最强对比并找到中间的桥,这看似相反的构造能力的综合使用是此类画家的绝技。

以此最强对比色带出了画家心中最撕裂的、最撕扯的情感,以对比的最炫目的程度揭示人类对于平面视觉上的“色情”(色彩赋予的情感)的最大的感受性。

凡·高色彩以及色彩之间的对比关系,并没有像德国表现主义那样被赋予一个要表达精神意指的一个原旨,他只是将色彩的对比拉到了最大化,至于说这些笔触的排列代表了人精神深处的战栗,代表了整个人类在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的那种的无尽欣喜无尽癫狂,以及由此欣喜癫狂导致出的无尽绚烂,这些都不是凡·高的本意,因为凡·高分明看见了这些色彩,他那个因为神经过度敏感所捕捉到的别人无法发现的色彩被他自己画了出来,如此而已。

立平是中国式地再现了凡·高的色彩语境,但是就像京剧和歌剧的区别,中国的歌声一定是被重重压抑,甚至用和俗世语义相悖的方式去歌咏那绝世的咏叹,就像是余叔岩那孤高盖世的喉下音,那声音分明是被阉割后的人,但却用武夫高蹈的姿态呈现在生命的台口,而这高蹈却因压抑后的抒发被反述成雄姿。

一方被压抑后掩映成姿,一方是极尽燃烧生命的烈焰。

那燃烧中的塞尚在油画的汪洋中,指出了坚实陆地之所在;那燃烧中的高更,为这陆地上开出缀满大西洋风情的野花;那燃烧中的凡·高,把这一切再次点燃。

张立平 红玫瑰100cm×80cm 布面 2017年

而这三人,各自孤单。

远远望去,他们在汪洋的19世纪最后的斜阳里,是三只孤单的船。

船,汪洋中的一方陆地,以一方陆地面对汹涌的汪洋。

在船与目的地之间,隐喻出我们看似长久的人生,而船与目的地之间,又是不可见底的漂流。我们在凝视船的时刻,是目睹他人一生飘萍的那时,又是自视自我一生孤单的此刻。

立平作画的题材,从大学时期的草原、羊、蒙古人,到后来的山、村、树,而最终,一切合并,凝聚在这一艘“船”。

画船的人,不论心中是否有一方净土,但却始终浸泡在孤单与飘零中。而那孤单与飘零,是画家的标识,可以观看,却不能走进,而我试图走进立平世界的深处,踏勘出他创造的秘密。

画船的立平,来自克什克腾草原。

克什克腾:蒙语的原音近似“可期可待”。可期,就是历来翻译中的“却薛”,是成吉思汗永远胜绩的禁卫军。这方水土,按理就是“却薛军”后裔的居住之地。

按照约定俗成的说法,克什克腾草原是花的海洋。的确如此,这里繁花似锦,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和如星的小草在明艳的草原闪耀。

在那似锦的繁花,如星的小草间藏着蒙古民族核心部分的核心秘密。

那是集合着对王的忠诚、对条令的恪守、对命令的从未置疑的杀伐决断,那是艳阳下的勇敢和对于辽阔远方初心的世代守护。

草原代表着雄阔的远方,即便是牧人置于危险之间。也因为他能够脚踩着代表远方的大地,并以这片陆地上最高耸的一个身姿,去面对未知的风暴。而在海洋,则体现出人在汹涌的大自然前那种渺小的无力感,即便是一个最强壮的人,在被大海吞没,被海水窒息的时候,他仍然是那般脆弱。

脆弱而且死无葬地,他将葬身于一个他人永不知道的海域,他将葬身在他人无法察觉的他乡,而这是所有人对于“他乡”这个词的感受之外的那个真正他乡,因此航海的罹难者是悲惨的,而在草原上倒下的身躯则先天似乎带有光明的属性。

出身在草原的立平此刻委身于海,摇篮在马背的立平此刻寄情于船。

船代表着短暂的美丽,代表着短暂美丽背后蕴藏着的无尽凶险;它在岸边对于地上的人那瞬间的闪耀,背后是长久的漂流;它在岸边呈现的安详与美丽,背后是孤单、飘零与无依无靠,以及以上这一切作为前置词后生命的所有危险中的不确定性。

所以画船的人他的内心深处是海洋性气候的孤单,而这个孤单,他又不能通过红尘中的言说来尽述,所以只能把她图画成一艘又一艘、一架又一架、一只又一只或破碎或散碎的闪烁的船。

游牧人立平的船却极尽妖娆。

立平的新作中,我最喜欢一幅《船与网》,而我的着眼点,恰好在那一张网。

张立平 船与网150cm×200cm×2 布面 2016年

网,和船相关的形象,和船相反的意象。

船代表着驶向远方,网代表着收归此处。

船展开着无尽的未来,网标示着有限的困锁。

画面摊散着几栏桅杆,每一栏都仿佛书法的某种笔画。深浅有致,那是墨迹晕散开以后的效果,中国的笔意往深里走,油画的画面往四面扩张,立平力图以层次的叠加使油画的画面往深度里走,这个努力更是为了在彰显空间的艺术中添加进时间的痕迹。力透纸背是这个追求,当代以意象式画法见长的中国油画家都有这个追求。

这是要将平面深度化的努力,它真正的内核是让观看者在观看时有时间的延展。

红蓝对比的主基调预示着某种明确照耀下的撕裂,在蓝色里添加了翠绿和粉绿,红色也被增补进很多蓝系列中沉静的色相,这样有绿色相的湖蓝和钴蓝和有酞青蓝色相的红,在暗通款曲却细若游丝的桥的沟通下,各自在穿插中高歌,显示着和对方迥然不同的身份,而它们又闪烁着在呈现着对方,间或用那些淡紫色作为其中的补色,是颜色呈现神秘对比的所在。

画面原本完整,而最不完整的或者说给画面起到破坏效果恰恰是前面的这张网,而恰恰是这个破损、破坏的网才是这个画面的核心语意。

首先,色相是脱离对比主基调的深草绿,而它的形制又是破损和散碎的,完整的画面因为中心的残碎与色相的生硬,呈现出与此类绘画强调的和谐相反的语境。

立平却在此处将这张网置于画面的正中心,那隐隐就是他逃不开的羁绊,是他难割难舍的绳索,是他血肉相连的摇篮,同时也是他挥之不去的捆扎。

是他庸常出身和随遇而安的处事原则所制造的低矮屋檐,和他才华得到充分烧灼所架起的飞翔姿态之间的撕裂。

那是不得不直面的生命中的破碎,那不得不逃离却永无法逃离的生命中的捆扎。

当画者试图用他成熟的技巧修补这个画面的残破中心而未果,于是这张网就这般地停留在原本的完整中,用它的无所不在破坏着一贯的优雅,于是,捆扎……

捆扎就捆扎吧,这个世道在当下的语境,何人不被捆扎,何人不受羁绊,但那炫目的高蹈就是在被层层的捆扎、重重的羁绊后,用那悠远深挚的喉下音,发出那孤高盖世的绝响。

这压抑的绝响,被立平用书写的手法,重重地写。

张立平 乌兰布统200cm×160cm×3 布面 2017年

写,充满着主体性的一个动作。

张立平现在的绘画手法,是他再现即兴写生的过程。

写生,是画者相逢风景时候瞬间的心灵记录,是瞬间的美学心电图。

由于它没有经过事后的诸如理性、知识对画面的覆盖,是画者和自然在高度对峙,在对峙中达到凝视,在凝视中产生思索高潮,电光火石的霎那间的心动的精准记录。

这种准确是画家经过修养,在自然物态前的类本能反应,本能性越强,某种意义上画面越草率,但同时越真挚。

实际上立平的巨幅创作,也是在努力地回溯他和自然相遇的瞬间状态。

立平是拥有强大画面控制力的画家,他珍贵的地方,恰好是他放弃了可以使画面拥有更高“卖点”的控制力,将即兴的完整与不完整努力全部再现。

他用最完整甚至最完美的方式保留了即兴,包括保留了即兴中所必定有的不完整与不完美,并保留即兴的悸动的灵妙。

写,又和书法关联。

立平的笔法有“因色赋形”的意味,这个方式源自恩师妥木斯:当画面需要这个色,而所需要的色要以人的审美在此刻的画面所期待的形来呈现,此刻造型完全等候色彩的指尖,立平就拥有了这个能力,他的某些色块和色线的形状的呈现完全按照此画面对此色彩的需求而特设,这就是因色赋形。

而这个形状立平是书法用笔,这就使得画面拥有和类似风格的德国表现主义的不同情趣,通常意义上,油画中,单个的笔画是无意义的,而中国的单个元素是绝对要被赋予意义的,这是中国点式线性结构的审美所独特的,而这一笔书法因油画技法和材料的性质却拥有中国书法无法拓展的向外的空间厚度。

这所有的书写,被立平运用得无比洒脱,因为立平的心怀比旁人多出一杯酒。

酒,一直是很多艺术家赖以创造的核心物质。

催生立平的创作手法:松散的德国表现主义与迷醉的后期印象主义。

他的画面是无意识的散淡,是纯真的散,和德国表现主义“追求”的画面的散碎不同,表现主义的散碎要隐喻人类精神世界的沉沦,而东方式的散开是作为文人(文化了的人)的自我独立于红尘外的逃逸。

张立平 初更190cm×180cm 布面 2015年

张立平 雾中的太行山120cm×120cm 布面 2016年

立平介于两者之间,他因喜饮而从身体的形态学上完成了逃离,也无意间逃离了那些当代中国人与生俱来的压迫。而从外观上看,立平是一介顺民,醒着的他顺应着一切或大或小的法规法则,只是在心底呢喃着对这些规则的蔑视。而这一切,他借酒脱形,借着酒的力量,从身体的语义上完成着反叛,而更深的反叛则在他画面的深处若隐若现。

立平大量的精神深处的深度张力,实际上被他隐藏起来。而他借助画面在诉说着他人不可察觉的身心,那是他对整个世界的渴望与抱负,那是他对整个世界的祈求与凌驾。

现实生活中的立平是一个谦和的甚至显得唯唯诺诺的老好人,而他所有的万丈雄心、他的凶强霸气、他的源自“却薛”的杀伐决断的勇敢,都被他在日常中隐藏起来,抒发在画面深处。

隐藏的越深,抒发起来就越绚烂;表面越谦和,画面就越飞扬;表面越规矩,画面就越恣意纵横;立平的画面与生活中的他看似是相反的,但与内心深处的他是高度契合的,看不到这一点就不知道立平创造的奥秘,看不到这一点就不懂立平画面深度的东西。

每一个艺术家就是每一个杀手,他们杀断他们的过往,杀出一条通往精神深处的血路,并且以杀伐决断的勇敢诱使他人进入自己的轨道。

而这轨道,所呈现的是立平无与伦比的对颜色的把控。

他的利刃炫耀着颜色。

张立平 阳光下的柿子树120cm×80cm 布面 2016年

作者系中央美术学院课程教授、厦门大学艺术学院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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