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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屋

2017-12-20薛超伟

上海文学 2017年12期

林远把脑袋塞到水龙头下面,冲洗完,直起身擦头发,有一瞬间,他在镜子里看到了两个字:杀人。

仔细看,是徐坤新买的衣物除菌液。瓶身上写着“2.5L+1.5L”,下面是广告词:深入杀灭细菌。

刚开始合租时,林远开洗衣机,把内裤、袜子一起放进去,被徐坤训斥了。加除菌液也不行,徐坤觉得那东西不好,伤衣服也伤皮肤。现在徐坤自己买了除菌液,4L的大瓶装。林远怀疑,这跟最近常来家里的女孩有关。那女孩看着白皙干净,但她躺了徐坤的床,所以徐坤要用除菌液。

女孩第一次来那天,带了两盒生煎,给林远一盒。徐坤对林远说了句“我朋友”,就把她拉进房间,关上门。一会儿,房间里传出女孩的声音:你干嘛扔了?接着是徐坤:这种地摊上买的能吃吗?林远夹着一块蘸了醋的生煎,迟疑了下,把它咬在齿间吸吮。隔壁吵几句停了。停了一阵,林远起身关上自己的房门。他吃完生煎,坐下來校了几页稿子,扔在一边,拿过电脑播放一部关于植物的纪录片。他塞上耳机,调大音量。他摘下耳机,在房间踱了几步,站窗口看对面的屋顶。他还是勃起了。

女孩每周过来一两次,夜里十二点前离开。有几回是林远开的门,刚互道完“你好”,徐坤就快步过来叫她进房间。门“哐”一声,莫明地铿锵。

林远知道,徐坤不希望他问问题。他确实有许多疑问,其中最想知道的是:你曾经提起过的东九区的女朋友,是韩国人还是日本人?

他真忘了。

毕业找房那段时间,林远的工作还没定,斜对门寝室的徐坤已经渡过实习期,正式入职。徐坤找他合租,让他有些意外。此前两人并没什么交流,无非是见面打个招呼:嗨,这么早;哟,吃啦?年深日久,就节省成:嗨;哟。

徐坤把找房子的任务交给林远,白衬衫杀进黑西裤,转身去陆家嘴上班。林远被中介的电驴载着,穿梭在六月的上海。中介大多也穿白衬衫,后背被汗浸透,林远极力挺着上身,急刹车时仍不免挨到。

坐了十几辆电驴之后,他就无畏了。有些房子比撒满无机盐的后背更恶心。厨房墙壁、油烟机、厕所角落、卧室窗帘,每一块斑驳的颜色里都团结着几任租客的生活痕迹。可无论最终看的是怎样的房子,当林远接起电话的时候,总能听到兴奋的声音:林大哥,我带你看一套超棒的房子!

林远看得上的房,拍照回去给徐坤审核。徐坤常说,还行吧,少了点家的感觉。林远有一次直接把“有家的感觉”作为条件说给中介听,中介带林远去看了一套月租九千八的两房。林远趴在主卧的飘窗上,苏州河的一段被安置在窗外,水鸟一只只掠过,截得阳光断断续续。林远拍了十几张照片。后来还是删了。

最终两人定了一套五十平米的两房,月租五千三,徐坤多摊九百。徐坤的房间有一个内阳台,六扇窗全开时,风把窗帘吹成裙摆样。林远看了羡慕。他的房间,东侧和南侧各有一面小窗,一面被旁边的楼遮挡了视线,剩下的一面,把窗帘扯到尽头,阳光只是探头探脑。

那晚两人去饭店庆祝,都不太会喝,回来路上互相搂着。徐坤说,林远呀,我们也在大城市安家啦。林远说,是啊。徐坤说,现在我白天面朝黄浦江,晚上背靠苏州河,牛逼了。林远说,可不是。徐坤说,头两年先将就着住一下,之后就搬到新天地搬到人民广场去,一起啊。林远说,哈哈,好啊。走着走着徐坤唱起了歌,一直唱到河边,趴在护栏上,看了几分钟风景,他朝河里大口呕吐。

江宁路桥尽头是上海造币厂,厂门前是一条适合漂移的马路,四号线陆地上的一段在此与苏州河短暂相遇。两人站在河边人行道上,夹在地铁线路、道路和苏州河之间,呼吸的是尾气与河风交织的奇妙味道。林远背靠河边护栏,造币厂象牙白的建筑在月下显出神圣。

林远说,还没问过你呢,为什么想到跟我合租?

徐坤吞吐着酒气说,你不多事,之前的室友烦死了。

他看着挺好啊。

是挺好,不过还是烦。他现在混得不错,在新加坡做券商研究员。不提了。

林远说,你们专业的人就业都很好啊。

徐坤说,确实不差,但是损耗也大。你听过那个笑话吗:我在陆家嘴的时候,凌晨四点给华尔街的同学打电话,他们居然还在上班!后来我到华尔街工作,凌晨四点给陆家嘴的同学打电话,他们居然也在上班!

说完,两人一起大笑。林远是被徐坤带着笑的,笑到一半才理解笑话的意思,笑得更久远。

玩笑过后是沉默。徐坤盯着水里的月亮,叹了口气,说,别说差十几个时区了,差一个时区也是遥不可及。我有个女朋友,现在回国了,九月开学才来上海。

挺好的呀,谈几个月异地恋,又谈几个月本地恋。

几个月,几个月……汉字真是蹊跷。小时候我看电视里的月亮都比现实里的大,就以为世界上有几个不同的月亮。现在看来,或许真是这样。前几天跟她打电话,她说今晚月光真美,从树叶间漏下来。我抬头,看到一团淡色的圆球,像低瓦数的灯泡穿在东方明珠塔尖。我们互相倾诉,却因为看到的是两个不同的月亮,一切就不对劲了。

林远笑着说,我不知道恋人之间原来聊的是月,我以为都是谈日。

徐坤朝水里吐了一口唾沫,把自己挂在护栏上,不再说话。

眼角总是照进“杀人”字样,林远把除菌液转了个方向,想了想,还原了。他拿毛巾胡乱抹了把头发,走回房间。隔壁的房门紧闭。他站在窗口看天色,瞥见徐坤房间的空调外机扇叶在转动。林远掏出手机看时间,顺便看了眼月份,十一月。

他敲徐坤的房门。“徐坤,上班迟到了。”敲了几下没人应。他探了探把手,打开门。房间里没人,被子已经叠好,床铺素灰色,拉得没有皱褶。

空调并没有运行。他走到窗口,盯着外机的扇叶。一阵风来,扇叶转动起来。

林远往房门走,瞥见桌上有个摊开的本子。走到桌旁,他俯下身翻了几页,是日记。徐坤有写日记的习惯,搬家的时候光日记本就有一个小纸箱。本子很精致,还包着书皮。林远替他合上,迟疑了下,又重新打开,笔也按原位放好。endprint

一滴水,滴了下去。

水滴附着在纸面上,放大了底下的笔画。是头发上的水。他迅速抽出纸巾吸水,水滴洇干,原来的地方有一块隆起。

林远走出房门,用毛巾反复擦拭头发,把吹风机调到最大风力。洗漱台、镜柜上陈列着各类洗护品,其中徐坤的部分,都有严格的排位。他说这能节约时间成本。“刚起床总是迷糊,靠身体惯性去打理自己,东西在该在的地方就能减少犯错。所以,不要打乱我的顺序。”徐坤这么说的时候,林远没有辩解。他没用过徐坤的东西,偶尔会被某个新瓶子吸引,拿起来看一眼。

回到徐坤的房间,林远坐在桌前,拿过铅笔,挨着日记本左下角在桌面上做了标记,拉过本子,盯着那片水痕。看样子,那片水痕不会因为视线的过多停留而消减一点。有一瞬间,林远感觉桌面上的两台显示器在观察自己。

那就看看吧。林远捧起日记本,端正的上身松弛下来,陷进靠椅。

11月8日

白天有无数人挤到陆家嘴,夜晚又消失无踪。这个巨大的实景魔术,每天在黄浦江边上演。来这游览的人数远远超过了金融中心的从业人数。从偏远地方来的游客,登上东方明珠,该有隔世之感。这算是人类现阶段唯一能够实现的时空穿越,挺实惠。

而帮我穿越的是葵。葵穿着樱色的和服,站在玻璃露台上,身后是壮烈的云峰。她就像站在虚空中,随时要飞离去。我用相机记录这种幻觉,旁边有两个男人也拿镜头对着她,她摆了几个动作,就吐吐舌头,跑向我。

下去时电梯速度很快,葵说耳鸣,我让她咽口水。我俩互相看着对方咽口水,彼此秀色可餐。晚饭吃的是本帮菜。她吃小笼包的时候,右颊也变成了包子。为遵循某种协调感,我捏了她左脸几下。她瞋视我:这样很失礼!我行了个礼说,冒犯了。然后伸过手去要再捏。葵哭笑不得。上了毛蟹之后,她就冷落小笼包了。我夹起小笼包说,这要是蘸着葵酱吃,应该很美味。她正色道:说过好多次了,那不是“酱”,汉语里没有对应字,实在要念出来,更像是“呛”的感觉吧。我说:葵呛是把葵斟在杯中一饮而尽,然后呛到的意思吗?她说:巴嘎。

晚饭后在江边散步。葵看到观光游轮很惊叹,说它好像在水面上燃烧。她看着江面和对岸的霓虹世界,我凝视她的眼睛,那里面山色空蒙,又有点点萤火,让我想起一个日文词汇:遠花火。

葵,你的双眼,是我归隐之处。

九点之后,外滩人流在退潮。我们要坐相反的地铁各自回去。她的学校很远,我们隔着两个小时的车程,约会总要寻找中间点。这是城市的谎言。我们抱了很久,分开,她朝我挥手告别,我拚命回想她脸颊和小笼包的关系。见我笑,她也笑起来。

11月9日

下班路上翻看昨天跟葵的聊天记录。

——葵酱,今天我可以早点下班,你五点过来吧,穿上和服好吗?

——诶?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大概是“徐坤特别想念葵”节吧。

想着葵的可爱模样,我忍不住发了一条:其实,我昨天想看的,是和服从葵身上脱掉的样子。过了几分钟,她回了一张照片。我激动地打开看,照片上是一套叠得异常整齐的和服。

看完最近的几篇日记,林远感觉自己是一个窥淫癖患者。他没再往回翻,把日记本按原样摆好,拿橡皮擦掉标记,把所有东西归置原位,起身走出房间。耳朵里嗡嗡响,他使劲掏了掏。

他记得,女孩那天来过。那位不知姓名的女孩,两天前,11月8日,在徐坤房间照例度过了两个小时,快十二点的时候才离开。林远腦中有这样一个画面:徐坤送中国女孩出门,接着走回房间,在台灯下写日记,记录当天与日本女孩的约会经历、对她的思念。

林远停止想像,看了眼时间。

九点是高峰。林远不讨厌地铁的拥挤。林远喜欢站在两节车厢之间的贯通道,背部、臀部紧贴着折棚风挡,他被带着摇晃,嘎吱、嘎吱,快感漫不经心地传遍全身。

九点半打卡进公司。林远所在的审校室位于走廊尽头。逼仄、采光不足,唯一的好处是靠近茶水间。茶水间临落地窗,从十六楼往下望,众生渺小而奔忙,看一眼便觉自信,如果手上无心端了一杯咖啡,更会尊荣起来。林远刚入职时,总爱站那看风景。发了第一笔工资之后就醒了。审校部的薪资待遇低于其他部门,四千五,加班到晚上十点可以报二十元通勤费。林远面试时谈到待遇,委婉表示自己是个硕士,基本工资至少该拿五千。面试官笑了笑,说:审校部除了几个老人,其他都是硕士。

每月都有人离开,然后有新人填充进来,脆生生喊着“前辈请指教”,不久之后面若菜色地离开。始终不变动的是几个老人。他们声称审校如同种地,多劳多得,在大都会里靠体力活吃饭,心安、坦荡。林远有另外的方法,他把审校部想像成宗教裁判所,而他是审判者。

插图/戴未央

林远收了几封邮件,有一封是主任发来的。附件文章里有段话是“如同伸长脖子的鸡,巴望着日头升起”,这里的“鸡”和“巴”被林远做了建议修改的标注。这是低级错误,但他不记得自己审过这一段,也许是软件粗糙处理后忘了重新过一遍。林远不在意这些文章讲了什么,他只关心字与字的组合正确与否。最近他读过之后还有印象的文章,只有徐坤的日记。

晚上下班,林远在地铁站外面买了一只榴莲,让摊主剥掉,装了两个塑料盒。他拎着,拐进一条小路。他注意到一个女孩一直走在斜后方。林远进小区的时候她也跟着,他回头看,是最近一个月常来的那个女孩。女孩首先打招呼,哈,是你。林远说,来找徐坤啊。女孩说,是啊。她赶上来,说,你是林远吧?我叫李欣悦。林远点头说,你好。李欣悦四处打量说,你们小区环境挺好的。她突然凑近他,嘻笑着问,诶,徐坤以前有带过女人回家吗?林远有些惊讶,说,没有吧……我只知道你。她笑着说,骗人,我知道的就有两个。林远问,什么两个?她说,两个前女友啊。

他拉开楼道大门,把她让进去,两人一前一后上楼,一个踩着另一个的脚步声。李欣悦穿着毛呢短裤和丝袜,林远低头看到高跟鞋里露出的脚踝,再往上,是笔直的小腿,之后是腘窝,形状很好。林远刻意放慢一点脚步,移开视线,说,你们俩怎么认识的?她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地铁上有个小偷盯着我的包,他提醒了我。林远还想问点什么,感觉问什么都唐突。李欣悦却接下说,我花两周把他拿下了,算起来,在一起也有两个月了。林远斟酌着说,看得出他很金贵你,把你藏得很好。李欣悦对着手机讲了句语音:我来啦,快出来迎接!回头问林远:不好意思,你刚说什么?林远说:没什么,到了。endprint

林远把钥匙插进锁孔,还没拧动,门开了。徐坤站在门里面,玄关没开灯,他的脸上有一半阴影,看不出表情。林远来回指着自己跟李欣悦,说,好巧,路上遇到了。徐坤说,你又加班?比我都勤奋了。林远把提榴莲的手轻微抬了抬,说“我买了……”徐坤拉过李欣悦的手往房间走。她鞋也没脱。高跟鞋撞击木质地板,笃笃哒哒,门“嘭”一声,高跟鞋继续哒哒几声,然后吱呀转向,臀部陷进床垫。林远知道自己不可能听见李欣悦坐下去的声音,但他脑海中有画面。那条每天早上被拉得绷直的床单,现在顺着李欣悦的臀形漫开了皱褶。

林远把一盒榴莲放在小饭桌上,也许李欣悦出来上洗手间的时候可以让她带进去。另一盒他用勺子挖着吃,很快挖完了。榴莲释放的气味分子在空气中表现强势,但林远还是辨别出了另外的气味,那是女孩子经过后留下的。他想了想,拿起桌上剩下的那盒榴莲,走进房间。他刻意放慢了挖榴莲的速度,还是不经吃。

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哐当”,高跟鞋落地的声音。他的脑海里浮现了李欣悦的脚踝,还有纤细的小腿。他没有看到大腿和臀部,但这些作为延伸部位可以借助于想像。李欣悦躺下去了,两条腿舒展开,又蜷曲起来。林远迅速驱散了脑中的画面。

他已经认识李欣悦了。

那位不曾谋面的日本姑娘,葵,才是理想的目标。徐坤的日记,提供了模糊但完整的形象。林远把手放在下体。这符合道义。

通过几天观察,林远觉得,徐坤没有发现日记本上的水痕,或者假装没发现。

徐坤还是安心地把晨尿遗留在马桶里,并忘记带走门口的垃圾袋。林远往马桶里兑进自己的小便,突然觉得有点恶心。他想起小时候,全家人齐心把排泄物储存在爬满蛆的木质马桶里,也不觉得有什么。

徐坤的房间大开着门通风,依然整洁。桌上没有日记本。林远一一拉开抽屉,在第三格抽屉发现了三本日记。一本皱巴巴的,另外两本较新。他拿起最上面那本翻开。上次的日记之后,又添了两篇新日记,他看了眼,是工作上的一些宣泄。他往回翻,快速检索关键词,翻完了一本日记。徐坤的字迹有些难以辨认,这让林远多花了些时间。

没有性爱相关的记录。

既没有日本女孩的,也没有李欣悦的。后者在日记里甚至没有被提及,如果他没有翻漏的话。

林远有一个假设,这个假设让他产生了轻微的不适:日本女孩葵,是一个虚构的人物。

他从没见过葵,葵的形象全部出自徐坤口头和文字的描述。“葵”这个字,在日本女人的名字里经常出现,拿来作为虚构的人名非常顺当。这样一来,徐坤写的与其说是日记,实际上更接近于创作。带着这个假设去套徐坤的反常状况,一切似乎就变得合理了。

他来回翻了几遍,合上日记本,没有起身,感觉哪里不对劲。他重新打开日记本翻阅。他发现日记本里写了很多关于两人合租的事。

8月13日

昨晚室友又煮东西了,夜里十二点半,乒乒乓乓。煮完还过来问我吃不吃。这情况发生过很多次了,我每次都拒绝,他之后煮东西仍要问一遍。这种无意义的礼貌充斥在生活中。

我躺下,快睡着的时候,他又开始收拾餐具,哐当哐啷,水声喧哗。我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天花板跟这座城市的夜空没什么两样。

白天的工作一如既往。晨会听领导打鸡血,分析师挨个上台点评,吹牛。熬完晨会等开盘,早上九点半是一个神圣时间,不知道有多少从业者和散户正坐在电脑前祷告。当然容不得你安静地看大盘,瞎琢磨写报告,得到处给客户打电话,把自己当销售使。中午跟师傅去见业界大佬,下午跟着去路演,听别人吹牛,学会了以后要自己吹。

晚上回来继续对着电脑,做分析写报告。室友经常晚睡。夜,被工作拉长一点,又被室友拉长一点,我的夜晚像腊肠狗一样。

8月17日

今天洗澡的时候,在墙面上发现了精斑。本来是想靠在墙上搓一搓腳底板,突然感觉屁股上有一阵粘腻感,几乎瞬间就意识到是什么。立刻把自己从墙壁弹出来,拚命搓洗沾到的地方,泡沫汹涌,冲洗过两次,才稍微缓过来。转过身看墙面,那种高度,那种形态和色泽,不会有错。这是室友的作品。

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东西,比如鼻涕。那也不会让人感到宽慰。

林远合上本子,按三本日记原先的排位在抽屉里摆好。他走出两步,回身朝椅背踹了一脚,看椅子重心稳当,又跟了一脚,拖鞋飞出去。他踩回拖鞋,扶椅子归位。

林远现在知道,徐坤没有在日记里编故事。但徐坤记录的事情与林远的记忆多少有些出入。刚搬到出租房里的头两个月,他确实很有点过日子的热情,几乎每晚都要开伙,做点夜宵。做夜宵时,徐坤要是看到,都会笑着说,好香呀好香呀。

他确实在浴室里手淫过几次,但并没有对着墙。而是在紧要关头,很贴心地蹲下来,对准了地漏。

徐坤不知道是哪一方的记忆出了偏差,也许是两边都错一点点,最后真实就被埋没了。也没邀请过几次,林远知道他晚饭后不吃东西。后来林远自己也懈怠了。常理来说,日记应该更可靠些。他用指关节敲了敲脑门,站在局促的过道里,突然感觉房子有些空荡。

进入十二月,天开始认真变冷。走在人群里,举手投足都带静电,身着毛衣的人彼此谦恭。

林远搭最后一班地铁下班。整个车厢昏沉沉的,坐着的人头颅跌到锁骨。林远站在两节车厢的承接处,靠着贯通道墙面,身体随着折棚风挡的伸缩摇晃着,脚底板传来动荡的欢悦。

有一站上来几个人,其中一个女孩走到林远旁边,隔一个身位靠着墙。车厢内并不拥挤。林远看了眼女孩。长发掩住眼睛,睫毛闪动。在地铁加速或转弯的时候,贯通道摇晃强烈,女孩的双脚一前一后紧紧抵住晃动的地面,身体任凭外力摆布。林远觉得,如果车厢翻转九十度,他和女孩就像是躺在一张床上。吱嘎吱呀。

地铁停靠站台,女孩发出叹息,不动声色,但被林远捕捉到了。那不是满腹心事的叹息,而是物理性的,像被轻轻掐了一把发出的声响。endprint

女孩直起身准备下车,林远缩回脚让她过去。他这么做似乎打乱了女孩的节奏,她道声谢,急切迈步,两人的手无意间碰触到,噼啪一声静电,他们吓一跳,抬起头,都愣住了。因为静电的关系,女孩的一缕头发向林远散射而去,一根根峭立。警铃声响起,地铁门开始缓缓闭合,林远拉着女孩冲出门。

跑出来走了两步,女孩的一小撮头发还是坚持指向林远。林远走到她另一头,似乎想试试它们会不会拐弯。女孩微笑。她站在玻璃门前理头发,不自觉又笑起来。林远也看着玻璃门,他们跟对方的倒影对视了几秒。

两人并肩走在夜路上,有一搭没一搭聊。林远双手拘在身后,每一步都迈得清纯。女孩偶尔掩嘴笑,时不时伸手撩头发。一切显得寂静。

你住哪里?她问。

就这附近。他说。

我还挺远的,每次都要走十几分钟。

噢,其实我也挺远的。

在一个岔路口女孩停下,问,你是哪边?

林远虚指了一个方向,说,都可以。

她说,那走这边吧,这边近一点,但我很少走。她告诉他,这条路上有个弄堂,一次她拐进那条弄堂,走了几步,听到有人喊:小姑娘。她抬头看,有一扇窗户开着,露出一张笑脸,被路灯照得油腻腻的。她问,你是叫我吗?他没有回答,继续打量她,还是那个表情。她发现他的笑跟木雕一样。她收回目光,快步向前走。然后,她听到头顶的那个声音说:小姑娘,你昨天那双高跟鞋好听一点。

林远说,好瘆人。

她说,可不是,那天我鸡皮疙瘩把衣服都顶起来了。我哒哒哒跑,感觉自己是一匹疯马。

林远哈哈笑。她瞋视他,有什么好笑的?然后自己也笑起来。

他们走到女孩说的那条弄堂口。林远打头阵,她跟在后面。弄堂幽深,抬头可以看到晾衣绳和电线分割的狭长天空。走了半道,林远说,看来变态今天休息。她说,也不会天天守在窗口。他说,有可能躲在窗帘后面,注意到我们是两个人,所以没有探头。她说,你不要吓我。他说,你知道是哪扇窗吗?她抬头看,摇摇头,随即快走几步,伸手指着二楼一扇窗说,好像是那边,我记得有盆花……对,就是这个!那天这盏路灯就挂在他脑袋旁边。

林远在墙根下捡起一块砖头,敲掉一半掂在手里,示意她站在自己身后,他把砖扔了出去。砖头穿过防盗窗的间隙,哗啦巨响,碎玻璃溅泻下来。她尖叫一声,想说什么,林远已经拉着她跑了。

高跟鞋的声音在弄堂里响起,林远听到它们不断跌落在身后。两人跑远了,跑出弄堂口,看着对方,大声笑起来。

你神经啊。她喘了一阵,又说,你砸得还挺准的。

其实我目标不是玻璃,我就想砸出响声,想不到超常发挥了。

女孩捶了他一拳。

你高跟鞋跑起来果然是哒哒哒的。林远本来想这么说,感觉是句废话,咽下了。他回头看了看弄堂口,那些哒哒哒没有人捡拾,滚到墙根,躲进盆栽,摔在台阶下面,不知最后会长出什么。

两人继续走,没说话。走到一个老旧居民区,她停下来说,我到了。你还有多远?

不远了。他挠挠头,说,那个,你以后还是不要走那条路了,万一那人不只变态,还是疯子就麻烦了。

嗯,我一个人也不敢走。那,我上去了?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林远。

王以宁。

王以宁。以宁,哪两个字?他掏出手机。

可以的以,安宁的宁。

是这样吗?林远把手机递给她看。她点点头,然后噗嗤笑了。她接过手机,在“电话”一栏输入自己的号码。交还手机,她说,你比我以为的要狡猾。林远咧咧嘴。徐坤就是用这方法要到日本姑娘电话的,日记里都写着。

两人告别后,林远打开手机导航。末班地铁已经开走,出租屋离这四公里。他一个人走,走到夜的深处,寒风入骨,他走得热烈。到家他給她发了个信息:你的声音很好听。对方很快就回了:谢谢。他接着发:你高跟鞋的声音。她回:喂喂,你跟那个变态是兄弟?他说:是的,我砸了自家的玻璃。她回:顺着这个故事想一想,还蛮可怕的。他说:好吧,不吓你了,晚安。

林远站在淋浴喷头下面,水声盈耳,却听到女人的呻吟。他关掉水,接电话似的把喷头放在耳边,没有声音。他静静站了一会儿,明白了,那是王以宁的声音。地铁上的叹息,走路时的呼吸。他带着她跑,她所有的喘气声都钻进了他的耳朵,在鼓膜上蠕动。

那天之后,林远和王以宁每天互通短消息,经常聊到很晚。王以宁说,这要是在古代,给我们传信的鸽子能累死几百只。林远说,对啊,发一个流鼻涕的表情,要穿越千山万水到达服务器,再转述给目标手机,真是奢华。王以宁说,你跋山涉水找到对方,瞪着眼流出一条鼻涕,那才隆重呢。

林远阅读徐坤更多的日记,主要是徐坤追求葵的部分。这跟林远所处的情境相似。这本日记可以是他的预言书。

四月里的某天,徐坤心血来潮去了趟福州路。在一家书店,他看到中文专区有一个女孩在翻书。阳光透过玻璃,似乎也透过了她的颈项,落在书页上一片洁白。徐坤有些愣神,一边装作找书的样子,一边慢慢移动到女孩旁边。他侧头看一眼女孩手中书的封面,皱起了眉头。是一本青春读物,而且从书名可以看出,是青春读物里面格调较低的一类。犹豫片刻,他走开了,转了一圈,内心烦躁,脚步在日文书区慢下来,他懂些日文。手指划着书脊,停在了《ドグラ·マグラ》上。看不懂。徐坤拼读半天也理解不了书名的意思。他抽出书,念着封面上的“夢野久作、角川書店”等字样,看得懂,兀自安心地点点头。目光从书上移开,发现刚才的女孩正站在书架的另一边,她别过头去,但是嘴角的笑意没揩净。她是在笑话我?徐坤咳嗽一声,女孩看向他。徐坤说,你好,你懂日语吗?女孩点点头。徐坤指着那本书,问,请问这个书名是什么意思?女孩接过书,认真地皱起眉,端详了一阵,用略显夸张的语气说,真有意思,完全不明白!徐坤心里一阵刺痛,这姑娘那么好看,可惜脑子坏掉了。endprint

又逛了一圈,出门时第三次见到了女孩。她胸前抱着一本書,微笑着向结账的服务员欠了欠身。徐坤一眼就认出那本书是《ドグラ·マグラ》,愣住了。不,奇怪的不是这里,有谁会向店员鞠躬告别?徐坤在门外叫住了女孩,问她是不是日本人。得到肯定答复,徐坤舒心地笑了。真好,她不傻也不疯。

两人聊了一路,穿插汉语、日语、英语加几句蹩脚的上海话,十分愉快。徐坤说上海有很多谜团,比如为什么上海的母亲河叫苏州河,为什么福州路都是书店,为什么最繁华的商业区围绕在一座寺庙周围,为什么延安路高架有一个龙柱……徐坤一口气提出许多问题,葵攥着两只拳头说,哇,我都想知道!徐坤说,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葵眼中的星星一下熄灭了。徐坤说,不过我回去会查,下次出来玩慢慢告诉你。葵说,好啊好啊!

ドグラ·マグラ。林远查询到这句日文,复制到手机信息里发给王以宁。王以宁说,这是什么,你还会日语?林远说,是日本某地的方言,规范日语里并不存在,大概指头晕目眩的意思。是一部日本推理小说的书名,中文译作“脑髓地狱”。这是一本奇书,采用套匣结构,表故事套里故事,还使用了多重人格叙述混淆视听,分出很多角色,其实都是一个人。阅读的过程真的有如置身脑髓地狱,十分痛苦。王以宁说,阅读《脑髓地狱》,有如置身脑髓地狱,你这像是某种循环定义。林远故意说,嗯,所以是脑髓地狱。王以宁说,我都想读读看了,讲什么的?林远说,说白了就是一个失忆症患者寻找自我的故事,穿插了诸如凶杀案、脑科学研究、历史谜团、畸恋等等内容,上下千年……你有兴趣的话,周六见面时详聊吧。王以宁说,好啊。咦,又耍赖,你什么时候约我周六见面了?

徐坤感觉自己变成了日剧里的角色。从进入野生动物园开始,耳边一直有“卡哇伊”的背景音,大象卷草料卡哇伊,蟒蛇盘绕卡哇伊,河马拉屎卡哇伊。走到熊猫馆不卡哇伊了,徐坤好奇地看向葵,发现这个女孩正捂着嘴,她哭了。人很多,徐坤也不顾素质了,忍辱偷生地挤出一个前排位置给葵。她趴在玻璃墙上,虔诚地望着里面的大熊猫,整个人随时要融化。徐坤也是第一次见熊猫进食。熊猫坐在地上,腿尽力叉开了可还是很短。旁边卧倒一堆竹子,它拣一棵,用手把叶子捋捋顺,不满意,扔掉重新挑,像人类吃甘蔗一样撕开,选入味的地方下口。并不急,吃得慢条斯理,人群换了一批又一批,快门汹涌,熊猫不为所动,坐在自己的光阴里,带着永恒的黑眼圈啃竹子。

看了半个多小时,徐坤说,要不,去别处看看?葵说你先去吧,我等下去找你。徐坤说,那再看一会儿吧,看它吃完。于是,两人一直看到了日暮。有一阵子徐坤走神了,在玻璃上看见他和葵两个人,两个小孩,被嵌在某个未命名的地方,头挨着头,一起凝成了风景。

园区关门葵仍然不舍,去礼品区买了熊猫,徐坤觉得那是所有娃娃里最丑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抢着付钱。葵似乎被吓到了,退到一边,一会儿拿着一只河马回来,坚持自己买单,递给他当回礼。这跟徐坤想的不一样,他原本计划她下次回礼的时候可以再约一次。他瞪着河马,河马瞪着它。好吧,河马拉屎卡哇伊。

吃饭的时候还在讲熊猫。葵说,熊猫跟中国的太极图很像。徐坤以为她参悟了什么大道,结果她说,都是黑白的。徐坤说,白加黑也是黑白的,电视雪花也是黑白的。葵说,什么,雪花是黑白的?徐坤乐了,无意中竟触到了环境问题。

后来不说熊猫了。葵说她看完了那本《ドグラ·マグラ》。徐坤说,这么快?他回去查过这本书,光看介绍就感到不适。葵说,这本书看上去像说疯话,充斥着伪科学,可我读着读着竟完全被吸引了。徐坤说,这就是伪科学的魅力。葵说,这部小说不仅是推理,还有对人类的尖锐批判。里面提到很多诡论,比如“疯子解放”,说地球表面是疯子最大的解放治疗场。这个理论让我……说到这葵停住了,端起果汁小口喝着。徐坤说,怎么了。葵沉默了一阵,说,想起从前一些事。

葵说初中时她有个女同学,短头发,小小个,模样乖巧。女同学喜欢看那种中老年喜欢看的大河剧,总说自己是静御前转世。恰好班里有个特别喜欢源义经的男生,他们常凑一块讨论历史故事,慢慢地变成了好朋友。然后突然有一天,毫无预兆地,这个女孩开始被同学欺负。可能因为上一个霸凌对象转学了,他们要找人填补。他们往她的桌子里放虫,在椅子上抹胶水,把她书包里的东西倒空,喊着静御前跳个舞,看着她笨拙地晃动,拍手大笑,才允许她把东西捡起来。她夹在课本里的战神源义经卡片被人掏出来,众人起哄,喊来那个崇拜战神的男孩子,说,好好保护你的静。他犹豫好久,挤出一句:没有这么丑的静。后来他们开始玩一个游戏,拿走她的一个东西藏起来,然后跟她说,静御前,你的孩子被扔到海边了,快去找啊。看着她慌张寻找的样子,众人都很快乐。她低头走路,靠着墙移动,本来身子就小小的,愈加缩成一团,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念叨,像念什么咒语,他们听不清。有一次放学路上,几个男生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嘻嘻哈哈说着话,他们在校外是好孩子,不会轻易闹事,得找准时机。她走着走着,从人行道慢慢走到了马路上,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汽车擦着她的衣摆过去。她被人一把拽了回来。她转头看,是曾经跟她要好的男同学。男同学说,别这样,你很重要,你活着,就不会有下一个。她跌在地上,抱着头发抖,嘴里不住地念。这次男同学听清了,她说的是:义经大人,杀了他们,义经大人,杀了他们……

葵说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帮过这个女同学。没有人帮她。后来大家都毕业了,班级不存在了。但是,葵总感觉,那个女孩被永远留在了那个地方,那里永远有一个被欺负的身影。

去崇明岛坐的是轮渡。有更快捷的交通方式,林远还是选择了坐船。上来之后发现跟想像的不是一回事。它也是公交车,不过是走在水上。人们排排坐,共享船舱里浑浊的空气。

林远以为王以宁不会记得书的事情,没想到她催他讲讲。林远速读了这本书,可是仍然不甚明白它说的是什么。只能拣关键词,说,书里提到一个理论,脑髓并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它只是中介,真正负责思考的是全身每个细胞。林远抓起王以宁的手说,比如,这样随便抓着女孩的手,是失礼的行为,我嘴巴说失礼,手却感觉不错,这两个家伙就有各自不同的思考。王以宁挣开林远的手,说,神经。这是你脑子指派给你嘴巴和手的戏份。endprint

王以宁有些晕船,林远提议去甲板上。甲板上风很大,她的头发扑打他的脸。林远深吸一口气,水果和海风的味道。两人站在一块,在轮渡的行进中晃晃悠悠。他有种感觉,像坐了一辆敞开式的地铁,能看到云朵在晃动,天地醉醺醺的。这一回,他们站得更近。王以宁很纤细,林远看着她的腰,有些后悔,他总不能把“手口不一”的戏码再演一遍。她感觉冷。他说那进去吧。她摇头,船舱里更不舒服。他脱衣服给她的当口,一个大浪打来,她跌进了他的怀里。他听见她的喘息,不是想像中的喘息,他特地确认了,口型对得上。薄薄的双唇间,冷热气体在交换。她站不住,微眯着眼睛,喘得厉害。林远难以自抑,双臂紧紧环住她。王以宁喘着,然后,“哇”一声,她吐在了林远衣服上。

林远抱着一包呕吐物,看了眼,放在地上,说,你早上吃了……

闭嘴!王以宁咆哮,紧接着错愕地转过头去,但酸味已经飘到林远鼻子里。水果和海消失了,林远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变得真实。他找纸巾给王以宁擦嘴,给她漱口喝水。她靠着栏杆,呼吸逐渐稳定下来。

上岸后进公厕各自清洗一番,两人打车去东平国家森林公园。冬天去森林公园不是一个太好的选择,幸好园里常绿植物很多。林远说,往哪看都像看屏保。想到自己也身處屏保,他挺了挺后背,庄严起来,偶尔深沉地望一眼远处,万一被人拍进去呢。

滑草的时候,他试过继续端庄,但没绷住,没有人能在摔打翻滚中保持表情不变。王以宁很稳当,她穿着滑草鞋,拄着滑草杖,小心翼翼地在走路。林远过来牵住她的手说,这样稳一点。她轻轻挣了一下,就随他牵着了。两人拉手之后,王以宁没有更勇敢,仍然尝试行走。林远不敢滑行,怕把她带倒。于是他们牵着手,以一身滑草的装备,在草地里艰难地行走。走了很久。

退掉滑具,两人坐在草坪上。林远讲起室友。隐掉他看日记的事,只讲徐坤和两个女孩。他跟王以宁分析,也许葵是真的女朋友,李欣悦只是炮友;也许李欣悦才是真的,葵只是一种寄托;也许两个都为真。有很多可能,不同可能,有不同的道德负担。

王以宁说,或许他没有道德负担呢?甚至他可能认为,在现代社会,同时谈两个姑娘很正常。

还是有的。他明显有拉着李欣悦回避我的意思。

可能是不想浪费时间与你这类普通人在道德上争论。

也许吧。林远说,接着追了一句,你是这类普通人中的一员吗?

王以宁笑着看他,点点头说,我是。

林远讲了葵跟徐坤说的童年旧事。他说,现在有个公理,当你讲别人的负面事迹时,说的其实是自己。八十年前出版的那本《脑髓地狱》,使用了类似的手法,多重人格叙述。一个人可以同时是旁观者、叙述者、参与者。

你是说,那个日本姑娘葵,其实就是故事里的静御前?

可以再大胆一点。

她是欺负小女孩的人之一?

林远说,我怀疑,她就是那个喜欢源义经的男孩。

王以宁想了想,迟疑地说,她在故事里改变了性别,既做了隐蔽工作,又可以倾诉出来,减少了像你所说的那种道德负担?

是的。不过这是我个人的恶意推测。真相是什么,我们不可能知道了。

王以宁鼓起脸,点点头若有所思。她说,好复杂呀,我的童年好像没什么可说的,非要讲点什么,就是一个词:找吃。

找吃?亏你这么瘦。

就没什么吃的,才找吃啊。王以宁笑笑,看着远处,一群人在烧烤,小孩们在奔跑尖叫,停下来,吃口肉,继续奔跑。王以宁说她小时候贪嘴,可家里没零食。她就搬个凳子站上去,趴在灶台上,用手指沾白砂糖吃,后来白砂糖也被妈妈放得很高。她就吃板蓝根冲剂,不用碗,可能被发现。她撕开板蓝根,端起开水瓶浇一点水进去,把控不好,烫着手了,也忍着不松开,然后捏着袋口甩一甩,跑到院子,蹲在花丛边,咬住嘬着吃。

林远听得心疼。这个因他的幻想而结识的女孩,现在无比真实地坐在自己身边。回想刚才在轮渡上的情景,他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林远问,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车厢那么多空位,你为什么要站在我旁边?

王以宁嬉笑着说,你不会觉得我对你一见钟情吧?

那倒没有这样的自信。

因为,我晕车晕船晕地铁啊。坐着很不舒服,就站着,站哪最好呢,贯通道那里通风最强力。虽然比较晃,但相对能接受。

林远庆幸自己从来没有把真实想法说给王以宁。他以为她不说,是同类间的某种默契。原来那天她的叹息,真的只是叹息。而他在那个地方用那种特殊的方法自慰,堂而皇之,不动声色。

王以宁问,你当时站那干嘛呢?

林远说,体验魔幻感。站在那里,能看到两头的车厢如何扭曲到不在一条直线上,能看到坐着不动的人忽近忽远。

忽近忽远,是这样吗?王以宁跟林远对视,突然开始学习新疆舞的动作伸缩脖子,像一只永远啄不到他脑袋的鹅。林远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笑完他们安静下来。沉默的时候,会感觉到风,风里有鸟的声音,冬天的鸟鸣清冷,动人。有一瞬间,林远又感觉自己进入了屏保里。他觉得跟她挨着就好,既不牵手,也不揽腰,就这么脑袋挨着脑袋。就这么留在路人的相机里。

后来林远发现,构建一个亲密关系的过程挺奇特。在时间的流逝中,彼此称呼先是越来越短,继而又重新变长,形成某种不规则抛物线:你好林远、林远、小远、远、不远、笨蛋林远,林远你这头猪。

林远变成猪不久,王以宁第一次跟他回家。

出地铁时王以宁悄声说,我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们第一天认识时走的那个弄堂,里面其实没有什么变态。事情我确实遇到过,不过是在别的地方。我那天是开玩笑的,或许也想试一下你,毕竟那么晚,你又鬼头鬼脑地拉着我走。

试我?能试出什么?

你如果是坏人,知道还有另一个坏人存在,应该会有顾忌吧。endprint

结果我勇往直前,砸了一个良民的窗户?

是你先骗我的。我早知道你根本不是那一站下车,要下车的人,在车停稳后不是那样的状态。

那怎么办,我们要过去赔罪吗?

去掉“们”,是你砸的。

兴许,我没砸错呢?林远说,每一条街每一片弄堂,都会有一个傻子、疯子,整天在自己的窗户里骂街,或者安静等待你这样一个姑娘路过,跟她打招呼,向她吐唾沫。我大概有几十万分之一的几率,能砸中一个。

你怎么去校稿呢,委屈你了。王以宁说,你应该去搞笑。

为了对称,你故意读错字,也委屈你了。

两人进到小区,王以宁环视四周,说,你们小区环境挺好的。李欣悦也说过这话,林远有些伤感,这个城市的年轻人究竟都住些什么鬼地方。

林远把王以宁让进楼道大门。她穿帆布鞋、棉质连裤袜、卫衣裙,保暖,但仍然对他构成杀伤力。他走在她身后,欣赏她整条腿的轮廓,臀部以及腰身。多美好,他心想,这都属于我。

打开家门,却发现灯是亮着的,小厅的小饭桌坐着徐坤和李欣悦。林远向他们介绍王以宁,李欣悦热情地招呼她坐下。他们在吃冰糖雪梨,李欣悦炖的。她说,还有很多,徐坤你快去打出來。徐坤起身,林远也站起来,他们从厨房端着碗出来,两个女孩已经在聊有什么好看的口红上新,并且互相夸对方唇色好看。

林远和王以宁吃了口炖梨,连说好吃,桌上的气氛很欢快。林远说,你今天下班好早,我经常以为你会睡在公司,第二天却发现你是在家里起的床。徐坤说,偶尔也挺闲的。林远说,我们倒是忙起来了,每天稿量很大,可能经济低迷,大家就开始写东西了吧。桌上人笑了。

徐坤说,对了,有个事要跟你说下,欣悦会搬到我房间住。到时候水电煤什么的,就按人头算吧。林远愣了一下,那葵呢?三个字冒出来他被自己吓到,随即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说出口。他笑着说,欢迎欢迎!王以宁说,这里挺好的,地铁方便,空间也蛮大。林远转向徐坤说,我也正想跟你讲,以宁过一段时间也会住过来。听到这话,最惊讶的是王以宁,她睁圆眼看他,林远想到手机里那个瞪眼流鼻涕的表情。李欣悦抱住王以宁说,太好了。徐坤指指林远,说,想不到,你动作比我快多了。

聊了一会儿,各自进了房间。王以宁压低声说,你刚疯了吗?为什么自说自话?林远说,你不想住我这吗?他搂住她,说,等下出点汗,你就不想走了。王以宁低下头,挣脱开,转身在房间里打量,说,还蛮干净的,比我的房间好。林远说,我以后还会每天打扫。王以宁说,你刚才突然那么一宣布,我其实蛮心动的。我那边三个女生睡一个房间,我跟其中一个睡大床。女生东西很多,事情也多,你知道房间有多乱多挤。林远打开双臂说,来我这吧。

他们拥吻。他箍住她,感到她的身体从柔软变成坚硬,全是骨头在抗拒他更深的拥抱。他吮吸她身上所有裸露的部位,并且不断减少她身上的遮挡。她咬着嘴唇,还是发出轻叹,之后是连绵的喘息。亲吻到某些部位,她身体颤动。他把她扔到床上,他的重量让她下陷到床垫里。他们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对接在一起,他含住舌头和嘴唇,想吃掉更多。这样的姿态不是终点,他们必须分开,再以特异的方式组合在一起。他伸手去剥她的内裤。

这时候,隔壁响起了笑声。

林远和王以宁僵在床上。两人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隐约有电视的声音,隔壁在看什么有趣的节目。林远清楚这房子的隔音效果。在日记里,徐坤关起门能听到他在厨房洗碗的声音。而他也一直能听到李欣悦的呻吟。他知道这些,只是面对王以宁的身体,突然忘了。他决定不管了,剥下王以宁的内裤。他凝视,她捂着脸,他把手放在上面,柔软湿润,他抚摸它,王以宁发出了轻吟,刻意压抑过的,却有无穷春意溢出。他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是个乐师,通过弹拨她的身体,可以制造乐音。然而,他实在不愿意别人把这些声音听去。

隔壁又传来爆笑,炸响在耳朵边。林远感觉自己在慢慢缩小。他吻了她的眼睛,说,要不,下次没人的时候吧。

送王以宁去地铁站,途经苏州河。两个人在河边相拥、亲吻,林远把手放在王以宁的胸部,又移开了。他觉得这举动对不起月色。然而,王以宁凑到他耳边说,我们去宾馆吧。气声裹挟风吹进耳朵,直抵脑髓。他正要说好,她说,嘿嘿,逗你的,浪费钱。他捏了捏她脸颊,转身伏在栏杆上。

王以宁在旁边舒展了一下身体,说,这里可真好,苏州河的名字也很好。

林远说,苏州河、黄浦江,苏州河听着明显更小清新。

去掉“小”好弗啦?王以宁说,不过,为什么叫苏州河呢?

因为这条河通往苏州。

就这么简单?王以宁问。

对啊,而且是当时在租界的外国人取的。他们坐船去苏州,碧波荡漾,心中得意,顺便把河的名字改了。它是吴淞江在上海的一段,自然也本该叫吴淞江。

时间真是神奇。本来有点仇恨和屈辱的东西,现在只留下美。

还有更神奇的。林远说,明代以前,黄浦江是这条苏州河的支流,而现在相反。明代吴淞江淤积,治水的人疏通了范家浜,接上黄浦,太湖水经黄浦江入海。黄浦江被冲刷得越来越大,变成了苏州河的干流。什么叫沧海桑田,这就是沧海桑田。

哇哇,王以宁激动地拍着栏杆。

时间洪流里什么都会反转,大到山河,小到感情。就好像,我一直以为徐坤真正喜欢的是葵,跟李欣悦只是肉体关系。没想到啊。

王以宁掐了林远胳膊一把。林远揉着胳膊问,你怎么了?她捧他的脑袋朝向自己,瞪着他,说,你是不是嫉妒?林远说,别这么幼稚。王以宁说,我是幼稚,但你还是嫉妒。林远想了想说,我以前可能有一点,遇见你之后,再也没有了。王以宁说,这样的谎话都说出口了,原谅你吧。林远像揉面一样揉了一把王以宁的脸。她很瘦,揉不起来。他心想,那么,葵的脸应该是有些肉的。

林远对徐坤的日记已经不再有兴趣。想到几天前的好事被徐坤干扰了,他决定再看几篇。何况,徐坤又忘了冲马桶。endprint

新的日记讲到了室友。林远在潦草的字迹中跋涉:

有时候得自我检讨,从小到大跟别人尤其是室友总相处不来,主要还是因为自己比较凉薄吧。真的很难,像老远跑过去搭住别人的肩,看到什么奇特的事物就说哇哇快看呀,办不到。最在行的,还是结完账之后说声谢谢吧。是葵让我知道,我这样没有问题。跟葵的相处也有苦恼,面对她我能激活所有的幽默细胞,但她好像仍然不是很开心,她内心有某种很伤感的东西。尽管带着这样的底色,她还是尽力取悦我,隐藏自己的情绪。这令我敬畏。

过分亲密的关系真的让人困惑,但我会试试。现在跟室友关系不错。仔细想想,他这人没什么大毛病,还有很多优点。比如他会把东西吃得非常干净,盘子雪白闪亮。他说他来自农村,小时候炸过蟑螂吃。那一定是个艰辛又可爱的童年吧。在上海学习工作是他从小的心愿,他家离海很远,冬天皮肤会和土地一起龟裂。在上海,他所有的状况都在变好。

见过他女朋友了,可爱的姑娘。他们两个挺般配,愿他们一直好下去。四个人吃饭时会很开心,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还是可能的。

最后,可怕的是,最近生活同质化比较严重,日子已经乏善可陈了。

林远合上日记,规整地放回原处。正要翻其他日记本,想想作罢,徐坤以前的生活跟自己更加没有关系。林远走出房间,在镜子前整了整衣服,在玄关穿鞋,打开门下楼。他发觉自己一直在吹口哨。徐坤,算你小子还有点人性。不过,蟑螂是什么鬼东西,我说我吃过蝉。是蝉。

周末,李欣悦搬过来了。行李车来的时候,林远也下楼帮忙。女孩子的东西确实多,搬其中一个箱子上楼,林远看到上面用马克笔写了四个字:内衣等等。林远隔着纸箱能闻到芬芳,内衣都这么多,徐坤真幸福,他遏制自己想下去。行李搬完了,徐坤和李欣悦在房间里整理,林远在自己房间看书,两扇房门开着,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冬天的阳光歇在书桌上,人畜无害,林远划着书页上柔软的光,突然想写诗。

在纸上涂抹了几行字,他站起来,拿捏着腔调大声吟诵:啊,城市你波浪壮阔;哦,我在你胃中穿梭;呃,我们终将从你肠道滑落。隔壁传来大笑。然后“砰”一声,什么东西掉了。李欣悦说,林远,你赔我陶瓷小人!接着徐坤说,没事没事,没坏。

那个下午一直说说笑笑。林远没想过还能跟徐坤保持这样的关系。曾经有过,很短暂,人总是不知道在哪个节点,就亲近或疏远了。

晚间,一对人收拾好房间,先后去洗澡。两人洗完,林远过去上厕所,瞥见淋浴间挂着一条胸罩。林远看看胸罩,又低头看看自己,抖了抖,把后者收进裤裆。他凑过去看李欣悦的内衣,是黑色半杯蕾丝。王以宁比她保守很多。林远伸手摸了下质地,手感很好。他缩回手,心中下口令,稍息,向后转。他快速走出洗手间。

王以宁那边似乎出了点状况。林远希望她快点搬过来,她起初答应,过两天说等等,又过几天说,不然还是算了吧,我这边到期再说。林远把手机摔了,三秒后跑过去捡,还在通话,王以宁说,喂喂喂,人呢,刚是打雷了吗?林远下意识看向窗外,说,好像要下雨,刚去关窗了。王以宁说,我这没有啊,真奇怪。

王以宁跟室友商量过,室友说你可以走,接下来的房租得照付。另一个室友说,现在男女同居不要太平常,去英语角讲两句英语就同居了,说是爱,不过是搭伙凑房租。林远听着那些理由,想再打一次雷,但怕手机受不住。

王以宁说,对不起。最近工作很忙,昏头昏脑的,过几天再谈这事吧。她说她的备忘录里记了很多事项,昨天醒来看手機,写着周二去老板办公室一趟。周二她去了。老板问有什么事吗。她说,啊,不是您找,哦,Boss,您需要咖啡吗?原来那是上周的备忘录,上周她已经去过了。

李欣悦经常做夜宵,周末还做饭,林远也有口福。有几次他想回个礼,进入厨房鼓捣,被李欣悦赶出来了。徐坤拍拍椅子说,来,跟我一起翘着二郎腿。林远羡慕了几天,王以宁来电话说,我周末搬过去。

她说前天下班早,她进房间看到室友正跪在穿衣镜前面,撅着屁股,下身什么都没有穿。室友拿着一面小镜子放在屁股后面,努力地涂抹着什么。室友注意到她,也没什么大反应,坐起来,拉过衣服盖在身上,说,抹痔疮膏呢。然后她给了王以宁一个微笑。

之后三人协谈,这个室友替王以宁据理力争,说服了另一个室友。王以宁只用交原来的一半房租,就可以搬走。

王以宁搬家的那个周末,林远一大早起来,把马桶里里外外刷了一遍,清洗淋浴间,在砖缝里抠细节。收拾房间,腾出衣柜的三分之二。林远打车去王以宁住处。上楼时闻到异味,每一层气味各异,墙面色彩斑斓,到达王以宁的楼层,六户人家大门在楼道对峙,上了岁数的杂物堆积一旁。王以宁给他开门,进去之后看了两眼,林远脑中闪现六月里那些热情的房屋中介:大哥,我带你看一套超棒的房子!王以宁的两个室友都在,一个靠着床背,一个坐在小板凳上,腿上都放笔记本,抬头打个招呼,继续敲击手中的键盘。从她们的面目,看不出哪个得了痔疮。都是风华正茂的姑娘。

搬家车一路飞驰,两人坐在副驾,林远搂着王以宁,心中激荡。新生活又展开了,比六月毕业时还要新的那种新生活。

多了两个女孩,原本够用的房子变得逼仄。对林远来说,总归是更为美好了,至少,徐坤不再留晨尿了,每天走进洗手间,还能闻到香气,那些瓶瓶罐罐生产的香气。洗漱台的空间不够,徐坤抱怨自己的东西找不到了。洗衣液和消毒液挤在角落。

四个人的上下班时间有区别,早晚间都有人进出。隔壁的老人来敲过一次门,说你们小点声。开伙更频繁了,周末两个姑娘挤在厨房里一边聊天一边做东西。偶尔还要私语几句,然后嬉笑起来,好像是在揭短自己的男人。林远去过老城区的石库门,那些弄堂里房子经过无数次隔断,十几个人住在一栋房子里,他们的厨房设在门口,几家妇女站一排烧菜。林远被自己的联想吓到。

晚上的生活也很矛盾。林远和王以宁也希望像另外两人一样,坦然做爱,但很难。床比人更早呻吟,床叫起来两人就紧张,怕自己的欲望泄漏给人。林远发现以某种僵硬的姿势缓慢进行,可以有效减少床的吱嘎声。王以宁也学会压抑自己的声音,像慢跑一样哈气吸气,十分清淡,高潮就咬住林远的肩膀。一个月下来,林远的肩膀,被咬过两次。endprint

临近春假,有一天林远发消息给王以宁说,下班去宾馆吧。两人提早出公司,会合后,林远拉着王以宁走得猴急,半道上她鞋跟扭断了。他要背她去。她说,算了吧,被你驮着去宾馆,多饥渴多恶心。他们只能打车回家。走进小区,还是晚饭飘香的时间,扶着王以宁走进楼道口,林远一把抱起她往楼上跑。

进了门,王以宁伸手想开灯,林远把她一把按在墙上,差点压进墙体,不加辨识地在脸上吻,总算接上嘴唇,吮尽她的唇膏,再往下巴脖子锁骨上蔓延。王以宁喘出声。林远在她耳边说,叫吧,大声叫,顺势咬住耳垂。

王以宁一把推开了林远。

林远挨过来,嬉笑着说,怎么了,耳垂这么敏感?

王以宁用气声说,你听。

林远安静下来,侧着耳朵。黑暗中,好像有谁在笑。那人也是用气声在笑。

林远终于体会到王以宁曾经说过的那种感觉:鸡皮疙瘩把衣服顶起来。

谁!林远大叫,同时摸开灯。这套动作抽光了他的勇气,灯光中人影显现的时候,林远放松下来。徐坤在饭桌前坐着。刚才他一直坐在黑暗里,一言不发。林远快步走到他面前,途中已经酝酿了愤怒,他正要开口,愣住了。

徐坤在哭。

刚才听到的不是笑,不是气声发出的怪笑。它有个真正的名字,叫抽泣。

怎么了?林远轻声问。

徐坤没说话,站起来,走回了房间。林远和王以宁面面相觑。林远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有一团口红涂成的吻痕。但已没有兴致,两人走回房间,点开一部电影看。林远耳朵一半在电影,一半在隔壁。隔壁有声响了,徐坤起身,打开房门,敲了敲林远的门。

请进。林远说。

徐坤拧开房门,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张了张嘴,没出声。气氛沉重,逼得林远站起来,说,怎么了?没关系的,说吧。

徐坤开口了,声音出来的时候,他的眼泪也下来了:你知道吗?葛浩没了。

林远和王以宁又对视一眼。他得反应一下这“没了”是什么意思,还得想一想葛浩是谁。他想起来了,葛浩住在自己研究生宿舍的斜对门,是徐坤的室友。

葛浩拿到硕士学位,去了新加坡做券商研究员。一月下旬,他跟几个同事去洛杉矶出差,办完事后入住一家海滩酒店。洛杉矶的冬天并不冷,日落时站在巨大的海景房,可以望见沙滩上所有人的身体都描着金线。海与天空互为倒影。葛浩很兴奋,在落地窗前赖着,看不厌。他跟同事说,十几岁时候的他肯定想不到以后会接触这样的生活。他们在酒店里玩了一夜,凌晨时才睡着。葛浩眯一会儿就醒了,想到下午就要飞回公司,他决定好好利用时间。他一个人跑下楼,踏在沙滩上。后来发生的事情无人知晓,但所有人都能想像那个画面:这个来自中国内陆的青年,站在海滩上,凌晨的风很凉,但他身体强壮,无所畏惧。他可能迎着朝阳张开双臂,可能大喊了一阵也可能没有,然后他扎进海里,慢慢向远方游去。在某一个时间点,西八区还没完全醒来,东八区尚未睡去,葛浩的腿抽筋了。他很喜欢水也熟悉水,对于水中抽筋有自救的方法。但那天可能太疲劳了,不管用,他挣扎了一阵,就沉了下去。

晚上李欣悦回来,四个人坐在一起,谈论葛浩的死。每个人都叹息,每个人都沉重,终究深浅不一。两个女孩不认识葛浩,林遠跟他不熟悉,徐坤同他住了三年。谈着谈着,变成三个人安慰徐坤。后来,夜深了,林远和王以宁进屋睡觉。

隔天早上八点,徐坤和李欣悦已经出门。林远怀疑,徐坤是枯坐到天亮直接上班的。王以宁洗漱完,扑到床上,向林远哈了一口薄荷香,说,我去上班啦。林远说,快去吧,别迟到了。

王以宁出门后,林远打开了徐坤的房间,抽屉里的三本日记什么时候变成了四本。他把每本都摊开,从头到尾翻看,他发现,日期都只是写到月日,没有年。他翻到扉页,翻到最后一页,四处寻找,最后,他解开徐坤给日记本精心包上的书皮,在日记的原封面上看见了年数。两个2014年,一个2015年,最新的是刚刚开始的2016年。为什么要把年数藏在这里呢?他不明白,可能是他私人的游戏,可能是想考察一下自己,能不能分辨这些琐碎的日子。

林远没有自信能把书皮还原,他尽量去做,但还是因为手抖而多弄了几道折痕。

我操,林远,我的日记掉水槽里了,全湿了,有什么办法修复啊?

等下,我查查啊。好端端的怎么掉水槽里了?

我在阳台翻日记啊,一只虫子飞来,我拿本子一赶,脱手了。

查到了,网上说,一页页压平了,放在冰箱里……

靠不靠谱啊?哎,只能试试了。

想起来了,依稀有这样的对话。林远记得,那是夏天的某个傍晚。他不知道徐坤有没有把日记压平放进冰箱,现在他知道,他买了全新的日记本,在后来的夜晚一篇篇抄着旧日记。旧日记里的日期赶上他所在的那一天之后,他开始放慢抄写的速度,甚至可能以游戏的心态,在相同的日期里重温去年今日,比照着旧时光。

日记里的室友,是葛浩。那个童年里吃过蟑螂,青年时在新加坡踌躇满志的葛浩。

而葵,可能早在徐坤毕业的那个夏天,就与他分开了。

之后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林远发现,他亲眼目睹时间的洪流冲撞他,把他打得翻了几个滚,他毫发无伤。他有点欣赏自己。徐坤仍然没有过问他日记的事情。可能徐坤根本不是他想像中那样细致。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单方面在表演。

一月最后一天,四个人在外面吃了一顿饭,算是回家过年之前的聚餐。吃的是火锅,每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

吃着聊着,到后段有些乏了。徐坤看着窗外出神。他突然指指外面,对李欣悦说,快看。窗外有一个人骑着一辆电驴,怀里露出一只小狗的脑袋。另外有一条狗追着电驴跑,电驴停下来了。小狗仰头看着车上的人。徐坤凑过去跟李欣悦说,你看那狗抬起头望着主人,说,也带上我呀。主人说,好吧。主人招招手,狗就跳到电驴踏板上。一人二狗绝尘而去。徐坤讲完,四人笑了。李欣悦软软地说,好可爱,好可爱啊。林远看着他们,曾经有个叫葵的女孩,某时某地也是对徐坤这么说话的。

两人隔着桌子对视,旁若无人。灼热,比火锅还热。林远恍惚觉得徐坤说话了:欣悦,你的双眼,是我归隐之处。

又聊了一会儿,徐坤说,回吧,我明天要参加葛浩的葬礼。

确实是个很好的冷却剂,没有任何犹豫,大家就站起来了。火锅店离出租屋没几步路,刺骨的风拉长了距离。四个人挨着走,不说话,但有相互依偎的感觉。四个人一起往回走,这是第一次。林远想,好像真的是回家一样。

走进屋里,那种感觉消退了。一起生活的实感,不如一同回家的那种幻觉令人动容。林远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擦脸的时候,他注意到徐坤的衣物除菌液又被摆到洗漱台中间,也许下午刚用过。看镜子,依然能发现那两个字:杀人。久违了。

林远躺在床上,徐坤在隔壁打电话。葛浩好像要海葬。遗体在国外火化,骨灰回国,在这个城市的海上撒出去。

王以宁香喷喷地走进来。她穿一件厚睡衣,一摇一摆,看着像熊。林远拉过她,捏了捏她的胳膊,说,你最近是不是长肉了?王以宁左手的拇指跟食指扣成一个圈,按在脸颊上,挤出一团肉,右手食指伸进去戳了戳,点点头,郑重地说,长肉了。

林远看呆了,把她压在身下,接了悠长的吻。王以宁微笑着看他,睫毛闪烁。

哎,明天。林远说,明天他去参加葬礼,我们尽情做吧。

王以宁的微笑消失了。林远亲眼目睹,她脸上每一处肌肤都被抚平,微笑就不见了。

你刚说了什么?王以宁问。

我是说,明天徐坤参加葬礼,我们……林远停住了。他听到一个声音。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蚊子。声音逐渐变大,像蚊子由远及近,就要扑到他脸上。他等蚊子过来,蚊子到了他就拍死它。

可是,嗡嗡嗡嗡嗡始终持续着,似乎那只蚊子永远飞不到。似乎,他要永远等下去。

薛超伟,

1988年生于浙江温州,201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MFA创意写作班。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