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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兔轩的日子

2017-12-20

传记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博士后读书会毕业

冯 坤

国家图书馆研究院博士后科研工作站

待兔轩的日子

冯 坤

国家图书馆研究院博士后科研工作站

“待兔轩”的匾额,已换了几个安身之处了。八年前我经晓威师兄引荐,得预李零先生门下,那时“待兔轩”的实体在老化学楼三层。第一次参加师门读书会,几乎早到了一个小时,几次徘徊不得其门而入,给师兄打电话问“为什么三楼只见‘邓小平理论博士后流动站办公室’”。这办公室是临时分配的,最终必也临时收回。毕业时候,系里拍视频采访学生代表,总要选个采访背景,我带着摄像来这里,被一票否决。这楼的沧桑感,屋子背光里的幽暗与灰尘,四处可见的杂物与一种强烈的人去楼空感,据说太影响系里形象。何况办公室对面就是女厕所,“待兔轩”的匾都没敢挂起来过。但就是这么个地方,周复一周,年复一年,师门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不知不觉间谈过了世事和学术许多变迁。很多变化是要一段时间之后回头才会知道的,不变的东西却很少。北大每天在变,毕业不久,旧楼便拆迁殆尽;熟悉的超市,一家消失匿迹,一家换了供货商与布局;熟悉的书店,为了在原址继续营业,开公众号求转发,传遍了毕业生的朋友圈;西南门食街店都换过了一圈,只有最讨厌的一家从不倒闭。回想起来,七八年来最明显不变的事物,大概就是老师的读书会,周一上午10点稍过,几乎形成了一种节律,毕业的人会离开,离开的人会回来,天南海北的人多少会来。地点在哪里却是不重要的,中文系有过“底蕴”之静园五院,和院里声名广播的烂漫海棠,失去静园时受到强烈抗拒的人文学苑,如今也成了窗明几净草木葱茏的所在。老化学楼和它本身一样,已经幽暗而尘土飞扬,但“待兔轩”的集合,环境是好是坏,地方或大或小,似乎也都还和从前一样,即使人事地已不复旧存。

除非有事,老师是每周风雨无阻的。他对花粉过敏,但他也是无阻的,戴着大大的护目镜和口罩,而且愈臻严密,乃至成了防毒面具一般,骑一辆三十年前买的二八自行车,一路穿梭而来,穿过三月和四月。那车在满地的小黄车和小红车里也是鹤立鸡群。学生陆陆续续地来了,烧水,开电脑,收信件,散漫地聊天,坐下各捡一本书看起来——老师办公室的考古报告、图录、海外汉学界关于早期中国的著述……比学校图书馆丰富,也比图书馆好用,常有人借去,借得多了,就有个本子专门记借条。老师起初不说话,慢慢听过一会儿,好像warm-up了,才会作点睛之谈。我入师门时,已经足够晚,于是常有暴露年龄的谈话,比如一次提到某位前辈学者出席某会,与在座的人一一握手,简直成了专门的握手会,我脱口而出——

“就像AKB48的宅男握手会……”

我不知道老师知不知道AKB48,但他倒是看过《小时代》的。

他也是“宅男”,写过一个“我是宅男,宅兹中国”的手卷,我拍过照,尝试抠图印明信片,技术水平不够高而作罢,今年可以再试一次。

李零在待兔轩

暴露年龄的时候很多。比如2010年世界杯,老师喜欢非洲、南美的原始的技术流,我喜欢有逻辑有体系的团队协作。但老师那个年代的足球,和我看到的足球,还有今天的足球,已经不是同一种运动了。足球不再是风靡亚非拉的那个“世界第一运动”,就像摇滚歌手纷纷端起了泡着枸杞的保温杯。原始的天赋型球队从生存环境起就被破坏得支离破碎,它们纷纷出局了,老师说支持西班牙,我说西班牙其实是体系非常严密的那一种,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争论无果。

老师不喝枸杞,喝茶和咖啡,极少喝酒。吃饭固定简单几种,读书会的午餐是万年不变的西红柿鸡蛋面。别的地方也是如此,不申项目,不为人作序,不过教师节之类的节日,不参加行政活动。

时代太大,也太小。每个人一生中见到的从无经验、也不给你时间选择的种种事情,放在大尺度上来看,却如“天道环周”一般,鲁迅说,好像一个苍蝇,突然飞起来,绕一个小圈子,不知怎么又飞回原处。我的年纪已经不能再说锐气,却也不肯成熟起来,飞回原处,但历史总好像一个闭环,让学它的人看起来不尽焦虑。把身边的细节记下来,有没有用呢?我在未名文集里开了目录,收集各种人与事的故事和帖子,慢慢沉溺在细节里,却也慢慢就不再写了。后来听老师说,他也一直在记各种所见,但慢慢地也没了写出来的动力。而我们记述听来的各种故事,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夕吧。写写故事,总是好的。

有时老师也说:“给你们说些八卦,你们记下来,以后拿去写。”

但写这些开心的日常,是远远不够的。

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麻烦的怪学生,英语不好,考博时要用德语;图像识别有问题,古文字基础差;需要厘清整个体系里各种概念之间的关系,然后才能开始讨论具体问题。从考博到读博的漫长时间里,老师给了我很多的宽容,是有些老师做不到的。而我则随着一步步接近真实的思考,逐渐陷入漫长的失语。老师并不是放任者,他的要求实际上非常谨严。他会不经意而不厌其烦地提起:“古之学者为己。”做学术的动力,是出于自己最初的好奇与热情。对我,那种天然的探寻欲望其实一直在,从读博最后两年起,写东西只能在“最后一刻”交稿,这篇文章也不例外,好像只在最终的时间里,才能确切明白,自己要写下什么,以什么样的方式打破隔膜,拥入世界。老师在我心里,一直是忠于自我的标杆,他会带给人一种不会怀有任何盲从、也不带有任何谄谀的尊敬。这是种认同上的尊敬,但却常常羞于表达。只有慢慢把自己要写的东西写好,或许才能成为恰如其分的回报吧。

李零著,安乐哲译《孙子兵法》(中英文对照)书影

本文作者与李零合影

硕士毕业的时候,我在论文的题记里感谢了北大美好的一切,从学一的酱肘子到遍地的二月兰,从结识无数朋友的未名到安抚深夜的球队。但博士毕业的时候,我没有再写任何东西,只是感谢了我的老师。毕业典礼上百感交集,我在北大十二年,终究不能再推辞离开它的时候。它给了我太多宽容,而我需要离开它,走上那条一直期待的路。

写于2017年11月11日

李零著《中国方术正考》书影

责任编辑/崔金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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