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哉,斯人
2017-12-19傅国涌
傅国涌
今天,在托尔斯泰的故乡——图拉,见识了晴天,也见识了雨天。离开托尔斯泰庄园时,有一种特别的感觉。1928年,奥地利作家茨威格来到庄园,看到了我刚刚在雨中瞻仰的那个墓。当时,这个墓只是个长方形的土堆,不知道有没有如此茂盛的青草。将近90年过去了,今天的土堆不仅长满了青草,而且修剪得整整齐齐。当年,茨威格来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土堆前,只有鲜花,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更没有墓志铭,没有任何标志,只有稀疏的一圈木栅栏。在土堆的四周,托尔斯泰少年时种的树已然成林。茨威格被这个世上最朴素的墓深深打动。如果想到中国帝王们恢宏的陵墓,墓中的陪葬者和陪葬品,就更能体会托尔斯泰是个怎样高贵的人——他连一块墓碑都不要。今天看到的托尔斯泰墓,就是89年前茨威格看到的那个墓。茨威格说,自己在俄国所见到的景物,再没有比这个墓更宏伟、更感人的,这是世间最美、给人印象最深刻、最感人的坟墓。
仅仅是这个墓的存在,就彰显了一颗美好的人类心灵。托尔斯泰是全人类熟悉的伟大作家之一。他和人类历史上许多伟大作家不一样,他代表的不只是本民族的良心,更是人类的良心,他的心脏始终是为整个人类的苦难而跳动的。在他的传世作品中,我们听到的是人类高贵的声音,深沉而博大。
俄罗斯最伟大的作家
托尔斯泰生于1828年,逝于1910年,在这个世界上活了82年。他存世的19世纪到20世纪第一个十年,也正是人类历史急剧变动的82年。他有幸赶上了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统治的时代,这個时代给予文学家以最大的宽容,给他们留出充分的创造空间。俄国文学史上产生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世界级作家,他们最重要的代表作《罗亭》《安娜·卡列尼娜》《卡拉马佐夫兄弟》等几乎都是在亚历山大二世在位期间(1855~1881年)完成的,那是俄国文学史上的黄金时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命恰好在1881年终结,屠格涅夫在1883年离世。托尔斯泰曾在1881年宣布,以后不再写小说了。事实上,在1889年到1899年的十年间,托尔斯泰还写出了一部伟大的作品,代表了俄国文学巅峰之一的《复活》。
托尔斯泰在他生命的最后20年里享有世界性地位。在整个人类历史上,只有另外两个作家活着的时候就享有如此崇高的地位,法国的伏尔泰和德国的歌德。毫无疑问,伏尔泰、歌德、托尔斯泰分别是属于法国、德国、俄国的,他们用法语、德语或俄语写作,但是,他们又都是属于整个世界的,他们都超越了自己的国界,他们的作品早已成为人类的共同遗产。
20世纪之前,也就是托尔斯泰还活着的时候,对于谁是俄国最重要的文学家,世界上没有任何的争议——当然就是托尔斯泰。但是到20世纪之后,文学研究者的眼光、学术的方向开始有所改变。有人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地位应该比托尔斯泰更重要。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比托尔斯泰更深刻,他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罪与罚》《白痴》《地下室手记》等一系列作品代表着对人性的探索,对人类善恶问题的追问,对终极信仰的关切,这都超过了托尔斯泰的深度。也有人认为契诃夫更重要,号称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大师之一的契诃夫,是俄国文坛上极具特色、有超强原创性的小说家。有人认为他在文学上的地位高于托尔斯泰。这样一来,俄国文学到底谁最重要,就有了三个选项。
到了现在,又过了一百来年。总的来看,托尔斯泰的博大、深沉还是无人可媲美的,他仍然是俄国文学的首席代表。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国最深刻的作家,那么托尔斯泰就是俄国最博大、厚重的作家,在他身上显示着人类的宽度。他留下的作品是丰富的。在他82岁的人生当中,写了90部作品,平均一年要写出超过一部作品,而且常有精彩之作。这样的作家放在整个人类史中都是罕见的。我曾听过一句话:托尔斯泰的星光永远不会被任何一个天体所遮蔽。
托尔斯泰是俄国贵族,是一个世袭的伯爵,生下来就是庄园的主人。但是他很不幸,两岁就失去了母亲,九岁又失去了父亲。托尔斯泰是姑妈养大的,姑妈是他一生最敬爱的人。据说他姑妈的形象后来被写进伟大的作品《战争与和平》当中,索尼娅就是按他姑妈的样子写的。1844年,托尔斯泰来到喀山大学读东方语言专业,他不喜欢这个专业,就转到了法律系,读了一段时间他又不喜欢,1847年他还没毕业就弃学了。但是托尔斯泰很早就开始创作文学作品,1851年就开始写小说。这一年,他去了当兵,在炮兵部队里面成为一名士官生。1851年,也就是洪秀全在广西金田村打出太平天国旗号的那一年,俄国与土耳其也发生了一场战争,托尔斯泰亲自参加而目睹了战争的残酷。他是一位英勇的士官生,经历过战争,又有极高的文学天赋和对人类的悲悯,所以最终能写出《战争与和平》。如果没有这些经历,我们无法理解他怎么写出这么一部渗透着恢宏气势的大作。罗曼·罗兰说,在整个19世纪当中,能够与《战争与和平》并列的欧洲小说,也许只有法国作家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和司汤达的《红与黑》。但就创新性来说,《战争与和平》要比这两者更醒目,极大地拓展了小说的领域和疆界。《战争与和平》最后一部分长篇大论地讨论了历史的理论问题。在小说里插入理论讨论,这是托尔斯泰开创的一个新写法,这种写法很不像小说,是古今中外的小说中极为罕见的。如此意味着这部作品不仅是艺术,不仅是虚构的文学,而是在巨幅画卷当中“添加了不可或缺的景深和智性的氛围”。这部作品出版之后,在整个世界引起极大震动。
罗曼·罗兰说,托尔斯泰是个伟大的心灵,在俄罗斯大地上所发出的光焰,对于那个时代的法国读者来说,也曾是照耀他们青春时代的最清纯的光彩。《战争与和平》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史诗,是近代的《伊利亚特》。在托尔斯泰的计划当中,有一部史诗般的大壁画——整个俄罗斯历史,他曾经准备从彼得大帝一直写到十二月党人的时代,战争与和平》只不过是居于中心位置的其中一幅画。在1873年到1874年间,托尔斯泰写出了第二部重要的代表作《安娜·卡列尼娜》。写完这部作品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文学才华枯竭了,没有机会再写新的作品了。他曾经想过转行去研究历史,要写一部彼得大帝传记,要写一部十二月党人传记。但是他都没有完成,这期间他写了另外一部带有回忆录性质的《忏悔录》,这部作品使他后半生的文学出现了新的转向。托尔斯泰总是不停留在已有的文学成就上面,他始终希望突破已有的高度,要有新的创造。他的一生可以说是为创造而活着的,不是为安逸地躺在已有的成就上而活着的。endprint
俄国文学传统的源头
跟中国相比,俄国不算是个古老的国家。它只有一千年的历史,但是在18世纪以后井喷式地爆炸,出现了一系列世界级的文学家,这在中国历史上没有发生过。这个现象何以发生?
罗曼·罗兰曾写过一本《托尔斯泰传》,他的解释是,俄国文学是在希腊的树干上长出来的一根侧枝,最早的种子是在公元10世纪末从君士坦丁堡飘过来的,和东正教信仰一同落在了俄国的土地上。这段话很重要,回答了这个问题:俄国文学传统的源头在哪里?希腊的悲剧、喜剧、史诗、神话、艺术、哲学……都是俄国文学的精神源头。另一个精神源头是东正教信仰,即源自希伯来文明的基督教信仰,在俄罗斯大地上落地生根、发芽、成长,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东正教信仰与希腊文明的奇异结合,就形成了19世纪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伟大文学家的深厚土壤,这个现象就跟罗马帝国时代希伯来文明与希腊文明结合成为西方文明的主流是一个道理。所以,俄国的历史是从公元10世纪末开始,突然成为具有辐射世界能力的一股全新力量。在10世纪末以前,俄罗斯民族或者东斯拉夫民族,经常是被周边的民族欺负的,被蒙古人、契丹人、鞑靼人、土耳其人建立的帝国所统治。但是在10世纪末以后,经过几百年的时间,俄罗斯文明逐渐成熟起来。到18世纪之后,就产生了一系列诗人、文学家、科学家。
彼得大帝在18世纪初开始改革,特别是建立了大学,这也与俄罗斯文明的崛起有着很重要的关系。普希金就是在彼得大帝建立的贵族子弟学校——彼得堡皇村学校毕业的。普希金1811年进入皇村学校,结识了丘赫尔伯凯等未来的十二月党人。皇村学校的许多贵族子弟成为军官,其中不少参加过对抗拿破仑的战争,一路打到巴黎,打败了拿破仑,把他流放到圣赫勒拿岛。在战争中,这些军官也吸收了欧洲文明,特别是法国启蒙运动思想。普希金他们就是在这个年代、这样的背景下成长起来。1828年,也就是十二月党人在1825年发动起义失败三年后,在图拉的这个庄园里诞生了一个婴儿——托尔斯泰。中国的孙中山生于1866年,也就是1864年太平天国的天京失陷两年后,在广东香山县的一个村庄里,离洪秀全的故乡相去不远的地方出生。历史的关联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关于托尔斯泰,还有一点不能忽略,就是他对《圣经》非常熟悉,那是他一生读过次数最多的一本书。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处处浸透着《圣经》的精髓。从《忏悔录》到《复活》,都与《圣经》难以分割。在欧洲文学史和哲学史上,有一个写《忏悔录》的传统,从罗马帝国衰亡时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到18世纪法国启蒙作家卢梭的《忏悔录》,到19世纪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的《忏悔录》,欧洲历史上以“忏悔录”为书名的经典名作有无数部。我们说《忏悔录》是欧洲的传统,准确地说,是基督教文明的传统。
托尔斯泰的《忏悔录》是在完成《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之后写出的作品,这部作品代表着托尔斯泰回到上帝面前。他开始认识到信仰是生命的力量,一个人如果没有信仰就不能生活。他把自己的信仰归结为几句话。他说我相信基督的主义,我相信当一切人都实现了幸福的时候,尘世才能有幸福的存在。他将“摩西十诫”归纳为“五戒”:不发怒,不犯奸,不发誓,不以怨报怨,不为人敌。这是从消极的一面理解基督教的信仰。从积极的一面来理解,他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也是《新约》当中的话:要爱上帝和爱你的邻舍,如同爱你自己。这是基督教给人类最重要的一句教诲。
在托尔斯泰的最后一部作品《复活》中,可以比他其他任何一部作品更清楚地看到那双淡灰色、清明而深沉的目光,那是深入人类灵魂的目光。在托尔斯泰的笔下,每个灵魂中都看见了同情、悲悯、博大深沉的爱。托尔斯泰不忍心看见人类有苦难,会为人类的苦难而落泪。他渴望自己成为一个知行合一的人,他虽然很富有,拥有将近400公顷辽阔土地的庄园,一生一世也享用不尽,却为自己拥有这么多财富而感到羞愧,因为他知道世界上有无数人生活在贫穷、欺压当中。他不忍心看见世界上有灾难和战争,所以当1904年日俄战争发生时,他公开发出自己的声音,要求沙皇和天皇放下手中的武器停止战争。托尔斯泰发出了公开信,但完全不能打动沙皇。这个时候,托尔斯泰发展出了自己的思想,那就是“勿以恶抗恶”,这就是非暴力主义,或者叫无抵抗主义。这个思想的精神资源,首先当然是基督教里面的“打你的左脸,就把你的右脸也给他打”。而在东方文化中,无论是印度还是中国的先哲们的教导中,也有类似的意思。1906年,托尔斯泰接触到东方文化,特别是读了老子、孔子的著作,大为惊讶,认为孔子和老子是伟大的哲人。在他的书房里,至今还摆放着这些著作。
勿以暴力抗恶
1906年,已经是托尔斯泰年迈的时候,他的生命只剩下四年。这个时候,他的声望太高了,全世界到处有人给他写信,他几乎每天都要给人写回信。也有两个中国人给他写过信,其中之一是辜鸿铭。来自世界各地的信,都会得到他认真对待,这是一位伟大人物的道德表现。
那时候,中国和日本等亚洲国家都有人在翻译《复活》了,托尔斯泰在世界上的声望达到了顶峰。他如此虔诚地信仰上帝,每天读《圣经》,不断在作品中用福音书来回应人类追问的终极关怀问题。在他看来,相信上帝就要过言行合一的生活,所以,他认为自己活得很羞耻。因为他太有钱了,过着非常富有的生活。他写下一段话:我的活动不论对于若干人士显得如何有益,已经丧失了他大半的重要性,因为我的生活不能和我所宣传的主张完全一致。”他接着说,“我不是一个圣者,我从来不自命为这样的人物。”托尔斯泰一生中经常想到要出走,成为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他多次动过这个念头,并且付诸实践。他曾无数次希求自己被流放,被监禁,甚至上绞刑架,因为他想成为耶稣一样的殉道者,又为没能实现而一直遗憾。1910年,就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82岁的托爾斯泰仍然选择了离家出走。不久后,他就在一个小火车站病倒了,很多人来照顾他。他在病床上非常羞愧,说了一句话:“大地上千百万的生灵在受苦,你们大家为何都在这里只照顾一个列夫·托尔斯泰?”说完这些话后没过多久,他就在11月20日去世了。临终前,他留下的遗嘱是:不要墓碑,不要坟墓,只要一个装得下的长方形棺材,像一个乞丐一样把我埋葬了吧。如今在庄园里面的托尔斯泰墓,就是一个长方形土堆。世界上最朴素的坟墓,却装下了人类历史上一个伟大的灵魂。托尔斯泰死了,他的灵魂还在说话。在他的庄园里,托尔斯泰生活了整整60年。在他一生82岁当中,60年时间是在这个地方起居、饮食、骑马、散步。在其中一条林间小道上,当年的托尔斯泰不断走来走去,构思了《战争与和平》。endprint
托尔斯泰不仅以文学作品,也以他的非暴力思想影响了人类世界。印度的甘地1909年写信给托尔斯泰,那时甘地还年轻,托尔斯泰已经垂垂老矣,但他在写给这位年轻人的回信中说,你所讨论的和平抵抗具有最高的价值,不独对于印度,且对于全人类亦是如此。非暴力抵抗的思想后来在印度,在美国,在世界各国发扬光大,透过甘地、马丁路德·金这些人物成为人类珍贵的精神遗产,他们的重要源头之一就是托尔斯泰的勿以暴力抗恶的思想。
什么是知识分子
18世纪俄罗斯作家拉吉舍夫说过:“看看我的周围,我的灵魂由于人类的苦难而受伤。”有人说,就在这一刹那,俄罗斯的知识分子诞生了。什么是知识分子?医生、律师、教师、作家、记者、编辑,就职业分工来说,好像是。但在本质上说,知识分子的意思并非如此。一个人是何种职业没有关系,只要能产生“我的灵魂由于人类的苦难而受伤”这样的念头,就是本质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毫无疑问,托尔斯泰就是这样的人。
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说过:“要是没有内部的光辉,宇宙不过是一堆垃圾而已。”什么是内部的光辉?在我们的生命当中,心灵当中,念头当中,会跳出上面这一句话来的那种光辉——“看看我的周围,我的灵魂由于人类的苦难而受伤。”如果你心中能跳出这个念头,你就是跟托尔斯泰、拉吉舍夫、爱因斯坦一样的人,你能听懂他们的话,你就是知识分子,你就是有内部光辉的人。
宇宙的存在是为了什么?19世纪美国作家爱默生说:为了满足人类灵魂爱美的欲望。美是真善美的三位一体。所以,我们看见托尔斯泰爱美的心灵,看见基督的博爱、孔子的仁义、老子的无为。东西方的宗教和哲学,最后在托尔斯泰身上融汇成了勿以暴力抗恶的思想。有人说,这是托尔斯泰主义。我说这不是什么“主义”,“主义”这个词被滥用了。与其说是托尔斯泰主义,不如说是托尔斯泰平凡、卑微的生活准则。勿以暴力抗恶是人类思想的精髓,是人类的美好追求。当俄罗斯这块土地上发生了不公不义的事情时,托尔斯泰是不会保持沉默的,就如同爱因斯坦不会对希特勒的胡作非为保持沉默一样。1908年,距离托尔斯泰生命的终点还有两年,他给沙皇写了一封公开信。因为沙皇要处决五个犯人,托尔斯泰希望沙皇能够网开一面,留下这几个人。这封公开信题为《我不能沉默》,和法国作家左拉的《我控诉》一样,彰显了人类的良心。不同民族的作家,都在为人类的不公平、不公正说话,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我不能沉默”,托尔斯泰的呼声中包含了对生活中骇人的不合理、个人心灵和人类制度的罪恶的揭露。为了挽救一个年轻女刺客的生命,就是俄国历史上著名的刺杀沙皇的索菲亚,他不惜以年迈之身向沙皇去祈求。
当时,俄国有一位年轻作家叫柯罗连科,写了篇政论《司空见惯的现象》,托尔斯泰读了以后放声痛哭。他读出了这位年轻作家追求真善美的理想。真善美的理想,是一切高贵的人追求的共同目标。托尔斯泰从这篇《司空见惯的现象》中读到了俄国的历史和现实中许多痛苦、不公、不义,为此而大哭。
托尔斯泰的秘书古谢夫也读了《司空见惯的现象》,写了一封信对托尔斯泰说:“如果这种可怕的情况还要不断重复,就不值得再活下去。”托尔斯泰却如此回答:“依我看,正好相反。如果你知道了这些可怕的事情,那就更要活下去,那就更要希望活下去,因为你将看到那个你为他活下去的东西是什么。”这就是托尔斯泰的伟大之处,尽管看见了社会的不公不义,看见了时代的黑暗,看见了世上的痛苦,看见了人类的苦难,他却骄傲地说,我们仍然要活下去。
最值得让我们活下去的是什么?就是爱默生说过的那句话,宇宙的存在就是为了满足人类灵魂爱美的欲望。真善美就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依据和动力所在。当看见假恶丑的时候,能想到什么?既然世上有假恶丑,就一定有它的反面。黑夜已深,白昼将近,这是永恒的法则。托尔斯泰洞察了这一切的奥秘。我们看到了托尔斯泰最终的命运,离家出走而死在小站上,但是我们也看到了他为何离家出走。他是为人类的苦难而受伤,为人类的苦难而出走,因为他的灵魂中始终在追求着真善美。
没有托尔斯泰的世界
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孔子、老子、庄子、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曹雪芹、鲁迅、胡适的中国,无法想象没有荷马史诗,没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希腊。我们也无法想象没有伏尔泰、巴尔扎克、卢梭、孟德斯鸠的法国,没有但丁、达·芬奇的意大利,没有歌德、席勒、康德的德国,没有莎士比亚的英国。同样的道理,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的俄国。离开了他们,俄国也许还剩下一堆古老的宏伟建筑,剩下伏尔加河在空空地流淌,剩下一片广袤无垠的大地,剩下苦难的历史。但是离开了这一系列俄国的精神代表,俄国就只剩下了一个壳,失去了他的魂。托尔斯泰的意义对于俄国,乃至对于世界,我们都可以想象得到。
1906年对于中国是什么年头呢?是慈禧太后统治中国的最后时光。这一年,她做了一个决定,在经历了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占领北京的惨痛变故之后,她在1906年9月1日公布《仿行立宪上谕》,要实行预备立宪,要把中国变成一个君主立宪制国家。中国在1906年有可能踏上一条全新的道路,但是这条道路失败了。
1906年对于托尔斯泰来说是一个什么時候呢?他的生命还剩下四年,这一年他写了一本小册子,叫《论俄国革命的意义》。俄国在1905年发生了一场重要的革命,史称1905年革命,这本小册子讲的就是这次革命。托尔斯泰这样写道:暴力政权一天天地持续下去,就一天天地从正反两个方面消灭着自己,即以统治者变本加厉的腐化和由此造成的被统治者日益增加的重负消灭自己。以暴力政权越来越严重地违背在被统治者身上不断发展和不断明确的道德要求消灭自己。可见,只要有暴力政权存在,人民必须改变对待政权的态度的时刻就难免要到来。这一时刻可能来得早一些,也可能来得晚一些,这要视政权的腐化程度和速度,它的狡猾程度以及民族气质是好静还是好动而定。甚至还取决于民族的地理环境是否便于人们之间相互往来,但是对于所有的民族来说,这一时刻不可避免地迟早总要到来。”
在托尔斯泰写出这本小册子11年后,也就是1917年,“二月革命”爆发了,推翻了沙皇,延续了数百年的帝国一夜之间崩溃了。又过了8个月,另一场规模更大、疾风暴雨式的革命,红色苏维埃主导的十月革命在彼得堡爆发了。此时,托尔斯泰已谢世多年,他没有看见这两场革命,但几乎预言了革命的到来。
托尔斯泰不仅是一个文学家,他固然是俄罗斯这块土地的象征,是东斯拉夫民族的代表,他更是人类的良心。他与人类的苦难同在,他苦恋着俄罗斯,那是他的祖国,但他的眼睛却看着更远的天空,注视着整个宇宙。他不仅属于俄罗斯,更属于整个人类。他留下的遗产也远远越出了俄语的范围。一百多年前,他在世时,就吸引过亚洲的甘地、辜鸿铭们,也吸引过欧洲的罗曼·罗兰。在他身后,吸引了亚洲的徐志摩,吸引了欧洲的茨威格,整个世界都有托尔斯泰的读者。绿色的长方形小土堆安放的只是他早已朽坏的躯壳,但他的灵魂和周围的大树一样,依然生机勃勃。美哉,斯人。
(作者系文史学者、本刊编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