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网豫章书院
2017-12-16黄剑
黄剑
戒尺、龙鞭、烦闷室……对青少年的暴力与规训,形成比满布豫章书院的铁丝更可怕的网
10月中旬的一天,当温柔正在为自己的悬疑小说发愁的时候,一名知乎网友给他发来私信,想找他爆料。温柔是知乎网站上的知名作者,曾经撰写过关于“华龙中学砸学生手机”、“富二代把女孩从19楼推下”等热点事件文章,引得网友大量关注。
网友给他讲述了自己在豫章书院修身教育专修学校(以下简称“豫章书院”)被关小黑屋,挨戒尺和“龙鞭”的经历。温柔感到震惊、愤怒。他开始搜集资料,联系更多当事人,于10月26日发布了一篇名为《中国到底有多少个杨永信》的文章,称豫章书院为“网瘾治疗学校”,“虐待、体罚学生”,如同集中营,学校创办者吴军豹及相关工作人员涉嫌违法。
在杨永信淡出媒体视野之后,“网瘾治疗”重新成为最热门的话题之一。越来越多前豫章书院的学生仿佛看到曙光,开始出来爆料。
这一天,珊珊在手机上看到“温柔”的贴子,一边看,一边落泪。她15岁的时候被母亲送进豫章书院,与爆料者经历相仿。想到过去的事情,她“有感而发”,开始在微博上爆料,讲述自己在豫章书院的亲身经历,并出镜接受媒体视频采访。
豫章书院前身龙悔心理教育专修学校(以下简称“龙悔学校”)2012级学生染尤,也開始在微博上讲述豫章经历。温柔和一些学生创建了多个“爆料群”和“维权群”,吸引了大量的前豫章书院学生加入。信息技术的发达,让这些学生能够轻易找到媒体,说出过去这么多年不敢说的话。
豫章书院的毕业生们也开始寻求法律支持,在温柔等志愿者的帮助下,已经有两名公益律师愿意为他们提供法律援助。
大众和媒体的舆论压力,使得豫章书院成为众矢之的,在重围之下,难以喘息,并不断被媒体和网民抽丝剥茧,逐渐招架不住。最终,豫章书院于2017年11月3日,被当地主管部门注销办学资格,责令其在一个月内妥善安置在校学生和老师。
“原先不去学校的,甚至说在家里面就是让家长无法安心工作的这部分学生,回去之后,能够正常地在全职学校里面就读。”豫章书院校长任伟强接受央视采访时称。
烦闷室
一切都从烦闷解脱室(学生们也叫它小黑屋)这里开始。
罗被一名教官搜遍全身,身上所有的物品都被收走,包括眼镜,只剩衣服。他站在门口,看着里面黑咕隆咚的,有一股尿骚味,还夹杂着霉味。他犹豫了一下,问这里是干什么的,然后就被一只脚揣进了这间小黑屋。房门被重重关上。栅栏式的铁门外面被一层厚厚的塑料板封住。
房间大概10平米,昏暗。地面潮湿,上面铺着一床军用被子,旁边放着一桶罐装纯净水,一只铁碗,墙角搁着一个便盆,一切都是脏兮兮的。地上还有尚未清理的排泄物和食物的残渣,几只蟑螂和蜘蛛正爬来爬去。
石灰墙光秃秃的,也遗留着尿渍。屋子里没有窗户,其中一面墙壁上挂着旧空调,电线已经被剪断多时,高处有一个小通风孔,射进来一束光。大部分光线是从门外透进来的。
罗走到门前,看见门外也是一个小房间,右侧有一张上下铺床,看守教官正坐在那儿休息。透过教官的房门,他可以隐约看到刚才路过的小院。
罗喊了几句“放我出去”,但没人理他。他气愤地敲了几下墙,手直生疼。这是什么地方?他觉得是个监狱性质的地方,但自己又没有犯法,想不明白。他坐在被子上一直琢磨。到了傍晚,教官从门洞里送来晚饭,米粒很硬,只能看得到蔬菜,难以下咽。
屋子里气味浓烈,墙沿下还有一个老鼠洞。他天生胆小,怕老鼠,只好拿被子把自己蒙住,想着这是哪里。他昏昏沉沉,一会儿像是睡了过去,一会儿又似乎醒了,一个晚上折腾了多次,也不记得是不是真的睡着过。
第二天醒来,他叫喊了几回,说自己已经年满20周岁,要见律师、警察。后来,他说,这是受从小看的港产片的启发。教官依然不理。吃过早饭之后,教官送来一张纸,上面写一些文言文,让他背出来。他问教官背不出来会如何。对方答:背不出来就要挨打。他开始觉得,这里是个洗脑的地方。
来这之后,他想的只有一件事:快点离开这里。十来平方米的地方,他早已摸得一清二楚。没有窗,外面有两道铁门,可能更多。琢磨不出办法,他就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转着圈走。数地上有多少瓷板。
尿急了,他直接在墙角的便盆里解决。想上大厕,就要由教官带着,去外面的卫生间。教官一天只给两三次机会,如果频繁上大厕,就懒得搭理,让他憋着。后来干脆让他在便盆里解决。
房间里气味越来越重。从第二天开始,他一直挨着门口睡,尽量远离便盆。门外的灯24小时照着,又让他觉得晃眼。晚上,看守教官换了人。他让教官关灯,也没有回应。几天里,他的睡眠质量都不好。
罗一天到晚都在琢磨自己要关多久,怎么出去,出去了怎么办。到第三天晚上,罗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吃晚饭时,他撩起衣服,开始拿塑料饭勺捅自己的肚子,计划把自己捅得胃出血,然后被送到医院,再逃跑。结果捅了五六下,觉得太痛,放弃了。
第四天开始,罗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观察门外的看守教官,发呆。到了第七天傍晚,一名郭姓教官拿着档案袋,把他带到外面的屋子,让他在一份文件上签字。罗只看得到签字栏,问这是什么。郭教官踹了他一下,让他快签。罗签完名,郭教官吹着口哨便走了。
不久,罗也被带出小黑屋,穿上了民国装,在外面的操场上与一群小孩集合在一起。他慢慢了解到,自己已经成为豫章书院修身教育专修学校的一名学生。
在豫章书院,有至少12间大小不一的烦闷室,最大的十几平米,最小的不过五六平米。“至少有四间平时不用,专门用来供家长和领导、媒体参观。”豫章书院的一名学生称,每名新生入学都要先在烦闷室里关七天。
11月5日,《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在开放日看到的烦闷室已经铺上木地板,装上了崭新的空调。“那都是后面装修装的,原来是水泥地,空调你发现也是有两个,其中一个比较旧的,就是原来的坏了的空调。”豫章书院前教官田丰解释。
进入烦闷室,如同经历一场仪式。
“抓捕”
罗始终忘不了2013年9月的那个晚上。他和父母吃过饭,在卧室里休息。8点,屋外有人敲门,母亲喊他出去。他走出房门,看到客厅门口来了一名穿警服的人,胸口有编号。
穿警服的人说小区有人举报高空抛物,要罗协助调查。他看对方穿着正规,不像作假,便跟着一同出门。走出房门,他便发现不对劲,两边各走出一名黑衣人,架着他进电梯,下楼,进入一辆五菱宏光牌银灰色面包车。
他坐中间,两名黑衣人在他左右。车上加司机总共六七人。面包车向东行驶,路上的灯光渐渐暗下来,车辆也越来越少。左边的人拿着手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右边的人则拿着电棍,偶尔放出电流。他开始产生怀疑,担心遇到绑架,吓得不敢动弹。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车在一个院子里停了下来。他被送进了豫章书院的烦闷室,关了七天。之后,他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豫章书院的很多学生都有过与罗相似的经历。家长配合书院的教官,把学生抓进学校。大多数人因此都会觉得自己是被家人骗进了豫章书院。
魏然(化名)一直对自己的母亲怀有恨意。她觉得母亲亲手把自己送进了一个地狱般的地方。
2016年11月的一个周一,魏然母亲开车去接她,说要带她去南昌的外婆家。她太久没有见外婆,与母亲的芥蒂暂时也被这次旅行冲淡了。
在之前的两天,母亲说要把她送到豫章书院读书。那时候,魏母对这间学校并不太了解,只是听老师说可以学习传统文化,还能矫正叛逆期学生身上的问题,觉得特别好。魏然不同意,和母亲吵架了,住在朋友家里。
到了江西,见过外婆,母亲带她出去玩。到了建筑古朴的豫章书院,一名女教师接待了她们。女教师把魏然带到一个小教室,她转身发现母亲已经不见了。老师说母亲有点事,让她在那里等待。之后两名教官过来看着她,并抢走了她的手机。
过了一段时间,魏然还没有看见母亲,开始着急。她让教官给她手机打电话给母亲。教官不许,她情绪激动,开始大声哭泣。没人理会。时间一长,她越来越着急,要从老师手上抢回手机,开始一边哭,一边骂抢手机的老师。
之后,教官把手机交给了魏母。魏然则被几名女教师架到烦闷室前,搜身。老师要求她把内衣脱掉,全身搜一遍。她身上所有的私人物品都被拿走。
搜完身,老师便把她关进了小黑屋。屋子很小,没有窗,有一个小卫生间,有放在地上的被子和碗。她开始恐惧,恨自己的母亲和豫章书院的老师,觉得自己被母亲骗了、抛弃了。她一直哭着。
魏然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问题女生。去年,她喜欢一个男生,家里人知道后强迫两人分开。在这之后,她开始出现抑郁症倾向,“有一点点严重,我很害怕男孩子。”她自己跑去英国散心,调整了两个月。
回国之后,常常和朋友泡吧,学会了抽烟,喜欢文身,但不喝酒,也不吸毒,只是有点贪玩、调皮,每天回家比较晚。魏然喜欢画画,学习成绩不错。魏母一直觉得女儿很乖,直到有一天发现了她身上的文身,接受不了。
“我当时就不太开心。兩个人就吵了一两次架。”魏然认为这是母亲送她到豫章书院的原因。
她在烦闷室里哭了很长时间,第二天醒来,接着哭。她觉得心灰意冷,想自杀,但烦闷室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可以借助的工具。她就用头撞墙,撞了一阵,头好疼,放弃了。她又开始绝食,连着有三天,也放弃了。
有一天下午,她跑到卫生间里往身上淋冷水,想弄坏自己的身体。卫生间里只有冷水。她站在冷水底下淋了一个多小时。因为没有遮拦,看管她的老师可以把卫生间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不过,老师并没有管她。这个时候已经是冬天,她越淋越冷,也没有觉得自己生病了,又放弃了,缩进被子里。
在烦闷室里,很多人因为恐惧和绝望,产生过自杀的念头,甚至付诸行动。
在几个月后,她的同学则把过去的经历当成笑话讲出来。有一个女生告诉魏然,她关在烦闷室期间,也是心灰意冷,每天醒来都要尝试各样的自杀方法。比如,从一个台子上往下跳,吃石头,用石片割腕等。
在经历了烦闷室幽闭的生活、体验了各种惩罚之后,豫章书院出现过多次学生试图自杀事件。曾经有学生喝花露水,试图自杀,没能成功。有学生吞牙膏和洗衣液,被送至医院洗胃。
2012年进入豫章书院的染尤曾看到一名女生喝洗发水自杀。学校没有带女生去医院洗胃,而是直接拿盐水给她灌,整桶灌下去,然后抠她喉咙,一边灌,一边抠,直到吐到没泡沫为止。吐完之后,这名女孩挨了一顿龙鞭。
系统
豫章书院始建于公元1131年,清末停办,为古代江西四大书院之一。2011年,吴军豹宣布豫章书院在南昌罗家镇正式复学。此举得到当地政府认可,也遭遇了一些非议。
吴军豹是豫章书院山长、实际控制人。他生于1978年,南昌本地人,做过木材生意。
2005年开始,针对网瘾、厌学等学生的民办特训学校在国内各地兴起,高峰时期全国有八十多所。吴军豹正是在此时期进入特训学校领域。他于2007年创办了南昌龙悔心理教育专修学校,担任校长。2011年底,吴军豹又成立豫章书院德育学校,自称“山长”。第二年,他合并了龙悔学校和豫章书院德育学校,成立豫章书院修身教育专修学校。
他找到原南昌市市长李豆罗担任书院名誉校长。《南方人物周刊》记者联系李豆罗,他回复:“这事不归我管。”
吴军豹以国学教育和修身教育为卖点,吸引了大量家长把子女送入学校。在书院内,学生必须穿着类似民国装的书院服,课程则以吴军豹编的《豫章书院修身科讲义》为主,内容大多源于程朱理学,其余还有清人陈宏谋的《养正遗规》、《教女遗规》,以及语文、数学和英语等中学基础课程。
学生必须会背诵《豫章书院修身科讲义》中的内容,每天晚上“考德”,如果背不出,则要挨戒尺惩罚。由于课本多为文言文,不少学生不明其义,只好在每个字下面注音,或者写同音字,藉此背诵。
“开始我们就只做国学教育和修身教育这一块的,在教学的过程当中我们引入儒家教育、儒家思想,那么从孝亲尊师这些方面来对孩子引导,发现对多数的学生还是有个比较好的教育效果的。”豫章书院校长任伟强在接受央视采访时称。
在书院内,吴军豹拥有绝对的权威。教官则是各种处罚的主要执行者,从体罚到龙鞭。豫章书院前教官周文亮介绍,教官需要与学生同吃同住,月薪两千余元。处罚执行不到位也要扣钱。“这种工作环境,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有些事,我不情愿做,他也会逼着人去做,没办法。”田丰在做了两个月教官后,选择离开。
在学生中,吴军豹也建立层级,设置男女学生校长和多名“议员”。“议员”负责监督学生,一旦有违规,便可记名字,以便每晚考德惩罚学生。
学生校长位于学生权力的金字塔尖。“学生校长是权力蛮大的,不用训练,还可以协助教官训练。”谌震曾经担任过学生校长。
2010年,谌震18岁,在父亲谌云的陪同下进入龙悔学校。“我也没有排斥,自己想试一下。那时候也会觉得自己总是很想上网,有网瘾。”他在里面关过烦闷室,挨过两次龙鞭。冬天,吴军豹在拆老家房子盖新房,拉了龙悔学校不少学生去干活。谌震在拆砖头的时候砸伤了一根指头,缝了六针。
谌震在头几个月也挨过两次龙鞭,却从没挨过戒尺。他过去因为经常熬夜上网,身体不好,进入龙悔学校后,每天军训,做俯卧撑、蛙跳跟不上。教官认为他偷懒,打了他两下龙鞭。“如果故意偷懒,又没出汗就说不行,肯定要多打几鞭,看你出了一点汗,你还坚持,但坚持不了,就少打几鞭。两次都是训练问题挨打的。龙鞭有的打得轻,有的重。”谌震称。
不过,他在学校一直让自己保持清醒,冷静,“在里面一不闹事,二经常反省自己。”第四个月,他被吴军豹任命为学生校长。
在担任学生校长期间,他的主要工作是协助教官进行管理。学生校长无权直接决定如何处罚,如果他想处罚人,需要写一份报告,向校长申请批准处罚,校长基本上都会同意。因为权力较大,很多学生都愿意和学生校長搞好关系。
“学生校长是有权力可以记学生名字。记了名字的然后就会挨戒尺什么的。”周文亮说。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南方人物周刊》曾多次尝试联系吴军豹,但未获回音。
秩序
秩序从烦闷室开始。度过在烦闷室的七天,才能正式成为豫章书院的学生。秩序带来的威严,开始真正降临到每一个人的头上,一直延续到离开学校。
每天早晨5点半吹哨,起床,集合,参加晨仪,礼拜孔子像,诵经,之后打扫卫生,吃饭、上课、训练、洗浴、自习,任何一个环节,只要慢了,稍有差错,都会被记名字,挨戒尺。
在学校里,男女生都不允许交谈、传纸条,上课必须目不斜视等,各种成文不成文的规矩无数。其中被学生称为“三大高压线”的是:不准顶撞老师、不准逃学、不准恋爱。秩序的维持主要依靠戒尺、龙鞭、体罚和关小黑屋。晚上9点,开始当天的“考德”,惩罚违规学生。
姗姗从烦闷室出来当天就被打了戒尺。因为之前她在烦闷室里时,老师给了一张打印了文言文的A4纸,她没有全部背下来。晚上“考德”,她被一名女老师打了13下戒尺。第一下打到掌心,就觉得火辣辣的疼。她手腕上留着一棱一棱的尺子印,手心像水肿一样,很软,很烫。“她咬着牙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狠心。”处罚结束,她哭了,觉得没希望。
在这之后,为了少受皮肉之苦,她一直比较“狡猾”,不闹。但依然难免违规,因为规矩太多。她曾见过一名女孩子因为洗澡速度比较慢,被老师记名,晚上挨了戒尺。学校的女生卫生间只有七八个水龙,热水不足,需要轮流洗澡,每天20人。“冬天特冷,如果不是说特别脏,有的时候我就不洗。被老师发现没洗澡,或者头发出油,当天晚上都会挨打。”
旌从小黑屋出来之后第三天便挨了戒尺,也是因为没有背好课文。晚上“考德”的时候,老师念到她的名字,拿着戒尺在她手心打了十下。她的左手肿了,到第二天才消退。第一次挨罚,心里只有害怕。从这以后,她几乎每天都会挨戒尺,最少5下,多的时候二十几下,最后两只手掌都长了一层厚厚的茧。
孙璇(化名)从小黑屋出来不久也挨了戒尺。2013年,她16岁,刚到学校,睡不好觉。每天还没吹起床哨,她就醒了,没事可做。也为了节省时间,便提前爬起来刷牙、洗脸、叠被子。被同住在寝室里的生活老师发现,打了五下戒尺。她不敢反抗,之前看过一些同学反抗之后被打得更狠。挨完罚,必须面带微笑,向老师鞠90度躬,说一声“感谢老师教诲”。
后来几次睡不着,她都偷偷地早起,有时候还是会被老师发现,挨了戒尺。“怕你有什么小动作逃跑。”孙璇认为。挨了多次打,她再不敢早起,醒了也只是躺在床上瞪着眼睛,一直等起床哨。
戒尺是33厘米长的直尺,边角比较尖。多名学生告诉《南方人物周刊》,学校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戒尺都是钢尺,最近两年才换成了竹质。吴军豹曾否认钢尺之说。豫章书院前教官田丰介绍,戒尺是竹子做的,上面刻着三字经之类。豫章书院的教师和教官,每人配备了一把。“打断了很多根。”
用戒尺惩罚学生,每名教师(教官)的执法尺度不一样。“如果遇到性格好的老师,她不会使劲地打,但是手也会红,也很疼。”孙璇回忆,有一名班主任,每次使用戒尺都收着劲打。但大多数老师并不这样。
“我见过最大力的教官,把戒尺举过头顶,跳起来打。那个学生的手瞬间就往下坠,打一下就已经红肿起来了。我看着都疼。我见过一个学生被罚,一个教官使劲打了一半,另一个教官就使出更大的力气,像是比力气。”
有的学生在挨罚时被戒尺的边缘划伤,流了血,老师就换一只手继续打。“有的人可能第一次挨打,没有经验。手要绷得很紧很直,才不至于被戒尺边角刮坏。”孙璇说,这是她挨打的经验。
“打戒尺对于学生来说天天都有,稀松平常,我觉得这种手段太强硬,处罚力度也太大了,普通人承受不来这种打法。”田丰说,“龙鞭就比较少打,但是打一次真的是痛很久。”
打龙鞭是豫章书院里最严厉的惩罚,一般用于处罚逃跑、恋爱、打架和顶撞老师的学生。田丰称,龙鞭的材质类似于塑料,有一个手臂长,手指头粗细,有韧性,打下去就是呼的一道风。校长任伟强解释,其材质为竹炭纤维。
魏然挨过三次龙鞭。她当时只有15岁。第一次挨龙鞭是在2017年2月。
我当时与一位女生互有好感,我挺喜欢的哈。我们有的时候会传纸条聊天。学校经常不定期搜查,那一次把教室、寝室、食堂全都搜一遍。我们俩的纸条在教室被搜到。我们俩一起受处罚。她因为比较像男孩子,被打了10下龙鞭,我挨3下。我感觉他们有点歧视的感觉:都怪你来勾引女孩子。
喜欢同性的人学校里也会有。我有个朋友,也和一个女孩子谈恋爱。她被打龙鞭比较多,另外那个有点像男孩的女孩子就被骂得比较惨。老师当着所有学生的面羞辱她,骂她狐狸精,不要脸。如果我被那样骂了,当场就想去死。
第二次挨龙鞭也是因为传纸条。我们俩都20下。当时,任伟强校长拿透明胶裹着握手的地方,打我们。一个女老师说,看你们把我们任校手都打伤了。那时候冬天,他手干裂,打完之后手裂开了一点。执行龙鞭的一般都是任伟强校长。
打一下,我就开始哭,往两边滚走,有人按回来。但是太疼了,按着我们的人都是学生,自己的朋友什么的,朋友看不了我们那么痛苦的样子,一心软,手就松了,我就开始在地上滚着。两个人按着手和脚,有的时候按不住,就三个人。
20下之后,屁股都变黑了。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破皮,我没有,但是不能动,也不能躺,走路也痛。大概习惯几天就能走路了。但是,要看你打的数量。打三下,一两个星期就正常了。我挨了20下,一个月后印子才消掉,但是还是会觉得痛。打完之后,他们也不会找医生来看我们。
我第三次挨龙鞭,是因为书法课上有几个人讲话,所有上那节课的同学都被连坐,挨了龙鞭。直接铺上垫子,有的人挨了六鞭,有的人三鞭,当着全校师生的面。那次没有通知家长。一般情况下,打龙鞭的时候,学校会通知家长,如果是次数少的话,有时候也不会。而且学校不会说得很详细,家长并不清楚多严重。打龙鞭和戒尺都是在没有监控摄像头的地方。
“在那边就算教官不打,晚上考德的时候,校长任伟强也会抢过去打。”周文亮说。对于龙鞭和戒尺惩罚,任伟强称:“负强化和惩罚也是一种教育方法,并不是说这就是一种暴力,是让学生知道做事一定有所边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曾经有一名女生早晨在孔子像前读书的时候,把《豫章书院修身科讲义》落在孔子像下,被吴军豹养的一只狗咬坏了。最后学校认为她不尊重孔子,罚了她龙鞭。吴军豹亲手执罚,下手较重。一名老师害怕,给女生的母亲报信。女孩的母亲赶来,进不了学校,趴在校门口等着。当晚,女生被家人接回了家。苏璇说这是她见过最不忍的一次。
除了戒尺和龙鞭,其他形式的体罚在豫章书院也是司空见惯。
苏璇回忆,她在豫章书院期间,被要求军训。稍有差错,便会遭受各种体罚,从跑圈、蛙跳、鸭子步到俯卧撑等。学校还常常在凌晨吹哨紧急集合,所有学生下楼跳蛙步。旌最害怕的体罚则是架床板,把两只手撑在地上,然后两只腿架在床板上或者板凳上,一边撑着,一边背书。
孤立
旌是少数自愿进入豫章书院的学生。
2013年,旌13岁,在老家浙江读初一,成绩中上。在学校里,常常有几名同学拦住她,要她交“保护费”。一开始,她不愿交,那几名女生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扇她巴掌。
她不敢告诉家人。挨了几次打,就开始每个月交100块钱给那几名女生。“当时家里两个星期给我100块钱充饭卡,有一段时间,我就基本上都不吃中饭,然后就去交‘保护费。”
因为老有同学欺负,自己也不喜欢去上晚上的课,旌就开始逃课。父母骂她,她也没说学校里的情况,而是离家出走。
父母觉得她处在叛逆期,厌学,就在网上搜解决这类问题的学校,发现豫章书院可以帮助小孩矫正厌学毛病,还有国学教育,又是全托性质,想送她过去。“我从小练习毛笔字,看到那个网站说讲国学,其实挺有好感的。”旌回忆,2014年3月,父母开车带她去了豫章书院。
旌说,吴军豹之妻胡立兰带领他们一家参观学校。旌看到學生都在学毛笔字、古筝,还有刺绣,觉得挺好。旌的父母问学生,这个学校有没有欺负新生的情况,都回答没有。当天,旌的家长与学校签了一份三年合同,准备让她从初一读到初三。
随后旌领了生活物品,正式入住学校。“可能因为我爸妈都在,所以我们没进烦闷室。”她说,自己是极少数入学没有进烦闷室的学生。后来,她在学校教材《豫章书院修身科讲义》扉页“本书出版贡献人士”中发现了家长的名字。多年以后她说:“父母可能被骗才去入了股。”
在入学之后的一个多月里,她一直感觉自己被孤立、大家都很冷漠。“老师平常不跟学生聊天,对我漠不关心。同学之间也没有朋友,大家缺乏信任,找不到人倾诉。”她回忆,自己还经常挨戒尺。吴军豹下命令让学生互相抓错,“谁发现有人违规,当晚有惩罚便可以减轻或者消除”,“同学之间互相举报”,她觉得难受,甚至绝望。
旌在豫章书院很少吃荤菜,大多数是各种便宜的素菜,吃得最多的是土豆。食堂的荤菜,多是一些廉价的速冻肉,如鸡翅的翅尖,很少见到肉,很多时候毛都没弄干净。“不卫生。”田丰评价。一些学生吃不饱,苏璇借值日的机会,藏馒头在自己的小饭盒里,塞在被子下,留到饿的时候吃。
2014年5月5日中午,食堂难得做了一回鱼。结果全体学生食物中毒,上吐下泻。学校给每个学生发了一份自制盐水,让大家坐在文史馆内喝盐水清毒。
“后面就查了一下环境,在盛菜的锅下,有个专门的保温柜子,装热水的,里面全是蛆。”田丰解释这次集体中毒事件的原因。
“中毒,喝了半天盐水,加上两个月来的孤立感,我当时已经有那种绝望的感觉。”快到晚上的时候,旌把装着盐水的茶杯下的小碟子摔碎,捡起一块碎片,“一狠心,一咬牙割自己的左手手腕。”
环境冷漠,感觉不到温暖,她说,想借这样的举动博得大家的同情,但也有想自杀的心理,“当时是多种情绪夹杂在一起。”
她比较幸运,没有伤到动脉,但也流了不少血。同学很快发现了她的异常,报告给老师。
“我当时以为老师会对我特别关心,还会带我去医院包扎。”旌告诉《南方人物周刊》,老师看了伤口,觉得只是皮外伤,也就没管她,同学也只是在一旁看著。她所期待的关心没有出现,只有趴在桌子上,任由伤口的血自己凝固结痂。第二天,她因此事被打了20下龙鞭。
孤立感并非为旌所独有。在学校里,不少同学都会有类似的感觉,被人孤立、举报。
“回到宿舍可以讲话,必须得讲健康一点的话,因为旁人也会举报,然后老师说那就是立功啊,有机会升级。”染尤回忆。
随着时间推移,旌渐渐有了朋友,最初的孤立感也不再那么强烈。
在豫章书院,新生一般都由老生带。热心的老生往往会传授他们经验,避免新生因为“无知”而受到无妄的惩罚。一些老生甚至会保护新生,减少新生受罚的几率。
逃离
罗胆子小,从烦闷室出来之后,他一直小心翼翼,尽量少说话,不惹事,让自己不引人注意。就像在烦闷室里一样,他每天都在琢磨逃跑的方法。他一直在观察教官和老师,探查钥匙在谁手中,大门多久换一次班,窗户哪里有裂缝。
每天不论在哪儿,他一有空都是盯着窗外。有一次在食堂吃饭,他又不由自主地望着窗户,发现有一个小男孩也跟他一样盯着窗户,两人对视一眼,知道了彼此有着相同的心思。他们开始成为朋友,并一起找到另外三名比较高大的同道伙伴,开始悄悄策划逃跑。
小男孩15岁,来自沈阳,父母骗他到南昌旅游,结果却进了豫章书院。罗认为他虽然个子小,但胆子大、脑子活,视他为五人中的头。2013年11月,小男孩提出了一个方案:五个人想办法接近小黑屋,趁没有人的时候,潜入小黑屋所在的院子,关上蓝色的大门,一起制服落单的看守教官,然后抢手机给亲戚朋友打电话求助,并报警。
他们一直在等待时机。“我们找不到机会接近那个蓝色的门,那些人非常警觉,一靠近蓝色门那里都会被呵斥。有些人又在犹豫,如果被抓住的话又会挨打。”罗说,小男孩还提出利用老师每天开会的时间,撬开食堂二楼的窗户,跳楼出去,他们找了多天,但迟迟没有找到工具,因为身边所有的器物几乎都是塑料的。他们的逃跑计划到最后也没付诸行动。
当罗在策划逃跑的时候,女校的姗姗每天也在琢磨如何跑出去。刚从烦闷室出来的时候,她每进一间新教室,看到窗户总会找机会推一推,拧拧螺丝,看有没有松动的,能不能逃跑。但螺丝都被焊死,窗户外面还焊接了铁网。
她想逃,却不敢随便跟人说出这些想法。虽然有一些同学对她很好,帮她洗衣服,但她也很少聊到逃跑的话题,即便发现对方也有这样的想法,也要两个人指着天发誓:不会说出去。
“小孩”也曾经有过一次逃跑行动。他当时只有12岁,自称为“小孩”。和大多数同道的想法一样,他也是翻围墙。宿舍是封闭式的,院墙上有一个栅栏式铁门,两扇门拴在一起,上面有一个空隙。小孩学过素描,知道头能钻出去,身体也能钻出去的道理。有一天晚上熄灯以后,他与一个好友成功钻过了第一道门,在第二道门前被值班教官发现。两人被教官拳打脚踢了一番,关进了烦闷室。
这是一间比较大的烦闷室,已经关了几个新生,他们声音稚嫩,像是小学生。其中一个新生一直在哭,吵得小孩睡不着。他爬起来把新生打了一顿。“我干嘛要教育他?他以为我人很好,是刚被抓进来的新生,我身上穿着学院服呢。”“小孩”已经完全把自己视为老生。
七天之后,从烦闷室出来,“小孩”和他的朋友都被打了十下龙鞭。
在豫章书院,逃跑是一项“大罪”。无论是在豫章书院,还是在其前身龙悔心理教育专修学校,都有严密的封锁网络。龙悔学校不仅铁门多,天空中也布满了铁网。多名学生回忆,在豫章书院,没有铁网的地方都是三米多的高墙,还有铁丝网,有的地方也用铁网封住了上方,宿舍楼的阳台和窗户都裹上了一层铁网。十年来,能够成功逃离学校的学生屈指可数。
在豫章书院待了一年多的旌介绍,2016年,有三名南昌本地学生趁宿舍二楼装修,铁网没装好,从阳台跳下,逃回家里,但最后都被抓了回来。“家里签了合同嘛。”旌说。
2012年5月,龙悔学校曾经发生一起集体逃离事件。后来的学生称之为“起义”,也有人称之为“暴动”。这次事件参与人数多达十几名,是豫章书院(龙悔学校)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逃离行动。
多名学生回忆,这一年,因为修建新校区(即现豫章书院),吴军豹抽调了大量男生(包括16岁以下学生)到工地干活,做小工。在此之前,学校也一直是全军事化管理,学生们全天都在进行体能训练,还常常遭受跑圈、蛙跳等体罚。一些学生不堪忍受,觉得每天生活得如同监狱里的劳改犯,想出去,回家。
十几名学生偷偷聚集在一起,策划逃跑。那一段时间,因为吴军豹忙于豫章书院建设,一些教官也去了新校区,龙悔学校管理出现松动。有一天,这些学生相约一同前去找执管大门钥匙的教官。
“他们铁了心要走,一开始求教官,跟他说理,说‘把钥匙给我们,教官肯定不给,大家就把他绑起来,抢了钥匙,跑了。那时候失控啊,十几个跟着跑。只有三四个教官,看管不怎么严密。倒是没有打架,大家只顾着跑。一些外地学生,出去了也没地方去,本地的学生直接找到家里。最后大部分学生都找了回来,只有几个没有,可能那些家长也不让回来。”吴林(化名)是当时的在校生,他称自己没有参与,只是在一旁看。
事件发生之后的第二个月,豫章书院建成,吴军豹把龙悔学校和豫章书院合并。最后一批龙悔学校学生全部迁入新校区。吴林回忆:“我2012年初去龙悔,8月份离开豫章,总共待了半年,是龙悔的最后一批学生,豫章的第一批男生。我那时候才13岁。”
“有的逃出了三四个省,最后在收费站被抓回来。回来脱裤子当众打了龙鞭。”旌说,在龙悔学校,此前还有一起“学生起义”,老校区有六道门,十来名学生集体冲到第五扇门的时候被赶回去了。
张代是少数成功逃离而没被抓回的学生。他是“二进宫”,因为沉迷网络,2009年10月在父母的授意下,被教官抓进龙悔学校。2010年底,又被送去一次。
张代第二次被抓,依然是到老校区龙悔学校,照例关进烦闷室。第二天,陈骁(化名)也关进了他那间屋子。陈骁是南昌本地的中学生,喝了摇头水,被父母送进豫章书院“戒毒”。张代和他聊天,发现他想逃跑。他们和另外三人便开始一起策划如何跑出去。
从小黑屋刚放出来,陈骁趁教官休息的时候,在办公室偷了一台手机,准备打电话向外面求救。他剛摸出手机,还没来得及打电话,便被教官看见。教官打了几十下戒尺。他两只手被打之后,肿得像包子,上厕所连皮带都解不动,还是张代帮他解的。
他们在观察了学校的各个角落之后,发现想逃出去只有翻墙才有可能成功。在张代被抓进豫章书院的第十五天,早晨6点,天还是黑的。张代等五人在书院集中晨跑结束后,趁大家都在洗漱,借着天黑,抱着棉被和大衣,避开了教官的视野,跑到一片围墙下。围墙有三米多高,顶部拉着铁丝网,网上挂着锋利的刀片。陈骁踩在张代的肩上,怕铁丝网有电,用棉被和大衣把铁丝网裹得严严实实,爬到棉被上,然后把其他人拉上围墙,从上面跳了出去。
他们不知道学校位于何处,只是拼命地往一个方向跑,在一片工业园区找到一家废弃的工厂,躲在厕所里。他们每人手上拿了一块砖头,商量好一有人进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砸。
“不是我夸大事实,如果要是被抓回去了,少不了挨龙鞭,屁股说得夸张一点肯定要开花。”张代后来向《南方人物周刊》回忆,他们一直躲到中午,没发现动静,就开始往马路上跑,拦了一辆农用车,说自己是被传销骗了,刚跑出来。
最近,一名参与豫章书院事件维权的志愿者透露,他们调查发现,吴军豹为了建设学校,向周边村民融了一部分资金,因此一些村民也会协助学校抓回跑出去的学生。张代也是因为这种担心,不敢对农用车司机说实话。
不过,农用车司机很热心,免费把他们捎到钢铁学校门口。五人拦了一辆五菱之光牌黑的士,一路奔到陈骁位于南昌湾里区的家里。陈骁父母看到儿子手上的包扎,很吃惊,就给学校打电话,不再送儿子回去,同时联系张代父母,解释事情原委。张代父母知道学校里的情况,到南昌接他,并要求学校退款,但只要回了一部分。张代跟着父母回了家。
“我们那时候在外面,也没有找到。五个人全部回家,打电话回学校,后来不了了之了。”谌震觉得他们几人蛮厉害。他当时是学生校长,可以跟着出去一起找人。
未来
11月5日是豫章书院的家长和媒体接待日。尽管外界对这家学校的批评声不绝于耳,但仍然有三十多名家长来到学校,在校门口打出多条横幅,支持豫章书院。
“我的小孩不送到这里,送到哪里?”一名男家长愤怒地说道,“他们在这里挨打,总比在外面被流氓打、犯事被警察抓好。”
在学校主持的座谈会上,一名家长说:“我小孩刚进来的时候也挨过戒尺,学校也跟我们说了。我来探望小孩的时候,我小孩也没说打得那么惨。”
另一名山东的家长则哭着回顾她儿子过去的种种与如今的变化。她说,她的儿子厌学、依赖网络,进了学校之后变化很大,这与他在外面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多家媒体记者在采访时被现场的家长制止了。“我们的小孩在里面安静地学习,你们不要把那些不好的东西带到这里,干扰他们。”一名家长说。
不过,很多不在现场的家长态度截然不同。在豫章书院学生交流群内,不少曾经的学生质疑这些到场家长的真实身份,同时认为这些家长自己在教育的第一环节已经失职。
“小孩”的父亲认为学校涉嫌严重欺诈行为。他支持豫章书院前学生和家长的维权举动,并搜集了一些资料。因为自己的儿子“没有受到什么直观性的伤害”,他不一定会直接参与维权。
谌云在看到关于豫章书院的新闻之后,非常愤怒。“吴军豹坐牢就让他去坐咯,几百个学生受害者之中总有人会去检举或者诉讼他,跟你又没有多大关系。”
谌震回答说:“我也是受害者。”
看到这个回答,谌云呆呆地站在工厂里。2012年7月,谌震在从龙悔学校回家之后,在父亲的工厂里工作。谌云觉得儿子回来之后,一直情绪低落,没有精神,几乎不跟自己沟通,也不接电话。睡觉的时候,常常突然就醒了,还有自杀倾向。“感觉他精神方面有问题了。”他开始怀疑儿子有抑郁症。
随后,谌云带儿子去广州中山大学附属医院检查,进行药物治疗,住了20天院。“当时医生说有抑郁症。”谌震说,从第一次被关进烦闷室开始,自己有时会有很消极的想法,觉得活得不开心,想到生死。治疗期间,他还偷偷出走了三天,在网吧看别人玩游戏,身上没钱,就去外面餐馆吃了就跑。最后实在扛不住才回到医院。
“医生问我,为什么你的儿子会成这个样子?我说一开始是网瘾,就送他到特训学校戒网。医生跟我说,你怎么能让他去强制戒网,会戒出毛病来的。”自从听了医生的话之后,谌云越来越自责。
治疗回家之后,谌云帮谌震买了房,成了家,还给了他一家分厂打理,想让他将来继承自己的事业。谌震依然会间歇性低落,有时候除了去网吧玩游戏,对任何事情都心不在焉,有了孩子之后也没有太大的改善。
2017年9月,他又开始情绪郁闷,每天躺在家里,不接任何人的电话,厂里的扫尾工作也不去做。谌云一边担心,一边自责。“虽然说通过奋斗拼搏,在生活上已知足,但用多少钱也无法改变他的性格。”
在豫章书院事件爆发之后,一些志愿者和学生找到温柔,组成了一个小组,其中甚至有人是辞了职跑去的。过去一个月,这个小组一直在联系豫章书院毕业生和在校生,搜集证据,寻找律师,帮助学生维权。
谌云现在有两个愿望,第一个是想找一家专业机构鉴定谌震的情况,并治疗好。另一个愿望是帮助谌震维权。他已经联系上温柔等人找到的公益律师,认为吴军豹涉嫌“非法拘禁”,想要起诉吴。但他又担心搜集证据困难,官司难赢。
“我57岁了,万一有一天怎么了,我外面的债务啊、账目啊他也不清楚,不知道怎么养活自己,该怎么办?”谌云说道。
(感谢于垚峰对本文提供的帮助。高佳、刘芮、戚展宁、 潘晓瑾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