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毅坚卓,文脉相承
2017-12-15赵石屏
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大学同学,1938年他们考入西南联大,在五百里滇池侧畔相识、之后携手,养儿育女,相伴一生;为人之师,桃李天下。父亲赵伯礼,1915年生,江苏武进人;母亲刘世琮,1917年生,成都新繁人,是成都新都府历史上第一个女大学生。今年,母亲百岁诞辰,蓦然回首,恍如昨日。父亲和母亲这大半个人生的历历往昔,因为母亲百年诞辰这个大日子,又都一齐来到我的眼前……
文脉所系,苦难中愈加辉煌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是中国抗日战争期间设于昆明的一所综合性大学(简称西南联大),它是中国教育史上的一座丰碑。在国运维艰、物质极度匮乏的8年辦学时间里,人才辈出。在西南联大的校友中,走出了2位诺贝尔奖获得者、4位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8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171位两院院士及100多位人文大师。
西南联大名师云集,母亲说他们的文学课是闻一多讲授,历史是顾颉刚教授,思想史是冯友兰教授,古汉语老师是王力,数学课老师是华罗庚,体育课老师是马约翰……这是让多少学子神往而不可得的求学生涯!专业课全英文授课,有严格的学制管理,两门课不及格则除名。他们专业进校的时候是53人,5年后毕业的只有7人,其中就有我的父亲和母亲。
时值抗战,国家饱经苦难,1937年上海沦陷后,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踢碎江南明珠一样的水乡,时艰愤激,国破无家。父亲和母亲不知多少次给我们讲国破山河碎的国难之殇,家恨之痛。当年中国还没有飞机,日本的飞机毫无障碍地定期轰炸。所以躲进防空洞是联大师生的常事。听父亲说,一次华罗庚和几个学生藏身的防空洞被炸塌了,他和几个学生在里面努力用手挖,外面的师生用工具接应才脱离险境。
母亲说,一次往防空洞跑的时候,她忘了外公给她的怀表,跑回宿舍去取。再跑回来时,一个刚才和她一起的女生被炸倒在地,满身是血,回过头看女生宿舍,已经被炸坍塌。后来有了史迪威将军的飞虎队机组,才遏制了日本空军的嚣张猖狂。我曾经问父亲,西南联大都是学生和老师,并非军队,为什么这样凶狠地被轰炸呢?父亲说,因为中国最优秀的文化人聚集在这里,他们想要炸断的是中国的文脉!
《曲礼》曰:“父之仇,弗与共戴天”。父母反反复复讲述的国恨家仇,那种痛,那种传承文脉、振兴国运的誓愿就这样深深根植于我的心底。至今每次国家阅兵,中国空军驾驶的雄鹰在轰鸣声震之中呼啸而过的时候,我都忍不住热泪满面。中国的文脉五千年历经血与火的磨砺而不断,是因为中国文脉的基因,深深根植于中国的每一个家庭,在每一个家庭里世代传承,我们家是其中之一。
文脉所旨,德才学识之谓
中国文脉,有“德才学识”“修齐治平”之谓,在我的记忆中,几十年时间里父亲和母亲时常都深深感念西南联大恩师的道德文章、绝世才情,父母几十年也努力践行着西南联大的卓越。我父亲的学生总是对我说:“你不知道你父亲的学问有多渊博,你不知道你父亲讲课讲得有多好,你不知道你父亲的字有多漂亮,你不知道你父亲对学生有多好,我们学生是用‘伟大二字来形容你父亲的。”的确,我只知道,父亲的德才学识,无愧于西南联大。
母者,牧也。母亲绝顶聪慧,学问精深,然而母亲多次告诉我们什么是“首孝悌,次见闻”,人品是第位的。心要正,意要诚,凡事恕己及人、反求诸己。还反复叮嘱“德于我不可忘,德于人不可不忘。”别人对你的好不能忘记,要知恩图报,而你对别人的好不要记住,助人是自己的德性所为,不是为了别人报答。父亲晚年重病卧床,母亲不辞辛劳,悉心照料。父亲心疼母亲的辛苦,说拖累母亲了,母亲一面给父亲搓着失去知觉的脚背,轻轻说道:“妈(我外婆)说过,能照顾人的那个人是有福的。”以后我用这句话说给多个照料重病丈夫或妻子的人,他们无不恍然有悟,说这是一句多么智慧的话啊!我告诉他们这句话是我妈妈说的。
我的父母恩爱相携一生。父亲精通诗词曲赋,琴棋书画,才华横溢。父亲的书法好,喜欢题扇,母亲总是替父亲研好墨,在一旁做手里的事情,父亲一边写,一边念着,有时候记不准确了,停下笔回头望着母亲,母亲总是笑吟吟地脱口而出,父亲也满面笑容,继续写下去,写完,两人一起议论一番,然后母亲帮着压好纸扇,父亲选出他满意的印章盖上——此情此景,穆如春风;如天机云织,生死契阔……父母从相识到父亲去世,整整五十年,相濡以沫,与子偕老,算得上是东南之美矣。
父亲和母亲曾经饱受坎坷,在那一段风雨如晦的反知识的年代,父亲和母亲虽身陷囹圄,担心我们少不更事、丧失理想,不断写信反复叮嘱:“困境中的坚守最可贵,要有理想,爱日惜力。一个国家不可能不办大学,我还会上大学讲台,你们也还有机会读书。凡事预则立,要有准备”。我们听进去了,手不释卷成了习惯。十年之后,我们以优异成绩抓住了读大学的机会,父母欣慰至极。父亲为我题字“此乃学问之伊始,要更上层、二层……以成事业。”恢复高考四十年的时间过去了,父亲的手书一直放在我的桌面,过庭之训,每饭不忘。
我家的藏书在文革时被抄一空,父亲从“牛棚”里回来,就借来唐诗宋词元曲等古籍,用手抄的方式重新开始积累家学的文本,挥毫泼墨,吟诗赋词,笔走龙蛇。现在我的屋子里,墙上所悬都是父亲的遗墨,俊逸流畅,结字隽永。我的弟弟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临帖《灵飞经》,而父亲总是面带鼓励的笑容:“嗯,再写。”然后又将王献之习书法写干一池清水的故事慢慢地讲给我们,现在我弟弟在家里独辟了练书法的小书房,所临之帖都是父亲留下的,他说:“临帖如父亲在侧,见帖如人,不禁唏嘘。”
我们小时候就喜欢翻父母的藏书来读,父母的专业书,半懂不懂也翻来看,只要看书就专注得很,我好多次就趴在书边入睡了。不独我,全家都是如此,一本好书带回家就是全家的好心情。有次父亲带回本好书,母亲说让我们先看,谁知天快亮时姐姐发现母亲挑灯夜读竟已经读了大半!
父母的历史古文极好,古诗文烂熟于心,吐韵如锦、珠落玉盘,我常常笨拙地效仿。小学的时候我读了唐诗三百首,背诵《琵琶行》给父母听,将“初为霓裳后六幺(音yao)”读成什么的“么”,父母开心地笑弯了腰,说我认真读错字的样子好可爱;读中学时第一次听父母说到“日近长安远”“不闻人从日边来”的故事,让我惊奇万分,哦j原来古人的思辨如此高明、生动!至今父母那慈爱的笑容还在眼前,让我至今还如初读唐诗的小女蒙童,永远在父母的循循善诱之中,向往书香、向往智慧。endprint
我的父亲和母亲,专业精湛,博学卓识,人格卓著。几十年耳染目濡,日复一日,‘如时雨化之,自然而然之中,我们知道了何为学识,何为学者,何为家国情怀。故而不敢故步,不敢懈怠,高山仰止,卑以自牧。
文脉相承,心系家国继世长
我曾几次去到昆明,在五百里滇池侧畔,西南联大旧址,怀念父亲和母亲,想起当年父母坚卓求学,救亡图存的热血青春,思绪万千。这是一块圣地。近百年来,这里成长着中国数代以来最优秀的学者。丰博的学识,闪光的才智,庄严无畏的思想,坚卓抗争的精神,构成了一种特殊的精神魅力,成为中国文脉不朽的灵魂。
古人云,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如持左契,交手相付。今天,我们可告慰父母,父母把中国文脉的基因和智慧,传递给了我们、我们的儿女,并在我们这里延续:弟弟留美归国,现在是中科院院士,我们姐妹三人在大学任教。我女儿在我父母考入西南联大之后60年,考入北京大学,之后留美归来,报效家国。我们的几个孩子无不奋发向上,追求卓越,都成为各自领域的专业精英。文脉在我们这个家庭的传承,“见其进,未见其止”,我们延续着父母的生命,努力实现着父母的平生之志,文脉薪传,矢志不渝。
更可告慰父母的是,如今的國家再不是八十年前任人欺凌的中国,她稳稳地矗立在想炸断中国文脉的侵略者面前,成为了不可战胜的伟大国家。“似兰斯馨,如松之盛”,一个民族的文脉传承,大部分是在家庭的生命传递中完成的,一代又一代,永锡不匮。父亲临去前几周,叫我到他身边,父亲眼里是满满的深情期待和爱,父亲用他一贯清晰准确的语言,把他对教育的思考说给我听,我含泪记下了,也背下了。几年之后母亲临去,叫我到病榻前,秉承清华校训,嘱咐我“为国家再健康工作二十五年”……音容宛在,慈命镌心。于是,父母的文脉之嘱托成为我的一种向往,一种誓愿,我不敢一日懈怠,不敢不“临深履薄”。我将我自己许给这个誓愿,许给这个传承,为之竭尽全力,之后,我才能够复命父母,告慰父母,致敬父母文脉所系国运的拳拳之心。
子曰“祭如在”,每年父亲和母亲的诞辰和忌日,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大日子。我供上父母的遗照,在零点刚过,上香祭祀。然后我们依守在那里——香雾缭绕之中,仿佛父母芝兰玉树中,春服既成,执子之手;含英咀华,一唱三叹。咏而归……及此,泪已潸然。赋诗日:往昔难追泪千行,百身莫赎劬劳伤。唯将此生付家国,以许文脉继世长。
(赵石屏 《中国教育报》首席家庭教育专家,重庆师范大学教授,国家教育行政学院兼职教授,重庆市教育学会家庭教育专业委员会理事长,现代中国家庭教育研究中心主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