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从小果子树上掉下来
2017-12-14叶倾城
叶倾城
夏天的时候,我们送女儿小年去学游泳。同游者有一个叫东米的小朋友。游了没几天,东米没来——冒雨在阳台下练憋气,结果发烧了。
小年很兴奋,因为:“我一直学,他不学。我就游得比他好了。”惭愧,成年人也有一样的幸灾乐祸和私心,只是不敢表达得这么赤裸裸。
小年更说了一个小故事来表达:“我们俩都是小猴子,爬树摘小果子。爬呀爬,东米弟弟从树上掉下来了。我还爬呀爬……我摘到了小果子。”
言犹未了,马上从树上掉下来的,就是小年自己了。
她过了五岁生日后开始学钢琴,起初爱得不行,立下宏图大愿,要当钢琴老师。我在蒙氏班遇到的一位妈妈哼然冷笑:“我们家丫头起先也这样,半年后就不想学了,练琴就要靠催逼。”果然,半年后,小汤二转大汤一,多加一本拜厄,指法变难曲目枯燥,小年郑重宣布:“我讨厌钢琴。”
我说:“你不是想当钢琴老师吗?”
她嗔我:“我早就改了,现在我要当游泳教练。我,讨,厌,钢,琴。”说得一字一句。
饶是我看了那么多书,《虎妈战歌》《孩子学钢琴,爸妈先上课》,我心里还是有点儿慌,好言相劝:“钢琴多好玩呀,你学了可以教妈妈……”她摇头:“不好玩儿。”
最后我毛了:“练琴!不练就不能听故事。”
半小时的练习,她一会儿:“妈妈,我要喝水。”一会儿:“贴纸快用完了吧。”过不久,直接从琴凳上“咚”一声摔下来,装腔作势哭几声……拖了一个多小时。晚间其他事都不能做了。
去老师家练琴的时段,她磨磨蹭蹭,挑衣服,捡鞋子,不肯出發。下了楼,走几步:“妈妈我腿疼。”我草草安抚,再走几步:“妈妈我累。”我烦了:“快走。”索性哇一声哭将起来。我强行拖抱,委实体力有限,不能把她一直揪到老师府上——也有一站多地呢。只好悻悻带她回家,灰溜溜打电话请假。
我试着和她做思想工作:“年年,钢琴多好玩儿呀,能弹出那么好听的曲子。”
她也点头,“是呀,我会弹《玛丽有只小羊羔》,那就够了呀。”
“可是后面还有呀。”
“后面的曲子不好听呀。”
我们俩“好听”“不好听”了半天。我觉出自己的软弱无力——练习曲有什么好听?就好像,四则运算谈不上数学之美么。
我请教钢琴老师:“是每个孩子都会出现厌学期吗?”
他说:“有些孩子会,也有些不会。”
“一般要多久呢?”
他许是看出我的焦虑,也或者司空见惯,笑得很轻松:“不要紧的。只要家长坚持,就会过去的。如果在家里不肯练琴,可以来教室练琴,能好得多。”
我遂在盛夏时日,每天游泳毕,带她多坐一站地,去老师那里练琴。私心里又觉得她很辛苦,琴课毕带她去看电影——啊,这是书上所批评的“贿赂”行为,容易让孩子养成“为父母学习”的概念,陷入恶性循环。我明白我真地明白,但是……我只是一个会心软的普通母亲。
我网购了58块钱的小贴纸,专门用来钢琴表扬:巨大的一包,立体的、荧光的、多维的……应有皆有。我妈说:“够一个班的小朋友用一个学期了。”
我打电话给我家不多的几个亲友,请他们上门来当听众,给小年机会表演钢琴——她亲自挑了曲目《划船》,为了背谱总是不熟,急得哭闹了几回。我给小年买了美丽的金丝绒裙子,“就像电视里的钢琴家一样哦。”叮嘱亲友团正襟危坐,表情专注,而在演奏终了热烈鼓掌。我还专门教小年学了芭蕾舞的谢礼动作,优雅地撩裙屈膝礼。
我大概买了二十本左右古典音乐绘本,有《月光奏鸣曲》《胡桃夹子》,当然还有永远的莫扎特。月光老师的故事让她听得双目炯炯,听完音乐后居然还深思般地对我说:“……是有一些哀伤哦。”哈,她懂什么哀伤。无非是书里说的。
好久都没起色。我疑心是教材的缘故:有人说大汤进度太快、难度太高。于是跑去与老师商量:“不然我们转小汤三?”
老师答应得痛快。小年反而不干:“不要,小汤太简单了。大汤挺好的。”
我大奇道:“你不是说讨厌钢琴吗?”
她默然半晌:“……也还可以。”
我半惊半喜,难道她的堕树过程已经结束了?
她还是会大叫:“我讨厌钢琴。”但也渐渐习惯成自然,每天回家后,自己爬上琴凳,摊开书页。唯一的要求:“妈妈你坐在那边陪我。”每曲终了,都挑一张最心爱的贴纸。
同院的小朋友雨禾学得比我们还晚,许是天资聪颖,超了我们两首曲子。小年一听,斗志大起,当即振奋高呼:“我不能让雨禾追上我。”坐在琴前就开始信马由缰,姥姥说:“和雨禾进度一样也可以。”小年立刻身体一弹,坐得端端正正,手底下认认真真弹起来。
幼儿园开学了,教室里有一架风琴。(或者电子琴?实话实说,幼儿园不让家长进教室,远远一瞥看不出来。)老师每天会问:有没有小朋友想上来弹琴呀?小年说:“我把手都举成这样了。”——个子小,所以跳着脚举。回家后,骄傲地跟我们说:“他们弹的都是小汤二,我弹的是《小星星》,还是难的那种。”——这是大汤一的曲目。
就是这样,也许是终于渐渐领悟了音乐之美,更可能是虚荣、那互相追逐的气氛——心理学上有个术语,叫“观众效应”——小年又歪歪斜斜地回到了小果子树上。
我没打算她成为音乐家——所有艺术行业,都是为天才设计的。莫扎特是天生的,小音乐家扬科从来不曾得到过任何艺术的薰陶。
只是,作为写作者,最痛的时候,阅读和写作是我唯一的出口。文学及艺术都是看不见的手,能抚慰、能拥抱、能释放那一声声人群里绝口不提的绝望。而我希望,将来有一天,她痛苦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能在音乐里找到安慰。我在读《深河》时的泣不成声,她能多一个选择,可以是阅读可以是音乐。
人说三代学会穿衣吃饭,何况音乐。但,如果我不放弃,她不放弃,我与她就分别是第零代、第一代,我有生之年,也许能看到我的曾外孙女儿上卡内基音乐厅。
顺便说一声:发烧的东米小朋友,一周之后又重返泳池,现在与小年游得一样好。所以,最好不要从小果子树上掉下来。但,掉下来也没关系,重新爬上就好,我不在乎陪在树边,再躬腰驼背,保护你爬一次。
小猴子,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