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支教到家教
2017-12-14安小ber老爹
安小ber+老爹
老爹:
从小不喜欢在人前讲话,几个人对我也是个挑战,人越多越说不出话来。出来这几年,每一节课都有小组演示或者个人演示,不管面对中国人还是美国人,虽然还会紧张,但逐渐能够在很多人面前做展示了。对于我来说,花大量时间准备十分钟到二十分钟要讲的东西,讲得自己满意,不是照本宣科、照念照读那样地讲,还是会挂一漏万,讲得没有次序,总是有些小气馁和小遗憾,底气不足。和那些学前教育专业的学姐相比,有着很大的差距,很看不起自己的演讲能力。
这次支教,是去陕西咸阳礼泉县烽火镇初级中学。我们一共21个人,很大的一支队伍,分为急救、心理、音乐、美术、英语等若干小组。每天一个班,两节课,90分钟,完成4个理论、4个实践,以实践为主。作为讲急救这节课的志愿者,我主要负责讲解呼吸道受阻和心脏急患的基础知识。理论是脑梗、呼吸道受阻、心脏病和烫伤,实践是头部包扎、双胸包扎、手臂悬吊和手足包扎。讲实践,我选了最难也最熟悉的双胸包扎,不少同学一听就笑开了,青春期嘛,没办法的事,分配都这样分配了,只能硬着头皮上去讲。
第一天讲,心里还是打鼓,怎样讲出自己已经准备好多遍的、怎样和同学们自然有效互动,心里没底。打鼓归打鼓,最终总体讲得还不错,一些基本急救知识讲得自己挺满意,小课是讲得挺开心,大课就很闹心很垃圾。比如小课讲心脏病,按照网上找来的心脏结构图,一通讲。还举了当年上学学习心脏时的例子,生物老师如何拿一个猪的心脏做例子,讲得滔滔不绝。
这次支教的学校,所在的村叫薄太后村。本来支教只面对初一,校长希望我们讲给更多的学生,第四天安排了200人大课,急救课上需要的三角巾不够,一个上午又买布买线,赶工做了25条。我调侃说,一个上午薄太后就有了大型纺织厂。急救大课之后,安排很多活动,VR体验、小游戏、座谈、英语话剧表演等。5个志愿者带12个小演员排练台词,分配给我两个小演员,其中一个是开场的重要角色,一遍遍教他练习发音,后来的开场特别棒。于是,我发现自己挺适合一对一讲。
四天支教有一天是和学生们坐在一起吃饭,那顿饭是红烧牛肉面和放了韭菜的辣炒饭。旁桌一个男生、一个女生,男生旁边坐一个像妈妈的女人,女孩旁边则是奶奶一样的女人。妈妈和奶奶都在大声训斥着他们,火冒三丈的架势。从那不太好懂的方言里面大概听出几句,指责他们吃五毛钱一包的垃圾小零食,奶奶甚至把小食品袋一股脑扔在孙女身上。我们几个志愿者大眼瞪小眼都懵了,可在其他学生们看来,司空见惯,大概是经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吧。
家教,在公开场合这样完成,太离谱了,想象不到。如果自己是那个女孩子,大庭广众之下,会窘迫到什么样子呢?家长不管有没有道理,因为是家长就有了公开羞辱自己孩子的权力吗?真需要好好收住脾气,安安静静、仔仔细细坐下来跟孩子说话,而不是当着好几百号人大喊大叫。后来我们去小超市的路上又议论这件事,除了我,剩下的四个志愿者小时候都遇到过类似的经历。我赶紧仔细想了一下,似乎我们家真没有。這种“尽职尽责”的家教还起教育的作用吗?这种关爱还能被孩子接受吗?权威就是家教吗?
我承认上小学、上初中的孩子们不能天天吃这些小零食,很垃圾。但是没有吃过这些个什么辣条之类的,童年也可以算是不完整。记得我上小学那会,在奶奶家吃午饭,奶奶家离学校很近,走两分钟就到,因为没有钱眼巴巴望着那个卖小零食的车子,只能看同学们拥挤在零食摊跟前,甚至到后来那个卖小零食的胖阿姨都冲我讲“又来看看啊,没有钱是吧”之类的话。后来,手头上有零花钱,总会偶尔买几样香香嘴,虽然老妈的脸色难看,自己也觉得垃圾,而且大部分是扔掉了,这个小举动还是持续了很长时间。
养孩子和养宠物一样吧,宠物好坏全凭主人一个人的良知,老爹一天不去遛水儿(一只拉布拉多狗),水儿就寂寞一天。何况孩子,可能只有父母可以依靠,且不说还有十月怀胎还有爱情象征还有血缘关系在里面。为什么不能对他们负起责任呢?不管不顾这个婚姻的产物,当时为什么要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呢?我好像站在《我的父亲是loser(失败者)》的作者一边,父亲眼里没有孩子,母亲眼里只剩下孩子,都很可怕,母亲尤其叫人受不了。孩子的话一句不听,母亲的话少听一句不行,多么可怕的家长。
最后说一下这次遭遇的传统旱厕。在去之前就有所了解,俄勒冈好多高速休息区,厕所就是这个样子,再怎么样也是单独的一人一个小隔段。我对独自如厕会有问题,没有一点的准备,完完全全没有想到:没有灯的厕所晚上要怎么上,没有单间的厕所要怎么上。一开始真就是一个人进去,另外一个人在外面守着,到后来敢晚上10点多、在没有人陪同的情况下自己去厕所,鬼知道整个人经历了什么,内心都是崩溃的。中间有一天是万圣节,宿舍里四个姑娘手拉着手去厕所,边走还边唱歌,分散情绪。这五天很忙,也没什么时间上网刷微博,自己发过的为数不多的一条微博是:这个学校最远的距离就是我与厕所的距离。在我们快要离开的时候,校长给安上了灯。
——爱你的小疯丫头
小丫头:
丫头在陕西的小学做的事、看到的人、思考的问题,在大学课堂里是没有的。老爹也想聊一聊家教,有些不吐不快的话。
担任过台湾东海大学美术系主任的蒋勋,是丫头特别喜爱的作家,他提出孩子要学会孤独,这是个特别当下的题目。蒋勋给大一的新生,布置的第一道寒假作业是:独自找一个地方,住下来,住三天,然后写一封信给蒋主任。幸亏蒋主任任职于美术系,要是采矿工程专业,新生的“暗无天日”真就不好说了。离开了家,离开了如影随形的家教、耳提面命的指导,真正的赤裸裸的成长才会露头。其实,当你独自面对社会、人生,独立解决、解释遇到的难题时,当你和孤独相处时,独立就已经开始了。一个有想法的孩子、一个会选择的孩子、一个懂得让步的孩子就开始成型了。独处,出国后丫头是花了多少时间学会的?孤独的滋味有多苦,还记得吗?
1919年还没有做父亲的鲁迅,写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很长一段文字。他认为做个好父母“是一件极伟大的极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艰苦困难的事”。鲁迅提出了三条建议:一是理解孩子,孩子不是“缩小的成人”,大概光是蹲下来说话还不行;二是指导孩子,做孩子的“协商者,而非命令者”,这个权利今天倒是基本落实了;三是解放孩子,使其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这不好说,“解放”并不意味着“独立”。一百年了,这些话仍然好使好用好看,仍然是很先进的教育理念。只是,鲁迅看到的“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可很不乐观,一百年来的改变大同小异,这情形已经“悲惨”到只剩下了富贵。
汇丰银行做过一个全球教育支出的调查,家庭教育支出最高的是香港,排在全球第五、第六位的是中国台湾和大陆。这个调查报告还说,超过三分之一的中国父母,为了孩子已经完全丧失了自己的个人时间,但仍然有超过七成的父母,还是感觉没有为子女做到最好,放心不下。父母没有自己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是关于孩子的;从来不打理自己的生活,所有的生活全为孩子打理。这种家教下的孩子,只能离这个无私无我的空心父母越走越远。家教过度、焦虑过度、攀比过度,一方面导致“孩上皇”横行,父母纵容孩子,老师不敢管学生,孩子没有敬畏心理,这已经成为问题引发了讨论;另一方面造成钳制家教,高压教育,孩子苦不堪言,甚至痛不欲生。
据说哈佛大学花了75年,做出一个研究结论,孩子如果日后成功,需要经历两件事,一是做家务活,而且越早开始越好。丫头是离开家才有了自己里里外外的家务活,做饭购物、整理家务、缴水电费;二是享受父母无条件的爱,指导孩子学会爱自己爱他人。这第二条,对中国父母没有问题,可是哈佛的这个结论靠谱吗,老爹觉得,中国家长,好像这两样都没有做到位,走岔了道。中国人很熟悉的教育家马卡连柯说,为了孩子,牺牲父母的一切,是父母送给孩子的最可怕的礼物。你看看,马先生就不同意“无条件的爱”。其实,只有适合的家教,没有标准化的家教;只有过程中的家教,没有结论化的家教;只有尽心善尽量美努力称职的家长,没有尽善尽美完全称职的家长。
《我的父亲是loser》是一本新书,书的封面赫然印着这么一句话:每一个空心的灵魂背后,都有家庭的伤,问了丫头才知道“loser”是失败者的意思。书名很直白,因没有看到完整的书,想必内容更露骨、更不客气吧。作者说,当发现父亲不值得自己尊敬时,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但作者还是拎出自己的父亲,在公众面前使劲儿地不尊敬了他一下。书中父亲缺席了孩子的童年,而母亲却高度控制着孩子的童年,冰火两重天。面对绝对疏远的爹和高度亲近的妈,作者感觉到了爱恨交织。
作者曾经想过以自杀的方式解脱父母带来的痛苦,但最终他成为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的硕士,作为心理咨询师,自己解救了自己。同时写了这本书,要告知那些准备当父母的和已经做父母的人,不要再犯那些给孩子造成巨大伤痛的错。书中提出的方案也简单:长辈要学会闭嘴、学会放手;孩子要学会争权,学会独立,学会掌控自己的心智、身体、情绪和行为。父亲没有摆放爱,母亲却摆放过头了,对于父母错误的失爱、示爱方式,作者认为他们应该承担全部的责任。关于这本书,议论很热闹,老爹不想做结论,想听一听丫头怎么说。
德国的宪法规定,父母对子女的教育是“天赋之权利”,是应尽的义务,当然也有孩子帮父母做家务的具体要求。宪法关注家教,可见家教是国家大事。在家教上,不仅要求父母尽义务,还有限制父母滥用“义务”、滥施教育的规定,家教要“顾及孩子的自立因素”,要在孩子认可认同认账的前提下进行。也有允许动粗的教育,英国有法规就说,在劝说无效的情况下,可以对孩子采取包括身体接触在内的必要条件,以便规范纪律,这应该就是动手打孩子了。新加坡还规定了戒尺打手心的次数,及在场观看体罚的人,老爹没有看到戒尺用多大力的规定。老爹觉得,英国和新加坡的做法既詭异又下道。
家教,不管是言传身教,还是无为之教,父母首先是够不够资格做教育者,并不是做了父母,就有了家教上岗证。在同学们面前怒斥孩子的家长,和书里那位走丢的父亲,恐怕都不够格做家教者。家长既不是天然的教育者,也不是永远合格、永远正确的教育者。丫头问得对,权威不是教育,权威往往是家教中“理所当然”的“当仁不让”的毒。是药三分毒,所以对问题孩子动用威权,是许多家庭很赞赏的做法。老爹更喜欢把这个“权威”叫做话语权,话语权应该在讲道理的人手里。不能我是你老子,我就是家里最大的规矩。
老爹想到一个“反哺父母”的词。今天的父母因为孩子才撵上时代脚后跟的例子太多了。但凡老爹懂得的不少关于今天的生活常态,基本都是丫头教的,吃穿住行,不一而足。其实家教是一个相互完成、相互补充的过程,绝不是单向的、线性的、老对少的法则。现在的老爹在许多事情和问题上,求助求教求问于丫头,不仅有生活常识与文化时尚类的,还有观点思考不同角度等类型的。现在的代沟,既有两代人之间的“沟” ,又有时代之“沟”,爷俩谁对谁主讲主导,是个变化的未知的数。这种家教就有了伙伴的意味,陪伴是双向的,这才是盎然有趣的家教啊。
家教中的恶性管制,规则暴力、有语言暴力,是家庭中最直接最可怕最不易察觉最容易发生的暴力,它有“合理性” “合法性”和“冠冕堂皇性”的面貌。前些日子,一个上初中的孩子,因为考试成绩差,被父亲禁用了手机,盛怒之下,跳楼结果了自己的生命,这是对父亲家教的“家教”。紧跟着母亲又用自己的性命打击了这个可怜的父亲,这娘俩的暴烈行为,我们除了谴责父亲没收孩子手机的规则暴力,还能再警示点什么吗?这个爹的作为十恶不赦吗?
《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数落损害孩子心理健康的头一条,就是言语暴力。丫头陕西碰上的是大嗓门型的语言暴力,是捣心窝子的情感伤害,软刀子伤人于无形,关键是伤人而不自知,暴力的出发点全是为了爱。和担忧五毛钱吃垃圾零食伤害身体相比,大庭广众之下的心灵伤害,是永久性的,不可逆转的。不知道这是家长的悲哀,还是孩子的不幸。绕膝之欢、三迁之教、画荻教子这些个美好,被弄成这么一种面目,而且越演越烈。
老爹的家教,除了丫头说的有溺爱之嫌疑外,还有其他问题。前几日陪丫头看刚刚上映的《蜘蛛侠--英雄归来》,老爹竟想不起来,上一次和丫头是什么时间看的电影,这总不会是第一次吧。丫头很认真地连片尾曲都看完了,喜欢之情溢于言表,紧跟着决定下次和老妈来看;打瞌睡的老爹,作为陪看显然是被淘汰了。还有,丫头给出的这个剧的中心思想:英雄通过没有战衣证实了自己的精神能力,证实了自己是个真正的英雄,老爹看到的,无非是好莱坞的大制作包裹着一个滥故事。丫头你看,有合适的父母并非就有合格的父母,小心翼翼都可能在家教上被出局,假若再粗糙大咧、再老子天下第一呢?如果没有丫头对电影的点题,老爹那电影恐怕是完全白看了。
关于讲课怯场,是多么优秀的品质。举个例子,沈从文,中国最好的作家。因为小说已经小有名气的沈,去学校上他第一堂课时,还特意租了包车,使自己看起来像个老师。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沈先生竟无声无语呆立了十分钟,等到紧张惶恐感稍弱,慌不择路的他,十分钟就完成了本来应该一个小时的讲课内容。仍然窘迫的沈,在黑板上留下一行字:“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铩羽而逃。多美的花絮,多么典雅生趣的情节,只有沈从文的故事里才会有。还需要讲课怯场的例子吗,爷爷有老爹也有。不能放言高论,自有它的道理。请只有小学文凭的沈从文来上课的是胡适校长,胡是满舌生花的演讲家,可是大学问全被“大嘴”说了出来,所以胡适的书老是写一半就撂下,拟的题目老是有心无力、纸上谈兵。
丫头,很多被断定为缺点的东西,实际上是优点投下的暗影,就像父爱如山、母爱如海,有时候也会杀伤那爱的承受者。
——爱你的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