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三题
2017-12-14陈修平
●陈修平
母亲三题
●陈修平
母亲是一棵树
端午节一过,母亲就坚持要返回乡下老家,语气非常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们不开车送我回去,我就自己坐车回去!”母亲说得很坚决,“接我来城里时,跟你们说好了的,过完节我就回去,你们当时也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却要留我在这里。”
我和哥哥、姐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老家在一个较为偏僻的小山村,离我们生活的城市相距一百多公里。虽然村里前两年修通了水泥路,但出来进去还是很不方便,从城里坐车只能途经集镇,从集镇到村里还有四五里路要走,平时几乎很少有人进村去卖鱼卖肉。一旦生病,连上个医院都很麻烦。前面跟母亲说过不知多少回,如今我们儿女几个都在同一个城市定居下来了,老人家独自在乡下生活,我们很不放心,在城里跟着我们生活,比在乡下一个人过应该要好些。我们既担心老人家的身体和安全,又担心她一个人在山村生活营养跟不上。为了方便小孩读书,我和哥哥、姐姐先后买的房子均位于同一所中学附近,三家距离相隔均在千米之内。母亲来了,在我们想来其实很方便,随便她在哪家吃住,可以轮流,也可以任意,全凭她老人家的心情……然而,端午节前几天接母亲来到城里后,她每天念叨的依然是临走时托邻居照料的几只小鸡,惦记着菜园里牵藤挂果的蔬菜;并固执地每天跟我们念叨一过完端午节就回去,说在城里她虽然不做什么事,但总感觉很不习惯很不舒服很不自在。说这些话时,母亲一脸的愁容不展,我看得出来,她说的全是真心话。但我一直弄不明白,吃的,用的,儿女们都给她准备好了,生活条件也比乡下好多了,她老人家究竟为什么还会不习惯不舒服不自在呢?
父亲去世后,母亲已经一个人在乡下生活了十多年。一开始,我和哥哥、姐姐分散在不同的地方谋生,工作、生活没有稳定下来,自然没法把母亲接到身边。母亲是个硬气的人,从来没有在生活方面向我们儿女提出过任何要求。我们每年过年时给她生活费,她从来没有说过少了。近年来大家手头好些,就想多给点生活费,她却坚持不要,说已经够了。我知道,她是想尽量给儿女们节省一点。没想到的是,如今我们终于聚到了同一个城市,并且基本都稳定下来了,想让母亲来到身边,母亲却并不乐意。记忆之中,我们做儿女的来城里已经上十年了,母亲来城里生活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一般都是重要节日或者小孩生日的时候来一下,而且在城里逗留的日子一次比一次短。然而,今年已经七十五岁的母亲,虽然目前只有一些腰酸背疼之类的老年病,但我们实在不想让她一个人在乡下生活,她还有多少岁月能够留给我们做儿女的尽孝,谁也说不定。俗话说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我们现在还不能趁早尽孝,以后就只有无用的长长的懊悔!正是基于这种心理,我们希望母亲能够留在城里跟着我们一起生活,所以在端午节前接她来城里时,先口头答应她节后送她回去,心想来城里后再慢慢做思想工作,也许她就会答应留下来。可是,端午节一过,无论我们做儿女的怎么劝导,她还是执意要返回乡下……
最终,在“僵持了”两三天之后,我们还是拗不过母亲的坚持,只好商量还是送她返乡,免得她在城里水土不服似地打不起精神,提不起兴致。
一路上,母亲又反复念叨着,出来十天了,不知小鸡死了没有?地里的辣椒肯定烂了,黄瓜老了吧?今年还买了种子种了几棵西瓜,放暑假了让小孩回家里吃……那份归家的急切心情,溢满在言语和眉宇之间。
进了村口,看着车窗外田地里的庄稼,母亲的眼睛似乎都亮了,脸上的阴云明显舒展开了,好像这些绿油油的植物就是亮在她心头的阳光、蓝天和白云。
车子停在老家屋前一棵百年古樟树下,母亲愉快地走下车来。童年的记忆中,古樟树下一直是村里人夏季纳凉的场所。如今,大多数村里人都外出打工或者带着小孩上集镇、县城读书去了,古樟树下已经没有了从前的热闹,但这里依然是村里一处重要而特殊的风景,因为这里储存了人们太多太多的回忆。留守村里的几位老人远远看到车子进村了,早就三三两两围了过来。母亲同他们打着招呼,自自然然,轻轻松松,就像蓝天白云一样随意,好像他们就是属于这个村子的,早已与这方土地融为了一体。古樟树撑起的巨大树冠,正好形成了一片浓浓的绿荫,一缕缕阳光透过叶缝照射下来,映在他们的脸上,显得那么生动,那么祥和!
母亲与乡亲们交谈的惬意,与在城里时简直判若两人。看着充满沧桑而又绿意葱茏的古樟树,我忽然明白,母亲其实就像这棵古樟树一样,深深地扎根于这个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山村。这里,有她经历的阳光和风雨,有她洒下的汗水和泪滴;这里,有她相处很久的乡亲,他们之间可以很随意地聚在一起用乡音拉着家常,可以在相邻的田地里一边劳作一边闲聊;而不像在城里,我们做儿女的白天都要出去工作,她只能一个人在房间里与电视为伴。偶尔出去到附近公园走走,晃来晃去的也尽是陌生的面孔……她是属于这方土地的,年岁越老,越不能挪动她,否则她就活得不精神。犹如那些从乡下被移植到城里充当风景的大樟树,虽然树干很粗,却枝疏叶稀,怎么也长不出原来那般生机蓬勃的模样。
虽然选择留守在山村老家,但我知道,母亲还是会时常立在古樟树下,默默怀想着先她而去的父亲,守望着远在外地的儿女……
母亲的记性
我们想把母亲留在城里一起生活,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她前几年还患了急病,被紧急送来城里做过手术。
虽然儿女们都在城里,但父亲去世后,尽管我多次提出接母亲进城,但她依然坚持一个人留在老家生活。我渐渐弄明白,母亲一是确实过惯了乡下平静自由的生活,二是担心日子久了,与儿媳之间或多或少会起摩擦。为了老人家快乐,我也就没再强行要她到城里生活。
然而,不肯进城的母亲后来还是被救护车送进了城。前一天夜里,老人家眼睛痛得厉害,可她还是瞒着我们两个做儿子的,村里人第二天一早帮忙送进了县城医院,诊断为急性青光眼,急需动手术,不然眼睛就得失明。县城医生为了稳当,建议转往市里的大医院。
我和妻子在单位上班,哥哥夫妻开店经商。别看哥哥夫妻辛苦点,但收入比我俩上班的强多啦。听说母亲被救护车送来了,我赶紧通知妻子请假一起赶往医院,预先办好住院手续,并请相关医生做好手术准备。通知妻子后,我随即通知了哥哥,让他们夫妻也快点赶到医院。
县城离市里有上百公里的路程,差不多午时,母亲终于被送到市里医院。极度憔悴的面色,可以看出老人家非常痛苦。由于事先已经办理好各项手续,母亲很快被送进了手术室……然而,直到母亲进入手术室,哥哥夫妻二人一个都没到。我生气地再次打电话催促他们赶紧来医院,但哥哥称生意正忙着,“忙完了这一阵就去,反正手术时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手术快要结束时,哥哥夫妻才匆匆赶至手术室门口。为了手术后母亲能得到好的照料,我忍住生气,和哥哥商量分批照顾母亲的安排,总的原则是母亲身边不能离人,因此我提议每家半天或者一天轮流来医院。
“那怎么行呢?那我生意还怎么做呀?这些天总不能天天关店门吧?”哥哥马上叫了起来,“你们夫妻上班,到单位请假就行啦!白天应该你们多来,我们晚上有空就尽量早点来!”
我耐住性子解释,正规单位不同于个体经营,管理越来越严格,并不是说走就走得了的。母亲平时也根本没有麻烦我们什么,现在老人家病了,尽力照顾好她也是我们做子女的责任和本分。
做完手术,母亲被推回了病房。趁母亲麻药的劲道还没过去,我继续和哥哥讨论照料母亲之事,但他还是气呼呼地强调他的生意。
“老大呢?老大来了吗?”正在我们兄弟俩小声争吵的时候,母亲醒了过来,“今天六月初五,是老大的生日,煮长寿面和鸡蛋吃了吗?”
听到母亲手术后的第一句话语,一旁的我们全都不禁一怔,哥哥立即止住了争吵,跑到病床边:“妈,我在这里,你放心,长寿面和鸡蛋我都吃了。”这个时候,我看到哥哥脸红了,眼眶分明有泪光闪烁。
像我们早年在乡下出生的人,记的生日一般都是农历的日子;而来到城里生活后,每天接触的日子基本为公历的日期。因此,不少从乡下进城生活的人,常常会忘记自己的生日,往往在生日过后才会突然想起,也就呵呵一笑而过。以往每年,母亲也都会在生日那天打电话给我,提醒一定要记得吃长寿面和鸡蛋。我只是既惊奇又慨叹,因为受到外公“地主”家庭出生的影响,1942年出生的母亲没上过学,根本不识字也不会写字,然而大病刚做完手术的七旬老母亲怎么记性还这么好呢?
此后,哥哥主动跟我约好了轮流照料母亲的时间。直到母亲出院,我或妻子每次过去交接时,总能看到哥哥或嫂子守候在病床边,悉心陪护着,并和母亲聊着家常。
也是从此以后,我感觉到哥哥对母亲的照顾更为贴切,完全可以感受得到,是发自内心的那种……
母亲留守的故乡
中秋节假期,我们从栖身的城市返回老家,陪母亲过节。由于有了端午节的“教训”,母亲担心过完节我们不能及时送她回乡下,因此不肯来城里和我们一起过中秋节。
对在线监控来说,主要在机电一体化技术支持下,能够让煤矿作业得到有效监控与管理,构成部分有电动机、供油设备和传动系统等。监控系统可以从设备状态出发,在发现有异常现象以后可以自动报警,并将设备具体位置发送给管理人员,以达到警示的作用。这样就极大减轻了工作人员工作量,煤矿设备日常维护效率也变得更高,管理人员通过及时采取解决措施,可以最大限度减少经济损失。此外,还可以对煤矿设备进行有效的故障诊断,将故障原因查找出来以后,通过采取一定解决方法,确保不影响正常的煤矿生产。
进村的道路两侧,疯长的杂草毫无顾忌地挤到路旁,紧挨着,仿佛对着进村的方向在张望着什么!
中秋前夕,一场台风袭击了东南沿海,给内地老家也带来了一场雨。山色越发青翠,空气似乎也是甜的,这是在城市中难以呼吸到的无比清新的气息。
一路上没见到行人。草儿也寂寞,探着脑袋,不时撩弄一下我们驶过的车子,发出“沙沙沙”的响声……
母亲说,村里平时很少有人进来。要不是去年修通了水泥路,这一路上也是会长满草的。
老家这个山村原本有着三四十户人家。为了生计,中青年人早些年就都外出打工去了,绝大多数老年人也去了集镇或城里,负责接送孙辈们上学。因为孩子们纷纷被大人们带到集镇、县城乃至随父母远赴外地上学,村里小学的学生越来越少,前几年也就自然而然地停办了。
在村里,一个下午,仅仅见到了两三位老人。多数房屋无人打理,房前屋后长满了各种野草。绿绿的扁豆藤蔓从杂草丛中冒出来,肆意蔓延,攀上一户人家厨房的墙壁,又顺着屋檐,恣肆地爬到了烟囱上。也不知这是房屋主人哪一年落下的扁豆种子,在这里继续演绎着开花结果的故事。青砖,灰瓦,一串串紫色的扁豆花,很是炫目;而我,却读出了这紫色花朵花蕊里异常地落寞。
父亲虽已去世多年,但母亲依然不肯跟随我们儿孙前往城里生活,坚持独守着家里前些年新建的三层房子。只有屋前那棵上百年的古樟树,朝朝暮暮陪伴着她;或者说,她朝朝暮暮陪伴着那棵古樟树。
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和田园的母亲,在城里总是坐立不安,而在乡下老家却无比从容。一个人在家的日子,母亲习惯用种植与村子对话,屋旁搭起了丝瓜架、南瓜棚,还栽了一棵柿子树。大朵大朵黄黄的丝瓜花、南瓜花绽放于棚架之上,并用粗壮的丝瓜、滚圆的南瓜展示着它们无比实在的果实;上百个大大的绿绿的柿子,压弯了上上下下的枝条,非常诱人。下面枝条上的柿子,三岁小孩伸手就能触到,可是却无人去动一动。只有风儿吹来的时候,柿子们自觉或不自觉地随着枝条摆动一阵。
童年,村前有棵老柿子树。果子还小时,小伙伴们就爬上树去采摘。咬上一口,涩涩的,难以下咽,便当作球传来传去,闹得不亦乐乎……只有树梢顶端一两只柿子,能够幸运地长到最后,呈现出熟透的红,最终也会被我们举着长长的竹篙敲落下来。
秋雨霏霏,中秋之夜,无月。
考虑到无人串门,晚饭后,我们便早早关门,陪母亲一边看电视剧,一边自由散漫地聊天。
九点多钟的时候,敲门声突然响起。
母亲一脸诧异,“这时候还有什么人来呢?”
我起身开门,门外立着同村比我年岁略长的一位兄长——他和媳妇在省城打工,带着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兄弟二人,一人轮流供养母亲三个月。趁中秋节有空,他把老母亲送回县城哥哥家轮供。在哥哥家吃过晚饭后,本计划休息一晚次日一早便回省城,但他还是忍不住夜里回老家看看,看到我家灯光,就进来坐坐。
小时候,一到夜里,一有异动,村里的狗就会叫个不停。如今,山村住了一晚,没听见一声狗叫。
次日起床,母亲已煮好面条、鸡蛋,一脸悦色等待我们儿孙。蛋黄的颜色,黄得很深,一看便知是土鸡蛋。十多只土鸡蛋,每人碗里两只,只有母亲碗里没有。我想把鸡蛋拨到母亲碗里,她坚持不肯,说担心高血压。而我做医生的侄儿在一旁说,老人家不能天天吃素,也需要补充营养,一天吃一个鸡蛋,很有必要;但母亲还是执拗地拒绝我把鸡蛋让给她,“鸡还会下蛋,我后面还能吃的。”
在城里,每回通电话时,我几乎都要叮嘱母亲,山村里面买鱼买肉很不方便,既然养了鸡,就把下的蛋及时吃了,不要留着;母亲每回总是“好好”地应承着,然而每次回家,她总是把积攒下来的土鸡蛋用来招待儿孙……
我知道,其实,母亲只养了一只母鸡;还养了一只公鸡,留待儿孙们回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