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生
2017-12-13刘振广
1
挣不断绑手的胶带,我羔羊一样被塞进汽车。尹才一路疾驰,把我拉到这里。他捋下我头上的黑布套,扒下裙子,拦路强奸似的又享受了一番我的青春。我怒骂。他狞笑着放下我的脚腕,解开我的手腕,疾步逃跑。我爬起追他。他从外边锁死了院门,得意地笑:“嘻嘻,亲爱的,甭生气,好好在这儿享清福吧,当你想娜娜想我想得要发疯的时候,我会再来看你。”我拍打着铁门骂他:“畜牲!你不得好死!”回答我的是汽车远去的声音。
“夫人,回房歇息吧,尹董他听不见了。”一同来的张妈劝我。她是尹家的仆妇,我生产时服侍过月子,被派来做我的佣人。
我仇恨,恼怒,悲伤,气得跺脚顿地。张妈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
透过门缝,我看见院外的田野长着茂密的玉米。但除却门缝可见的地方,看不到旁處。我再看这座软禁我的囚牢:院落很大,院墙很高,墙头插着铁丝网。院里只有刚才尹才蹂躏我的那栋三层小楼。门口通楼口铺一段水泥路,两边裸露着黄土,长满野蒿、狼尾棵和杂草,有白翅蝴蝶和细腰马蜂在飞。我想绕到小楼后头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门口可以进出,一下水泥路,鞋跟就插进黄土,打了个趔趄。张妈从后边扶住差点跌倒的我。
“小心些,夫人。”
我想骂人;瞅瞅老女人谦卑善良的面容,没张得开嘴。
登上水泥台阶,推开楼门,我又走进小楼。那会儿尹才搡我进来罩着头套什么也没看见,这时发现小楼里很宽敞。对着楼门是客厅,旁边就是刚才尹才非礼我的卧室,妆台、衣柜、电视、电话等家具一应俱全。如果说我已被软禁,那么这就是我的囚室,我将在这个房间度过未知的“刑期”。卧室旁还有个小屋,该是张妈的住处。我又看客厅那边,楼道两旁全是没有窗户的房间,门都关着,即使是这阳光强烈的时辰,楼道里的光线也很晦暗。楼道尽头是通向二楼三楼的楼梯,安着钢铁推拉门,一把铁锁锁断了上楼的路。
我返身跑回卧室打电话,拨“110”。话筒没声音,信号打不出。
张妈说:“夫人,您别异想天开了,不光这里的电话不能用,连我的手机都被尹董收走。”
我焦躁地问:“张妈,你知道这里是哪吗?”
“我也不知道是哪,我、我只知道这是一座没完工的生猪屠宰场。”
“啊!”我打个寒噤,“遭雷劈的,竟把我送到屠宰场来了!”
“也不是屠宰场,”张妈又解释:“屠宰车间还没建,只建了这栋办公楼。”
“张妈,在这儿我怎么活呀!”悲从中来,我伏在床上大哭。
2
昨天,我和尹才彻底闹翻。
我们的私生女娜娜来到人世一周年,我为心肝宝贝做好了庆生的准备。她遗传了我的所有优点,漂亮的像个小天使,已经呢呢喃喃会萌话。她眨动着长长的睫毛,转动着乌黑的眼珠,看着外卖送来的生日蛋糕叨叨:“爸,爸,爸爸。”她是想起了她的绝情父亲呢,还是信口呢喃?我搞不清楚,可是我们母女已经半个多月没看见尹才却是事实。孩子的话语使我更加怨艾和气恼,就给尹才打电话。他不接,电话总是处在“请不要挂机,对方正在通话中”的状态。我又给他发短信,他也不回。时间快到中午,他把电话打过来。
“肖肖,什么事呀?又是电话又是短信,你烦不烦!”
我说:“尹才,你是真忘了还是装糊涂?今天是娜娜的生日!”
“哦——一个屎抓抓,生日就生日吧,啥大不了的事——你不知道我多忙!”
“你说的是人话?难道你只管生不管养吗?”我气得骂他:“冷血动物!”
没想到尹才回答:“我说肖肖,你应该知道你的身份和地位,不要老拿孩子胁迫我!中午我要接待重要客户,看晚上能不能抽出时间——我们是得好好谈谈了!”
“晚上你也别回来!”我扯开喉咙喊:“个骗子!我不想见到你!”我的喊声吓得娜娜哇哇大哭,我急忙把孩子搂在怀里。
我和尹才的冲突,从去年夏天他妻子病故就开始了。我要他兑现对我的承诺,他支吾搪塞不予落实。我承认我是小三,是不光彩的角色,但我进入他的婚姻,并不是我要插足,而是他的逼迫。大学毕业参加招聘会,我的相貌和才学被几个用人单位看好。就在我举棋不定的时候,尹才以高出别人一倍的工资把我聘进他公司。也怪我没有对他这个老板进行深入了解,就草率签订了劳动合同,结果一脚踏上了贼船。他妻子尤蓉的生命已成风中残烛,他让我暂时不到公司上班,到医院去陪护他妻子。我对那个三十岁刚出头就不能说话生命垂危的女人充满了同情,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照。尹才对我表示感激,说我不光模样漂亮,而且心地善良,是天下难找的好姑娘。他把他家的钥匙交给我,说这样我给尤蓉取东西更方便。我受宠若惊,以为遇见了诚恳实在的好老板。初去他家,我像一只飞到草丛觅食的小鸟,谨慎小心,唯恐遭遇什么隐藏的危险。可是去过几次,一切安全,也就放松了戒备。连天陪床,夜不解衣,身上脏涩难受,又给尤蓉去取东西的时候,我想借用她家的浴室洗个澡。开门迅速脱光,打开莲蓬头,我幸福地站在温热的喷泉下。抚摸着自己凝脂般的肌肤,端详几眼壁镜里很快被水汽模糊了的更有女人味的身影,我没来由地忽地有些羞赧。我急忙往头上抹洗发露,想快点洗完回医院。然而就在我闭眼洗头的当儿,一个光身子男人从后边抱住了我。啊!我遇见魔鬼般大叫,想挣开他的双臂逃跑,可是那两条粗壮的胳膊铁环一样把我箍了个结实。
“肖肖,我圣洁高雅的女神,恩赐我吧。”尹才气息粗重。
“尹董,这、这、这不行!”我努力挣扎,但是徒劳。
“肖肖,这很好嘛,我男你女,我们你恩我爱……”尹才嘴唇含住了我的耳垂,舌尖轻舔,手指罪恶地揉捏起我的敏感部位……
我身体软下来,弯腰饮泣。“尹董,你太欺负人!”
“宝贝,咱这是缘分。你只要好好伺候我,尤蓉死了,我就娶你为妻。” 他温柔地哄劝我。
事已至此,我只有哭泣。眼泪落在他手臂上,贞洁洒落在地板上。
也是我没出息,只两三次,就怀了娜娜。他盼子心切,不再让我伺候尤蓉,秘密安排了一处房子让我去养胎。他几乎每夜都宿到那里去,我名副其实成了他的外室小老婆。
再先进的医疗技术和昂贵药物也医治不了命运。尤蓉灯枯油尽,在去年春天死去。入夏,我的娜娜出生。我以为尹才有言于我,不用我说也会操持和我结婚,便没有着急催促。我还为他着想:妻亡不出百日就另娶新欢,而且还要曝光一个私生女,这会让他的名望在社会上大打折扣。我想他一定明白我的容让贤明通情达理,也一定知道我的等待和焦急。然而他召集亲朋好友热热闹闹给尤蓉办完周年祭,还是没有公开我们的关系。我就有些急了,觉得不能再等,向他提出结婚。
我说:“尹才,尤蓉走一年了,咱的女儿也快一岁生日,咱们应该去登记了。”
他说:“不忙。为尤蓉办周年,我心情不好,现在没这个心绪。”
“那啥时候去办?”
“过一段再说吧——我们孩子都生了,登记不登记还不都一样。”
“那怎么会一样呢?”我想他对我做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小老婆的委屈应该知道,也就没和他辩论,“那就由着你,再过一段时间。”
谁知时间一天一天流水般过去,他却老是不和我去登记。他到我住处来,除了逗逗娜娜,就是和我调笑做爱,好像把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我再次向她提起结婚的事。
没想到他一摆手说:“咱们就别登记了吧——这样过不是挺好吗?”
我好不错愕:“怎么,你说话不算话了?”
“宝贝儿,我和你说过什么话吗?”他淡淡一笑:“你不要把结婚的事太当真。你头胎生了个丫头,我找人给你看过相,说你没有生男孩的面相和体相。这我不怪你,既是我以前喜欢了你,我就还要一如既往地喜欢下去。咱们就这样过,过一辈子,多好?亲爱的,你总不能不让我娶一个会生儿子的老婆吧?你总不能让我们三代单传的尹家断了子孙吧?”
“尹才,这就是你拖着不和我去办结婚登记的理由吗?”
“是的——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我今生什么都好,就是娶女人不遂心。结发妻是个病秧子,没生育就死了;找个情人,只生丫头片子!但是肖肖你放心,只要你愿意维持现状,我会对你负责一辈子——我也有能力对你负责一辈子。”
啪—— 我忍无可忍,抡起巴掌,狠狠打在这个说话不算话的流氓脸上:“混蛋!谁愿做你的情人?谁让你负责一辈子?滚!你滚!”
“你、你敢打我?”尹才摩挲脸,恨恨地望起我。
“敢打你?我还想杀了你!”我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个骗子!骗我青春,毁我人生,你不得好死!”
“肖肖,你也不能这么说话!那天,要不是你在我家脱得一丝不挂,使我不能自持,我们也许走不到一起!你故意挑逗我,你也有责任!”
什么?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强盗逻辑!我抹一把眼淚,猛力向他撞去——我不想活了,我要和他同归于尽!他躲开我,跑出门。我扑倒在地板上,天旋地转,脑袋里电闪雷鸣。我枉活了二十四岁,枉读了大学,我就是一个白痴!我忽地发现,我是生活在鬼域里,那尹才就是一个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厉鬼,抓着我大啃大嚼,撕得我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我死了,成了尹才手里的一具白骨一只骷髅。
是娜娜醒来的哭声唤回我的魂魄。我从地下爬起,心痛如绞地扑向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我给她喂奶,孩子不吸我的乳头,手脚蹬扯着啼哭。我这才想起,从女儿三个月,我就听从那禽兽“保持形体”的劝诱,已经不再给她哺乳,我这个母亲早没了乳汁。我恨哪,我为什么一切都要听从他摆布呢?我只得放下女儿去冲奶粉。孩子小手捧住奶瓶,饥饿地吸吮,吃饱了,脸上立刻又出现了笑意。
我的眼泪断线珠一样落在女儿身上。我无辜可爱的孩子啊,你的妈妈如果得不到那个应该得到的名分,你就会像你的妈妈一样一辈子在人前没有地位!这不行,你刚刚来到这个世界,长得如天使般美丽,你一辈子更该生活得像天使般快乐!而且,你是尹家长女,应该拥有绝对的继承权!妈妈就是不为自己,为了你的将来,也得和那个禽兽抗争!
3
昨天晚上,尹才到底没回我的住所。
今天,我抱着女儿,打出租车找到“尹才实业集团”。走进摆着鲜花的旋转门,一位迎宾小姐微笑着迎过来。
“这位女士,很高兴为您服务。您办什么业务?”
“我找尹才!”
“您贵姓?找我们尹董什么事?我给您联系。”
“我叫肖肖,是尹才的老婆。你告诉他,出来迎接我们母女!”
“……”迎宾小姐和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愕地把目光砸向我,像在看一个外星人突然降临。
我提高了声音:“你们大家还都不认识我吧?这难怪,我只在报到的那天到这里来过一次。但是我是尹才的老婆却是不争的事实——我抱的就是他的长女!昨天是我们女儿的一周岁生日,尹才没回家,今天我来找他!”
迎宾小姐急忙打电话。有人满脸堆笑地过来让我们母女到门厅沙发里坐。更多的人仍是诧异地看着我。没过几分钟,胖女人胡芳走出电梯来到我身边——我认识她,她是尹才的办公室主任,我生娜娜住院,跑前跑后都是她。
胡芳胖脸笑得起了棱儿:“肖肖女士,您好?快跟我走。”
我说:“胡主任,尹才干啥去了?他怎么不来接我?”
“尹董正忙,他让我代表他来迎接您。我们快走吧。”
胡芳殷勤地接过去我怀里的孩子,带我走进楼梯,领我到尹才的办公室。
尹才从老板台后过来抱住了我:“亲爱的,请原谅,昨天我实在太忙……”
“那你今天有空吗?”我推开他,“我们现在就去民政局登记!”
“宝贝儿,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咱不登记,咱就维持现在这种关系!”他立刻拉下了脸子。
“这不行!我们是事实上的夫妻,我得要名分,我有这个权力!”
“这你办不到!”尹才彻底撕破面皮大发作:“你以为你是谁?凭你就想当我的太太?你不配!”
“那你就不该…… 我不干!”
“哼,干与不干由不得你,得我说了算!”尹才颐指气使独断专行:“我决定:从现在开始,孩子由我抚养,我送你到一个享福的地方去享福,等你啥会儿想通了,愿意和我维持现状过日子了,我就把你接回来!”
“什么?”我马上意识到我又上了当,再找孩子,早不知被胡芳抱到哪里去。尹才出去,把我反锁在办公室。顷刻间我觉得天塌地陷,一下子掉进了十八层地狱。我再哭再闹又有什么用?在这有着隔音装置的房间,连我的哭声外边都听不见。到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与老谋深算的尹才较量,我是如此的幼稚和天真。我这次到他公司来,无异于自投罗网,就像当初接过他家钥匙就进了他的圈套。我没心没肺地把宝贝女儿亲手交给了他的爪牙,成就了他的阴谋。
我懊悔,气恨,摸出手机要求救。就在此时门被推开,两个彪形大汉一把夺去我的手机,麻利地绑牢了我的胳膊,给我戴上了头套,把我挟到楼下塞进汽车。
4
想念女儿,我心如刀绞。娜娜,你在哪里?妈妈真傻、真傻、真傻呀!我痛不欲生。我现在既不知道女儿的下落,也不知道我距离孩子有多远。我只知道自己被尹才送到了这个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响的地方。
寂静。静得能听到我的眼泪滴到枕头上,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我觉得就像被埋进了坟墓。尹才以前为我安排的房子,坐落在闹市高楼。左边是青菜批发市场,右边是酒店,楼前是广场,楼后是影院。每天天不亮,批发市场的嘈杂市声就把我吵醒。紧接着广场上大妈大爹开始跳晨舞打太极,奏响生命之曲。太阳升高,那些追求健康长寿的老人回家吃饭,大鼓又擂动,扭出瘾的秧歌队摆开阵势,高奏唢呐,舞起彩扇。近午,秧歌队还没散,电影院播放的广告和酒店后厨的砧板交相呼应,更加热闹。午后难得消停一会儿,但阳光稍不灼人,秧歌队和广场舞又一起上阵,和市声、广告声、砧板声相伴到深夜。起初我和尹才报怨太吵,要另寻旁处,他却说“大隐于市,你我非法同居,在这热闹繁华处没人注意”,结果住了一年多,我倒对那喧嚣渐渐习惯。而到了这岑寂之地,却感到无比的恐惧。
我的心在滴血。我痛恨自己因幼稚而落入尹才魔掌,因单纯而失去相依为命的孩子。
张妈进屋:“夫人,我给您调好了水温,您去洗理一下吧。您的头发乱了,脸上满是泪痕。”
“不!”我从床上坐起,“没了女儿,我活都不想活,还要什么脸!”
张妈说:“夫人,您不要为孩子操心。虎毒不食子,我想他尹董一定会安排人把孩子照顾好。他年近四十才有这个宝贝闺女,绝不会让孩子受委屈。”
“可谁又说得准?”我更恨尹才——孩子才一生日呀,如果不是蛇蝎心肠,能把孩子从她娘怀里夺走?
“夫人,我理解你的心情。”张妈说:“可您不能老是这么啼哭。您若哭出个病呀殃的,还怎么再见您的孩子?”
“我不哭又怎样?我的可怜的娜娜……”我的泪水又忍不住。
“哭只表现懦弱。”张妈说:“我认为,您现在要紧的不是懦弱,而是坚强。”
我听她说的话有道理:“张妈,那我该怎么办?我要找回我的娜娜啊!”
“夫人,”张妈走到我身边,“我劝您注意保重身体。您是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有能力,您一定能得到你应该得到的东西。”
“谢谢。”我的情绪稍稍稳定。
“快梳洗去吧。”张妈再劝,“您饿了,我去做饭。”
太阳落下,黑夜降临。这荒郊野外的夜色,就像一块黑幕忽啦展开,顷刻覆盖了一切。农历六月初的月牙转瞬隐没,天上繁星稠密的像筛子眼儿,更显得地下的黑暗无边无涯。我望望窗外,照出的灯光不过丈许远,看不见高墙,看不见院子,看不见蒿草。蝙蝠幽灵似的掠过灯亮儿,飞蛾纷纷扑向窗户,撞得玻璃嘭嘭响。蓦地,楼顶响起一声凄厉的怪叫,似人哭,像鬼笑,嚇得我头发根子竖了起来。
“张妈,张妈!”我呼唤。
“夫人,咋了?咋了?”张妈跑进来。
“这是什么声音?我害怕。”
“是猫头鹰叫。别怕,它吃老鼠,不伤人,是益鸟。”
“哦。”我心跳怦怦:“张妈,你搬这屋来和我作伴吧。”
“好。”张妈答应得很痛快,“夫人,实话对您说,在这荒郊野地我一个人也害怕,只要您不嫌我老不嫌我脏,咱就住在一起。”
“我怎么会嫌你呢?”我说:“你老人家和我母亲一样年纪。”
张妈坐在床上拉住我的手,“夫人,今后我们要相依为命了。”
夜静更深,我和张妈都不敢脱衣。我们躺在床上,心惊胆战地听着窗外的响动。窗外死一样岑寂,鸣虫吟叫,飞蛾扑窗,鸱鸮哀号,令人不寒而栗。
张妈和我商量:“夫人,咱关了灯吧,在这荒凉的地方,我怕灯光招来坏人。”
屋里顿时陷入黑暗。黑得伸手不见掌,黑得让人窒息,黑得像进了地狱。我吓得抓紧张妈的手。张妈颤抖着往我身边挪动。我们互相依靠,觉得唯一能给自己壮胆的就是对方温热的躯体。外边起了风,像恶人的脚步声沙拉沙拉响个不停。后半夜风刮得更大,像无数厉鬼嗷嗷嚎叫着发狠施威。大概小楼高处的窗户被掀开了,乒乓作响,哗啦——玻璃落地粉碎,吓得我浑身一悸,抱住了张妈。张妈早抖作一团,她似乎比我还要胆怯。
“张妈,”我问:“你来过这里吗?”
“我……”张妈索索颤抖,“夫人,我们不说这个吧。我们都别再说话……”
我搂着风中树叶般抖个不停的老女人,“你老偌大年纪,怎么比我还胆小?”
“我怕咱的说话声引来人,招来鬼。”她声音小得只有我能听到。
我不再问。恰此时,“咕喵儿,咕喵儿,咕咕喵儿——”张妈说的那种猫头鹰的叫声在院子里又凄厉地叫起,我们两人不由抱作一团。
5
天终于亮了。风也停了。红日毫无遮拦地爬上高墙,光芒射进了屋子。
张妈给我盖盖被子,起身下床。我坐起来。
“夫人,对不起,这一宿我让您担心了。您再躺会儿吧,我去做早饭。”
“张妈,你说了今后我们要相依为命,你不必客气。”
我相跟着她下地,走到院子里。植物叶子落满了黄尘,高墙铁丝网万国旗般挂了各种颜色的破塑料,墙根刮来不少垃圾,楼上摔下的碎玻璃晃晃耀眼。根据太阳位置,我判断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大院。扶墙绕到楼北,我看到一片更加空荡的开阔地,荒草间堆着红砖青石。高墙上留的门口砌得死死,和没门一样。看来我从后门逃走的想法根本不现实。高墙挡住了视线,我还是井蛙一般看不见外边。我慢慢走过去,小心翼翼爬上砖堆,翘起脚尖伸长脖子,也只勉强望见高墙顶。要逃出这座囚牢去找女儿,我必须得先弄清楚它的方位和外边的环境。看来,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登上小楼去眺望。
“下来,快下来!”张妈见我站在砖堆上,着急地呼喊:“小心啊,别崴脚!”
我爬下砖堆,走回楼边。
张妈说:“夫人,您死了心吧,高墙外边是看不见的。饭好了,快漱洗吃饭。”
我哪里吃得下饭啊,我只想尽快打开楼梯门,登上楼去!我径直奔向楼梯。
张妈紧追几步拉住我,“夫人,不要去那里!”
“为什么?”
“因为、因为那铁锁没钥匙打不开,因为、因为……楼上有猫头鹰!”
“你不说猫头鹰是益鸟,吃老鼠,不伤人吗?”
“不伤人也瘆人。夫人,您还是不往那里去好!”张妈用力往回拽我,不让我前行一步,我只得跟她回来。看她急赤白脸的样子,我不禁心生疑窦:猫头鹰能把她吓成这个样子?楼上该不会是另有隐情和秘密?
她端来早饭,我没心思吃,便又问起她昨晚避而未答的那个问题:“张妈,实话告诉我,你以前来过这里没有?”
“我…… 夫人,今夜我们都睡得不好,您不吃饭就小憩一会儿。”她还是不回答我的提问,收拾碗筷忙不迭地去了厨房。
我心焦火燎地在屋里踱步。娜娜的哭声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看见孩子要找我,徐芳生了气,凶狠地打她屁股,拧她大腿,疼得哭哑了嗓子。“娜娜,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悲痛难忍,哭出了声。张妈进屋来陪我默默垂泪。我看见她流泪更为伤心,只哭得昏天黑地没了世界。
嗓子眼儿肿起个大疙瘩,午饭我更吃不下。尹才食言不和我登记结婚,又夺走我的娜娜,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要不能够从这屠宰场逃出去,我就死在这里!只可怜我的一双父母,他们好不容易供我上了大学,他们还以为闺女嫁了个大富豪好高兴呢,可他们哪里知道我是上了当受了骗!女儿今生不能膝前尽孝,只能等来世相报了!
晚饭我仍不吃,张妈拿我没办法。夜色再度降临,我却不再像昨夜那样恐惧——连死都不怕了,我还怕的什么妖魔鬼怪恶人盗匪?当那个胆怯的老女人在我身边瑟瑟颤抖着又和我商量关灯的时候,我断然拒绝了。
“不关!开着!让那些鬼怪强盗都来吧!鬼怪来了,我告尹才的状!强盗来了,我让他背我出去!”
“夫人……”她不敢违拗我,抖得越发厉害。
“张妈,你咋这么胆小啊?”我不禁鄙视起她:“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莫非你心里有什么鬼?”
“不、不、不,夫人,我是尹家的佣人,可我是好人!”她申辩。
我不再理她,拉开行李躺在床上。她也不再言语,挨着我躺下。夜里没有再刮风,猫头鹰叫了几声也没再叫,大概是因为有灯光飞远了。倒是扑窗的飞蛾更加密集,好像乱箭狂射不停。我不再害怕,要不是思念娜娜,闭上眼睛就能睡着。张妈仍不安生,索索筛糠,打摆子一样。
我捅捅她:“起来,咱俩说说话。”
“夫人,我怕,您还是关了灯吧。”
“不关!”我再次拒绝:“有光亮,猫头鹰都飞了,关灯做什么!”
“有、有坏人来呀。”
“你在这里见到过坏人吗?”
“我、我、我求求您了,夫人,您别再说话。”她忽地扯起被子蒙上了脑袋。
我只得安慰她:“张妈,不要怕,有我呢;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正因为有你我才害怕。”她在被子里嗫嚅:“您长得太俊了,在这荒郊野外,我怕有歹徒前来劫色。”
啊!我身上不由一凛,“会有这种事情?”
“唉,夫人,您把灯关了吧。”她在被子里再次哀求,听得见她上牙下牙不住磕打。
我只好关了灯。
黑暗里我问:“张妈,你在尹家做几年佣人了?”
“五年多。”她低声哀求,“夫人,别吱声了,我有些睏。”
我只得闭住嘴。
6
天亮了。张妈却意想不到地睡着了。
我轻轻下床,从厨房踅摸到一把剁骨大刀,到楼梯处去砸锁。我想好了,要登楼只有砸开那把锁。我高高举起刀,使出全身力气把刀背砸向锁钮,当啷—— 只一下,那铁锁就开了!我乐得往高一蹦,扔了刀,摘掉破鎖,猛力推动推拉门,嘎啦啦,锈蚀的铁门竟被我推开尺多宽一条缝!
“夫人,夫人!”张妈趿拉着鞋跑过来,“您不能上楼!您就听我一句劝吧,我是为您好!”疯魔一般关起推拉门。
“莫非你知道楼上有什么秘密?”我瞪起眼睛盯着她。
“回屋,您回屋去!”她推着我的双肩把我搡回屋。
“张妈,你不要再回避了。”到这时,我已经完全断定她以前来过这里。“你必须老老实实告诉我楼上的秘密!”
张妈噗通跪在我脚下:“夫人,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是我不敢告诉你——我怕吓着你!”
“我不怕,你讲,你快讲!”我搀她起来,扶她坐下。
她拉住我的手问:“夫人,您、您还记得尹董的太太吗?”
“不是尤蓉么?”我说:“她是个比我还命苦的女人。”
“三年前,我曾陪着她在这里住过四个月……”
“啊——”晴空霹雳,我心头雷炸!
“就住在咱头顶二楼这个房间。”她向上指指,眼里溢出了泪水。
张妈说,那是一个落叶飘飖的早晨,尹才把她叫到尤蓉房间吩咐:“我太太身体越来越不好,我要送她去一个僻静所在休养,你跟着去伺候吧。”她和尤蓉就被送到了这里。那时这栋小楼刚竣工,赶上猪肉行情走低,尹才决定暂时不再建屠宰车间,只把购买的土地垒高墙圈起。尹才在二楼安顿好尤蓉,说:“太太,这儿说是屠宰场,实际上是世外桃源大别墅,你就在这儿好好玩赏田园风光。你的病,医生说到这样的环境住住,比在医院治疗好得快。”那时尤蓉还能说话,哭了:“尹才,你要經常来看我呀。”尹才笑:“那当然,我怎么会忘了我的结发妻呢?”可他话是这么说,一个月也不来一次。不过尤蓉的病体真有些恢复。听不见婆婆嫌她不能生育的埋怨和谩骂,她压力放松,心情好转,饭吃得多了。可是万没想到,一个风雪之夜,小楼进来个蒙面歹徒,逼尤蓉吃下一种药后,就肆无忌惮地奸淫了她。荒郊野地,呼救也没用,张妈吓得藏到床底下。从那儿尤蓉再不会说话。张妈打电话叫来尹才,尹才把她又送进医院。
“后面的事情夫人您就知道了。”张妈泪水涟涟:“经历过那样的噩梦,你说我到这里害怕不害怕?夜里我还敢开灯?白天我还敢上楼?”
“原来是这样。”我头发根子又竖起来,“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告诉您,您是有办法不到这里来,还是有办法从这里出去?只能使你更害怕。”
“张妈,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我感激她终于告诉了我这里的秘密。
张妈擦擦眼泪:“夫人,从临行尹董要走我手机的那一刻起,我就在琢磨这个问题。三年前我看见一桩罪恶没举报,内心深处无时不在忍受着良心的谴责;而现在我又可能再看见相似的罪恶发生,我就不能不阻止了。我想来想去,直到今天后半夜我才有了章程。夫人,您不知道,您现在的境遇和当年的尤蓉是多么相似!”
“你是说,我也要面临同样的伤害?!”
“嗯。”张妈点点头,“尹家老夫人盼孙心切,从你生下娜娜她就对你不满意了。她亲自挑选了一个有子孙相的姑娘,在催促尹董完婚。但尹董舍不得你的美貌,还希望你能不要名分的和他继续生活。他把你送到这里来,就是要让我劝说你改变主意,而你却固执不从。”
我后脊背嗖嗖冒起凉风。我豁然明白我是站在悬崖边上,尹才随时都可能推我一把。但我不是尤蓉!为了女儿我也决不能做尤蓉!我一定要从这里逃出去!
我拉张妈:“走,你老快跟我去登楼!”
张妈不动。“不过夫人,我还得问您一句话:您真舍得抛弃尹董给您的安逸生活吗?”
“既做不了他妻子,我做的他什么小老婆!张妈,我有人格,我不能任由他作践!我要立刻和他分手去寻求新生!”
“这就好!”张妈站起身,不再战抖,仿佛换了一个人:“夫人,不,侄女,我现在告诉你老底:尹才这次是许我以重金,让我来监视你说服你的,可我不能违背良心。你若还有自尊,能够自爱,那我们就马上从这里逃走!”
“谢谢恩人!”我对张妈深施一礼。
张妈拉我来到楼梯口,和我一起用力推开了推拉门。我们快步登上了蛛网尘封的三楼。我立刻看到了高墙之外的广袤田野,立刻清楚了这个屠宰场的位置。张妈指指点点,帮我选定了去报案求助的最近地点。
【作者简介】刘振广,河北滦南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啄木鸟》《山东文学》《当代小说》《短篇小说》《佛山文艺》等报刊。出版有长篇小说一部,中短篇小说集两本,散文随笔两本。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