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敞开

2017-12-13徐东

雪莲 2017年12期
关键词:牛马

西菲你好,我非常感谢你向我敞开了心扉,谈了你的几段不成功的恋爱,谈起你自己的生活与爱好,同时也表达了你对我的喜欢。你在网上的照片我也看到了,还有你写的那些诗歌。我可以客观公正地说,你不仅长得好看,你写的那些美好的诗句也令我产生了妒忌。实话说,至少我在看着你的照片和诗歌时,已经感觉到春天来了,春色一般的爱来了。我有一种幸福的感受,甚至有了感动,但这也恰恰令我难过。我决定用这个注定要失眠的夜晚向你,我在现实中还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你说说我。

今年我三十七岁了,十年前,我曾经有过一位当时在攻读医学博士的女朋友,她不是我的第一位女朋友,但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她的模样,就请让我先从她开始说起吧。她叫谢银芳,个头不高不矮,圆长脸,高鼻梁,大眼睛,厚嘴唇,胖乎乎的。我谈不上特别喜欢她,却觉得她可以与我相伴一生。那也是当时的感觉,只是,我们认识不久后她就去了新加坡读书。我们经常通电话,每次都是她打过来,她打过来电话的费用会便宜一些。这使我觉得她是爱着我的,她经常会给我打电话,总是有许多话对我说的样子,不管我感不感兴趣。我也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去听。

那时我还有个朋友式的情人,叫张小萌,在一个影视公司做化妆师。张小萌有着瘦高的个子,长脸,白净,眼睛细长,气质像个男孩。我又瘦又高,因此拥抱时会有一种抱着自己的亲切感。张小萌有很多空闲时间,只要我打电话,似乎她随时都可以来陪我。在那段时间,她没有男朋友。她说,需要个男人出现的时候,没想到我出现了。我们是在大路上碰上的。我们走过去之后都回过头看对方,大约是想要看看对方瘦高的背影。其实在我们面对面走过的那一刻,已经喜欢上了对方。喜欢一个人很奇怪,也很简单,喜欢与那种期望中的一生一世的爱情是两码事。在我们回头看见对方也在望着自己时,通常就该各走各的路了,但那天恰好我们都很闲,都不想错过。尤其是孤独无聊的我,我转过身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和她肩并肩走路。我问她,喜欢诗歌吗?她扭头看了我一眼说,还行吧。结果我们就认识了,成了情人。有了她之后,我仍然和谢银芳保持着联系,张小萌也知道这件事,她不介意。不过,我讨厌脚踏两只船,不喜欢那种感觉。可是,我却对张小萌说,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活着自己,与别人无关。意思是说,虽然我有个正式的女朋友,但我还是我自己。她是赞同的,她和我交往,也没打算要让我娶她。

我说不太清楚,大约从那时起,我便开始失眠了。我单身时会因生理或心理上的原因渴望女人的陪伴而失眠,那种情况并不严重。通常情况下看看书,写写诗,自己解决一下生理困扰也就可以入睡。失眠不是缺少性生活,在有了张小萌后,性生活的正常化也改变不了我失眠的症状。张小萌告诉我,有许多电影明星也有失眠症,一切从事文化艺术的人差不多都有过失眠症,他们太渴望名利,你是不是呢?我摇摇头。我有对写出好诗,成名成家的渴望,但并不觉得那是关键性的因素。我对名利并不是太看重,一直以来,我觉得只要有吃有住,简单生活就好。纯粹精神上的东西,我渴望得多些。我会钻进一部部厚厚的书中,也会去大自然中寻找与我的内心贴近的风景,那时我也渴望了解别人,尤其是渴望与陌生女人亲近,了解她们,体会她们,仿佛她们是我灵魂的另一种不可缺少的颜色,是我生命内在的部分。我喜欢和陌生女人接近,不是为了追求性爱的快乐,而是为了获得爱的感觉。说得高大尚点儿,我是希望以爱照亮别人,也被别人照亮。说真的,不仅仅是女人,对于男人我也常有那样的渴望。我不是同性恋,我只是渴求更多的爱以及爱的可能。

谢银芳对我挺关心,得知我得了失眠症以后向我推荐了一种叫做“查诺顿”的抗忧郁药物,说这种药可以治疗失眠,在国外医生把这种药当成治疗失眠症的首选。我被失眠折磨够了,便让她给我买来吃,吃过了也不太管用。多少我是个因为真诚而变得有些傻气的人,后来她也知道了我有情人,应该说,我刚和张小萌認识没多久她就知道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非常敏感,感觉到我有了别的女人,就希望我坦白些,她不希望被欺骗。我也不想欺骗谁,因此也就承认了。不过,谢银芳竟然表示不在意。她是个医学博士,完全理解“一个男人的需要”。只是她说,第一,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必须使用套,你并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和别的人在一起,你的卫生和安全关系到我的健康。第二,我不许你对她动真感情,更不能爱上她,万一在你爱上了她之后要告诉我,我们就分手——爱是心理上的绝对占有,灵魂上的相互属于,她非常看重这一点。可以说,这与我是不谋而合的。她那么说让我有些感动,倒觉得对不起她了。当然,她那样说也让我有些不适。当时我表示,失眠症困扰着我,使我感到自己是透明的,我不再是正常人,我对任何人都不可能爱得起来了,就连自己也爱不起来了。她理解不了我所说的话,却也不愿多想。她朝着我笑,是在冷笑。她自以为是地说,我知道你不会爱上她,你习惯了想着我。她穿着睡衣,沏了杯咖啡用手揣着,在卧室里来回走动,就像动物园里的一只金钱豹。那时是在夜晚,快要睡了,还喝什么咖啡呢?在我继续失眠的日子里,她喝下的那杯咖啡像是喝进了我的胃里,在身体里起了作用,让我越发失眠。那时我找了许多的致使我失眠的原因,说出来全是些让人不可思议的细枝末节。我对谢银芳说,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想着你?她说,你除了我没有别的人可以想,也懒得去想,你说是不是这样,嗯?她的那个“嗯”,让我感到她是希望和勒令我照着她的感受和认识去活。她一直有着像博士和小学生比学问的那种优越感。

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从交往开始,我一直在想:她爱我吗?我爱她吗?我总是很快给出了答案:我们不爱对方,只是把对方当成了想象中的爱,当成了爱的可能。也许我们只是喜欢对方。我犹豫着问她,你真的不介意我有别的女人?她在我身边坐下来说,也许你会把她当成是我,在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是不是呢?我看着她,感到好笑,又觉得有点道理。我想她可能把自己给骗了,那种自我欺骗对她有益。当然她也在影响我,有意无义地欺骗了我。我们在一起欢爱时,我一直在不停地探索着什么,在最大限度地让精神和现实保持和谐,却仍然免不了会感到矛盾重重,自寻烦恼,以至于过早地结束床上的游戏。那时我也在想,是不是谢银芳在新加坡也有情人?如果有,我在意吗?也许,我也是不在意的,因为我不在她身边,如果我爱她的话,只要她快乐,我应该为她高兴。你瞧,我竟在是那样想的。我真是一个不正常的男人。

我给张小萌打电话,或者面对面时经常连名带姓一起叫。说不清为什么,感觉那样就像诵读诗歌一样美好。她被我那样叫,像是被我叫来爱的。如果说相互喜欢也是一种爱,如果说爱可以有自由和放松的形式,我和谢银芳是有爱的,和张小萌也是有爱的。不过,张小萌在北京,可以经常陪伴着我,我对谢银芳反而是失去了期待。我和张小萌在一起说过很多话。我记得有一次实在没有话说了,便拿出火柴来,和她比赛谁划燃一根火柴燃烧的时间更长。诸如此类的活动两个人做了不少。那样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我和张小萌之间的感情,也就是在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中累积起来了。我和张小萌似乎都不大愿意承认已经相爱了,不仅是因为我们之间还有个谢银芳,可能还因为一切人,一切新的可能性。有一回我问,张小萌,你会不会爱,你又爱谁呢?张小萌用手指反复触摸着她尖尖的鼻子,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一样说,如果说我不会爱,不爱你,又为什么和你在一起,而不是和别人在一起?没有爱就没有动力,没有动力,估计我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因此就不会在你的面前,由此得知,我会爱,我爱你——但是,这重要吗?张小萌强调了一句“这重要吗”,等于是说她有没有爱,爱不爱我和我没有太大关系。

有次张小萌来找我,用手捂住眼睛,然后“呼”地把手闪开,扑到我怀里说,你变了——陌生人啊,我们做吧。她像个小孩,那时她已经二十九岁了。她觉得和谁在一起都不可靠,她喜欢自由自在的自己,可以随意去爱一切,也可以随便丢掉。我问张小萌,你会不会觉得活得挺没劲的?她说,是啊!我说,我觉得你好像应该恨个什么人一样。她说,恨谁呢?你看我根本不像是个有恨的人,整天乐乐哈哈的!我说,其实你很忧郁,活得并不真实,尽管你显得很洒脱——你需要爱。她说,我像是个有爱的人吗?我爱过,现在我感到心里没有爱了!我问,你爱过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说,现在不爱了,不想提了——我也想不起他来了。我说,你会爱我吗?她想了想说,你得问一问自己,你会爱我吗?我说,我谁都不想爱,只想喜欢,爱一个人太累了,得总想着。她说,也许喜欢就是一种爱。我点点头说,有时我在想,为什么不能和你断了联系,一个人过下去,就像自从与你认识那天起,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张小萌叹了口气说,你想得太多,所以失眠。在這个世界上我们都是那么孤单,可每一次到你这儿来时,我觉得你比我还要挺可怜——我这样说你不生气吧?我摇摇头。她把头贴到我的胸口,又说,有时我觉得我们就像是好朋友,特别好的那种,就像亲人,我总是担心你,也不知担心什么,你从来没有想过结婚吗?我看着她,想一想说,我不知道。

在被失眠折磨的日子里,我奄奄一息,但我既想要死去,又想继续活下去。我甚至渴求和一个女人结婚,有个孩子,过上别人都在过的正常生活。谢银芳再次回到北京,我因失眠带来的痛苦感到绝望。我说,身体里的力气好像要用完了。谢银芳说,你出去旅游吧,去一个远点儿的地方,一个你从没有去过的地方充充电,你该去别处看看……不行你跟我去新加坡吧。我不想跟她去新加坡,我哪里都不想去。有时候我感到自己要死了,那种感觉很奇怪,那只是一种想要死去的感觉。在我们欢爱时,我不断地喊着她的名字,谢银芳……谢银芳……谢银芳感到我的反常,用手捂着我的嘴说,你怎么啦,我的宝贝?我用被子盖住脸,因为我怕有眼泪流下来,尽管我想要痛痛快快地流下一些眼泪。那次谢银芳在北京待了三天,临走时我有心无心地说,你想一想吧,我们将来究竟要不要结婚,如果我们没有将来,还是早点结束吧。谢银芳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会认真地想一想的!

谢银芳走后,我把张小萌叫了过来。我说,张小萌,张小萌,你说,你说我会让你开心,会让别人开心吗?我那么一问,她好像不太确定我是不是让她开心过了。她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有的吧,你太忧郁了,就像你一直在沉睡,有时我真想叫醒你。哦,不是,你失眠,怎么治好你的失眠呢?我在来的路上还在想。也许你真的该有一个孩子,过一种普通人在过的生活,那样就没工夫瞎想了。我说,最近我老是产生幻觉,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出生。我看到网状的血管,看到了彩虹,看到了一些我无法说明的东西,那些东西像风吹着落在地上的叶子……我真想去有森林的地方去看看,走进去看看。她点点头说,好啊,我们一起去吧,去一个有大森林的地方。

谢银芳在网上与我聊天。她想过了,还无法决定是不是能和我结婚。可能是婚姻让人想到更多现实问题,而我在城市中几乎一无所有,她犹豫了,犹豫的主要原因可能是她感觉到我们并没有太强烈的爱。我说,我要去出趟远门。谢银芳猜中我要和张小萌一起去,我也没有否认。谢银芳说,算了吧,我们再也不要联系了。谢银芳说了我们不再联系,可仍然不想让我和张小萌一起去旅游,似乎她要以那样的要求来证明她在乎我,爱过我。我也承认,无论如何,我们是相互喜欢的,她从根本上并不能接受我和张小萌在一起也合情合理。事实上,她上次回北京时我也感觉到了,我不该和两个女人同时保持着同一种关系,因为那样也会使我感到矛盾和难过。

张小萌选了去桂林,那时她已经忘记我想要去大森林里去了。我也无所谓了,只要有个地方能让我去就好,那时我需要走出去。从北京飞到桂林,飞机跃过云层时我在窗口看到一堆堆白色的云,一直连到天际。我产生了幻觉,看到了那云彩后面会有一道金光闪闪的大门,那个大门就像是用光做成的,凝聚着无限的空洞,走过那道门就是天堂。我四肢无力,身上有一些冷,心里却一片荒凉。闭上眼睛时我感到灵魂一样的东西在飘升,在飞翔,而困倦却如同一座高大的山一样压过来,使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下了飞机,我和张小萌住进了漓江大瀑布宾馆,我又接着睡,不想起来。醒来后张小萌说谢银芳来过电话了,问我要不要打个电话过去。我问,她说什么?张小萌说,我没有接,后来她又发了几条短信,你看看就知道了。

谢银芳的短信有四条。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你是不是和她在一起?我想过了,我是爱你的,但我们分手吧!你究竟怎么了,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谢银芳的模样,越想越觉得她很遥远,越想越觉得有许多事情注定无法改变。我觉得和所有的人都隔开了一个遥远的距离,最后和自己也隔开了,自己也是陌生的。不过,因为那种感受中的距离,我的心里轻松了许多。后来,我想着谢银芳的短信问张小萌,我该怎么办?她说,要不,你给她回一个电话吧。我给谢银芳回了一条短信:我睡了很久。没过一分钟,谢银芳的电话打了过来。我犹豫了一下挂了,回了一条短信说:现在我不想听电话!

张小萌一声不吭,不高兴。张小萌。我喊了一声,想要给她说说话。她却说,我累了,睡吧。我走过去把她楼到怀里,她挣扎了一下,又说,我累了,真的,睡吧。看着她不开心的样子,我睡不着。我觉得她是那样的近,又是那样的遥远,有一瞬间我不确定我们之间的关系了,所以我再次用手扳过了她的身体。似乎我们必须要有一场欢爱才能弥合之间的距离。张小萌心里虽说不痛快,却还是顺从了我。我们并没有心游玩,从桂林回来,谢银芳与张小萌似乎是商量好了一样,都不愿意再我和保持着原来的那种关系了。也许是在我想要结婚时,她们都觉得无法嫁给我过上另一种生活。我心里有些难过,但那种难过好像是假的。就像是我想结婚也仅仅是一种想法,是一种对人生的试探性的发问。总之,结束了过去的那种情爱关系,我的失眠症暂时获得了缓解,在有些晚上,我可以踏实地入睡了。

西菲,我自己也并不再认为自己是个正常的好男人。在我看来,女人要比男人好一些,但也并不能说明她们没有问题。我想我还是坦诚一些,因为我需要坦诚,需要自我剖析,或许那是种心理上的,精神上的手术。我愿意这么相信。在和谢银芳与张小萌分手后,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位新情人,把她们放在了脑后。

我们在一家“我的咖啡店”见面,见面后话都不多,默默坐着。她挺漂亮,是我喜欢的那种漂亮,显得挺安静。她有着结实的小腿,小小的乳房,饱满的嘴唇,清澈游移的眼神。她却是有男朋友的,但两个人类似于一种情人的关系,似乎永远也不可能走在一起,也不想分开。她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对写作和绘画都很有兴趣,却也没有把那当成理想和追求。她微笑着望着我,好像我挺陌生,但又有点儿熟悉。我对她的感觉也是如此。因为无聊,我想变得有趣一些,我用食指和中指立在桌面上变成两条腿走向她,在移动手指时和她做一个游戏。我对她说,我来了,我来了,不要躲呀,你看,你看,离你越来越近了。她开心地笑了,笑着躲避我。后来我摸到桌子上的纸和笔,认认真真地写了张纸条:我喜欢你!喜欢你!我递给她看,然后让她也写一张。她不愿意写,我非让她写,她只好写了:我可写不出你想让我写的话。我们在纸上画画,画房子,画鱼,画云彩,画树,有一搭没一搭儿地聊天,后来仍然觉得没有趣,于是她建议去唱歌。

我们离开了“我的咖啡店”,打车去了一个叫“真爱良缘”的夜总会。在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突然拥抱了她一下。如果不是我听错了,我的确听到她对我说了“谢谢”。似乎她渴望拥抱,这使我认为,我们在见面的那一刻就该拥抱一下。听她那么说我挺高兴,我只不过是想单纯地拥抱一下她,为了我和她共享的时光,为了我们各自的忧伤与孤独——尽管在面对面时,我们忘记了什么叫忧伤和孤独。我们的话不多,但彼此能理解对方。也不用多说,因为我们该说的似乎在网上早已聊过。我们唱歌,都唱得很投入,像是在表演。不过唱歌也像是个借口,我们不知道想要干什么。没过多久,我们又换了个地方,来到了一个叫“仙踪林”的地方,在可以荡来荡去的坐位上坐了下来。我们点了茶,面对面做出要聊天的架式,但仍然没有什么话可以说。我觉得挺无聊,突然就很想做一个奴隶,一个下人,受她的支配,她让我去做什么,我就去做,完全听命于她。我把想法说给她,她掩著嘴笑。感觉中她有轻巧的嘴唇。后来我们聊看过的书,喜欢的作家与画家,夜慢慢深了。

她说该回家了。我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在大街上。那时我很想对她说我爱她,但我知道那并不见的是具有持久性的话。我不过是需要一种爱的感觉,她并不适合,她有自己爱的人,和我只不过是朋友关系。她一开始是衿持的,像个传统保守的女孩,我知道她在装样子。我抬头看天,天空中的星星并不多,于是就想看着她的眼睛,可她一味低着头向前走。我突然停住了脚步,拉住她,和她面对面,然后抬起手捧住了她圆圆的脸。我想吻她,那是种真诚的,坏坏的感觉。我就像个任性的孩子吻了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人的吻,让我都感到夜晚的暧昧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但我们也仅仅止于亲吻。我,还有我想象中的她只想停留在亲吻的刻度。嘴唇与嘴唇分开时,一种绝望的感觉却油然而生。我真正渴望的爱情呢,在什么地方?我轻轻地喊她的名字,肖逸翠!她应了一声。我说,你也叫我一声。她看着我,笑了一下,没有出声。我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又“嗯”了一声。我再一次拥抱了她,然后吻她,像只贪吃的熊。后来她挣脱了我说,我该走了。我想,是啊,不能总是那样吻着她。我们在路边等出租车,我希望车来得慢一点。我用手捏起她的手指,让她的两个指头捏在一起,我也那么做了。我感受到血液在身体里的奔突流动,而我想到的是,下一步该怎么办?

从始到终,没有想到要和她做爱。车来了,她上了车,我在原地和她挥手道别。我当时想到的是,有可能不会再见面了。当然后来还是见面了,不过当时我在她消失的地方站了很久,一颗心在向下坠。我蹲下身来,仍然觉得心在坠。我用手撑着地面,感到似乎只有四肢着地那颗心才能停止下坠。那时我真想伏在大地上,我想那样也许会更舒服。在那天晚上,我感到特别的孤独,虽然有她陪着我,但是她爱着别人,不可能爱我,我也不可能爱她。她希望和我们继续做朋友,在每个周末见面,消费说是AA制,不过她的经济条件更好一些,通常乐意主动买单。

过去会使现在更加清晰,可因为过去,一些事并不能让我确定。谢银芳与张小萌在我的生活中说消失就消失了,她们像是约好了,一条短信都不再给我发。有时我想联系一下她们,想到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还是忍住了。我越发孤独,那种孤独使我难过,难过得想哭。我对肖逸翠还是会见面,见面时我向她说起我的过去,从我的第一个女朋友说起。她也说自己,几乎谁都没有保留。她从十六岁恋爱,到二十八岁,十二年时间先后爱过四个男人,但是所有的爱都没有结果。她现在的,可能仍然没有结果,但她却依然在坚持,就像是和谁在较劲一般。在说过各自的过去之后,我们大约也渴望放弃道德的约束,想在一起更为亲密一些,但她不是太想,而我也没有那样的强烈的想的念头。我只是想在抚摸着她时,透过她兴奋而又忧伤的脸看到我所爱的,那个并不清楚的女子的脸——我感到我所爱的人一直在我的远处。西菲,或许是现在的你,谁知道呢?

一直以来,我担心女人会把我带入世俗生活。我渴望在适当时以自杀来结束自己,因为那种源于生命的热爱,与平板的,缺少想象的生活形成鲜明反差,会使我感到恼怒。再一次的见面,我问肖逸翠,我会不会有可能成为你爱的人?你认为你会和一个什么样的人结婚?她一笑,说,至少现在不可能!接着她用轻巧的嘴唇含住吸管,吸了一口柠檬汁,又说,我也不知道将来会和谁结婚,不过现在吧,我还是希望能和他。其实我有过这样的一次经历,我爱过一个已婚的男人,爱了整整五年,他离了婚,要和我结婚时我却没有感觉了。后来就出现了现在的这个,他和我不在一个城市。他喜欢我,想和老婆离婚,但对方不愿意离,而且为了逃避,选择了出国,我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也许爱情是假的,有时我们只不过需要一个爱的对像,骗一骗自己的那颗渴望纯粹与爱的心。就像我爱着他,却在和你约会——我怕孤独,怕等待,我想有一个人陪着我,我让你陪着我,我却爱着他,这听起来的确可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还在爱着他。看着肖逸翠我笑了,我说,你爱着他,对于我来说反而觉得轻松,因为我也没有爱着你。我与你在一起是需要有一个人陪着,来证明我的存在。存在需要证明,不然我会孤单得要死。我们也许是在表演,你是我的观众,我也是你的观众。她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喜欢我吗?我也认真地看着她说,是的。她说,我也是喜欢你的,和你在一起很放松,和他在一起时却很累!我说,是的,爱确实会让人累。她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孤独暂时离我们远了一些。我说,嗯,你想哭吗?她摇摇头说,不想,唉,真是没有意思。我说,是的,如果能为一个人哭,似乎也是件好事。

那天晚上,分开后我有一些失落,回到家里仍然是睡不着,我想去追求我所渴望的,或者我所想象的爱情,去踏踏实实地爱能够爱得起来的人,但是,我似乎缺少了爱的能力与动力。我从房间走出去,一个人在夜幕下的城市中独行。那时我仍然有爱,在心底深处,也非常渴望能够爱上一个人,可并没有那样一个人出现。我深呼吸,朝着夜空微笑,甚至用腹语与夜晚说话,我感到有一种源自心灵的力量使我渴望让整个世界融化。世界因为我的想象变得透明,在透明的世界中我看到赤裸的,透明的自己。我感到过去推动着我,让我得出一个结论,而我得不出结论。啊呜!我学猫叫,那是莫明的抒情,若是有人听到我的叫声,一定觉得我是个不正常的男人。是的,我是一个有问题的男人。

几年前我去过深圳,没有去之前,我大学时的同学牛马在深圳已经有十年了。他混得不错,有了翻译公司,房子和车子,也有过老婆。他的老婆是我曾经喜欢过的,我的大学同学王捷。离婚后的他开车来到了北京。他打我手机时,我还不相信他已经到了。我们在第二外语学院的大门口见了面。那时我刚辞去了以前的工作,从房租较贵的房子搬出去,在第二外语学院对面的定福庄租了个只有七平米的民房,准备在还有钱吃饭交房租的情况下,尽可能写点想写的东西。牛马离婚之后也想要写点什么,也只不过有了那样的想法或者说是冲动,不过,在想到要写点什么东西时,他想到了十年前的我。大学时的我就喜欢写作,经常在宿舍捧着一本书独自发笑,显得神秘兮兮的。我和他住在同一个宿舍,他对写作感兴趣,但志趣不在写作。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因文学成了好友。大学毕业后他去了深圳,十年来联系并不多。

我走到校门口时,牛马已经到了。他从一辆宝马车走出来,一时没敢认我。他的头微微偏向右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我——当时又瘦又高的我穿着一件破旧的灰色格子T恤,汗渍麻花的,衣襟还被烟头烫了个洞。我的下身是一条短裤,脚上趿的是一双裂开皮子的凉鞋,走路时随时都有可能断掉。那段时间因为不用上班,我并没有太注意个人形象,因此在牛马的眼里我变得十分寒酸、落迫。他穿着一身休闲装,比十年前更胖了一点。我带牛马去我的住处,他看了忍不住说,不会吧你,在伟大的首都竟然混成这样?我知道他是说我穿得和住的太差了。我的房子小,放着一张单人床,一个小书架,一台小桌子,一张椅子,衣服散乱地堆在书架和床上。当时是六月份,天那么热,屋里连台风扇都没有。牛马说,这是让人住的地方吗?简直像蒸笼,走吧,咱们去找个宾馆住下来再说话吧,你也别倒水了。

那天晚上我和他住在了招待所里。房子里开着空调,特别舒服。洗过澡,我们穿着短裤躺在床上说话。牛马说,跟我到深圳去吧,我有位朋友租了一层楼当仓库,别人提货时你登个记就成。有可能那也不用你干,你就在那儿安心写作。我给他说说,一个月不会少于三千块钱,只要你愿意,我保证没问题。这次我来北京最主要是想说服你去深圳,你去了我就有个能说话的,在深圳虽说我混得还可以,但这么多年我连个能谈文学的人都没有。我说,你和王捷呢,你们没话说?

王捷和牛马在深圳同居了几年,结婚不到两年就离了。在牛马来北京找我之前,我多少有一些了解。我曾經喜欢过王捷,喜欢她是听说她也会写诗。我觉得热爱文学的女生可以交流,也能够理解和支持我写作。当时我在学校的文学社当编辑,借口约稿,也曾经和她单独相处过。当时她好像是正眼都没看过我,她不是看着天,就是盯着地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觉得她对我很冷淡,根本没在意我。不过,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还一直记得她的模样:瘦瘦的,不算高,瓜子脸,眼睛不大不小,看上去有种清高的气质。在大学时牛马也喜欢过王捷,觉得她的腿挺长,让他联想到仙鹤。虽说他喜欢王捷,在大学里也没有和她好上,因为他发现王捷喜欢往运动场跑,关注的是体育系高大强壮的男生。牛马也曾买来拉力器与握力棒,有一阵子天天锻炼,希望能改变肥胖的体形,坚持没多久就放弃了,原因是另有所爱了。在一场英语演讲比赛上,他认识了英语系的一位女生,那女生长得小巧玲珑,对他十分崇拜,没多久他们就住到校外了。那女生低我们一级,毕业后牛马去了深圳,女孩也另有所爱,和他分手了。

王捷也来到深圳发展,她有位舅舅在政府部门当领导,可以帮她找个不错的工作。第三年她考上了公务员,当时牛马在翻译公司给人家打工,离王捷的单位不远。他知道王捷到了深圳,可没想到两个人离得那么近,在一次下班路上竟然遇到了。王捷遇到他时刚刚经历过一次爱情的挫折,需要倾诉,于是牛马就成了很好的听众。牛马后来对我说,当时他听着王捷讲述她与另一个男人无望的悲伤爱情故事,就特别想要和她发生点什么。那想法很奇怪,他想让王捷再受点什么伤害,那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理解牛马为什么会那样说,我觉得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有说不清的理由,那也很正常。

牛马说,你知道吗,深圳那个城市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在那儿赚钱比较容易,但那个城市更容易让人的内心变得空空荡荡。一个城市的文化需要时间,深圳还是太年轻了,虽然它各方面进步很快,可这并不能说明她就是个有文化底蕴的城市。有时我特别想念我们的大学时光,想念北京,不过我没有想到你在北京混成这个样子。我笑了,说,假如让你重新选择,你会来北京发展吗?牛马笑了笑说,可以肯定,我来北京发展也绝不会混成你这种样子。我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这样,正像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写作一样。牛马很认真地看着我说,跟我去深圳吧,你真该去中国的南方生活上一段时间,不是说你一定要留在那个城市,但你应该去走走。当然,能留在那儿也是一件好事情。怎么说呢,那个城市需要你这样追求精神生活的人。例如我就需要你去,你在深圳,哪怕我们一年也不通一次电话,我知道你在那里,也会觉得特别舒坦。我说,你和王捷为什么结婚,又为什么离婚呢?牛马说,不是我不爱她,而是她爱不成我,致使我无法爱她。我和她都不太想结婚,又觉得结一次可以对各自的家里有个交待,就结了。我们感觉不到有爱情,在一起时是种需要,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需要,有时还是生活上的,心理上的需要。结了婚之后我们发现彼此都失去了再爱上别人的机会,有时就变得绝望。我们都有点儿艺术细胞,因此会是强调爱的人,但哪里有爱情呢?又或者说,变得复杂了的我们不配有爱情。我们有两栋房子,没离婚之前她就搬走了。有一段时间她一个月不回来一次,电话都不打一个,到现在,我们离婚的事双方家里都还不知情。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只需要一个念头。我的脑海中一直有着王捷的模样,我想去她的城市生活一段时间,那个想法产生之后便难以挥去。我想,我之所以同意和牛马到深圳,大约是与王捷有关,尽管那样的理由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当然,在一个城市生活得久了也会使人厌倦,北京的雾霾,以及我和谢银芳、张小萌关系的终结,大约也可以成为我离开的理由。不过,在离开那个我熟悉的,尤其是在感觉中熟悉的北京时,我想的却是要不要和张小萌再见上一面。我打了她的电话,说自己要离开了,问她要不要见面。那时她重新开始了一段感情。她喜欢的那个,同样有着女朋友,女朋友在外地。张小萌和那个男的是一种合租的关系,男人的女朋友有时会回来,那个男人竟然也不避开她。

见面后我问张小萌,和一个不属于你的男人在一起,你会有难过吗?张小萌笑着,似乎并不在意地说,有那么一点点吧,听着他们在另一个房间里折腾,而我和他也曾睡在那张床上,我就想找个男的报复他——所以我才想见你。我笑了,看着她,心里却有点儿难过。我想她是挺可爱的一个人,也和我一样坦诚,可我们怎么就分手了呢?而且,是在我与谢银芳断了联系,正好可以与她好好开始的时候。张小萌笑着说,我知道自己爱上了你,所以我选择离开你。我说,难道你只愿意和还没有爱上的男人在一起?张小萌说,我不喜欢爱着的感觉,会难过,会在乎,会没有自己,我喜欢当个第三者。我说,哦,也是。她说,我是不是挺古怪?我说,我要去深圳了,想再见你一面,因为我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能再见着你。她说,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来看我?我笑了,说,随你。她叹了口气说,见了你,还是那么喜欢你。也可以说,我们是一对自私自利的傻瓜——希望你在深圳能有一个新的开始。我说,以后我们上网时聊天吧,分开了也应该保持着一种朋友关系,不然心里没有个什么人,也不是个事儿。她点点头说,也是,你什么时候走呢?我说,明天上午,坐朋友的车走。她想了想说,你还想要我吗?我点点头说,想。她说,走吧,去我住的地方。

我随张小萌一起去了她的住处,一路上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似乎生命中有些爱的潮湿,使我的眼角泛起一种光泽。并不是单纯为了我,或者她,而是为了更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和事。张小萌住在一所学校的教职工楼里,是个二室一厅的房子,合租人是位做软件的工程师,比她小,二十五六岁。我们见面后张小萌也没有向他介绍我。我在她的房间,房间里有着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简简单单。我坐在床上,她坐在椅子上,笑着,傻傻望着我,可能一时想不起说什么。我们相互发了一会儿呆。那时我并不太想和她做,和她在一起时,感觉不到她会投入。我们在一起只是种仪式,一种需要,似乎是种对孤独的报复。我们就像在一起多年的夫妻一样,对彼此有着一种亲情和责任,而没有新鲜和激刺感。我们之间的友谊在于彼此曾经说过自己的过去与现实,彼此了解,在空虚无聊时是彼此栖息的树枝。

现在想来,张小萌有一双空洞,有时也会发光的眼睛,眼神游离。她的个子挺高,有一米七零,不太爱打扮,气质不错。她不太喜欢接吻,不喜欢过多的抚摸。她会半真半假地微笑,娇声娇气地说话,像个地地道道的小女孩。我们合在一起,彼此认为那是最后一次,因此都想用自己的身体彻底融化对方。分别,我们似乎并不太伤感,反而觉得是结束两个人过去的最好契机。第二天一早我要回到牛马所在的宾馆,我走时她依然躺在床上,没有要出门送我的意思。也许她也有一些难过,也许觉得分别并没有什么。西菲,现在我后悔了,我后悔向你说起我,可是我停不下来,我真是一个有问题的男人。

一路走,一路玩,一周后来到深圳。我住在牛马家里,天天和他喝酒聊天。有时他新认识的女朋友会过来,我觉得不大方便,就提出租房子。牛马让我去租个小区里的单元房,但那样的房子太贵,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单位附近城中村里的房子,一个单间,比起我在北京住的四合院的单间要贵些,不过不用再上公共厕所。自从搬到出租屋之后,牛马就很少来我的住处,他抱怨我没有听他的话,租个高档文明的小区里的房子,而是住在脏乱差的城中村,去那儿会显得他特别没身份,没档次。当然他是在开玩笑,不过也证明了一点,他和我已经不是一個阶层的人了。他还是被深圳改变了,这使我觉得,我和牛马必然会有一些生分,尽管我们谁都不想有那样的局面。我有了住处后也较少去牛马家里,他总是忙,不是忙工作,就是忙着追求不同的女人。我想见一见王捷,甚至想不到有什么见王捷的理由,只是想要见见。在我的心里,也许是想要和她发生点儿爱情。我不太确定是不是还在喜欢着着那个在我的印象中冷漠的,不把我当一回事儿的,高傲的她,可我隐隐感到我们将会发生些什么。

牛马的房子在深圳繁华路段,第三十二层。牛马打电话让我去他家里聚聚,那天下午我们在楼下饭店用过餐,在三楼的露天花园闲坐了一会。我透过楼群环抱的空间看天上的星星,星星就像从天空中垂下的亮晶晶的银线,让我觉得和一切人隔了很远,只有自己。我更喜欢在牛马家阳台上看风景,那儿更高,更空旷。回家后他陪着我一起看。月亮在深蓝色夜幕中安静恬淡,月亮之下是灯火辉煌的城市。我说,在这样的高度看看这个城市上空的月亮,你会有什么感觉?牛马说,这是欲望都市,能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如果不是你,我的眼睛早就不盯着天看了。我说,你看这轮月亮离我们很近,可我们知道它很远,我在追求一些离我很远的东西。牛马说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说,是啊,人活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当一个人亲近物质时,精神就会被物质的东西所缚束,我没法从现实生活中跳出来。顶多我就是开车去北京把你接到深圳来,而且我不知道对还是错。除了赚钱,我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目标了。我说,你想过如何爱这个世界吗,就像爱自己一样?他说,我没有你那么崇高,对于我来说,我总是想让员工多干活,少拿工资。我总是想着多拥有,少付出,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不过,我觉得一个人能够崇高地活着,那怕贫穷一点儿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很羡慕你。我说,我是个需要自由的人,不愿意为了赚钱而赚钱,虽说有钱有事业可以活得更体面。他笑了,说,当然,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生活,我可过不了你现在过的穷日子。我说,王捷知道我来深圳了吗?牛马若有所思地说,还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是王捷喜欢的类型,她喜欢文学,可能对你也有所了解。

牛马把王捷的手机号给了我,回到了住处我犹豫了一下,给王捷打了电话。王捷对我的名字并不陌生,她问我在什么地方,要开车来见我。我挂掉电话后还特意打扮了一下,换了一身新衣服。半个钟头后我们见了面。那时已是晚上十点半,我们在我住处附近的一个咖啡馆见的面。王捷仍然是我熟悉的样子,仿佛比以前更加熟悉,虽然十多来年没有打过交道,那真是一种奇特的感受,似乎我在不经意之间从未间断过想象她。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甚至觉得一直在爱着她。当然,那种感觉未必可靠。那天,我忘记我们之间说了什么,只记得我们都挺高兴的样子。十年前她的冷漠、心不在焉的样子,被一种热情的笑脸与专注的神情所取代,而我却显得有一些拘束和心不在焉,也许是我怕她看出我的想法。说起当年我对她的感受,她笑了,说那时她也未必是不喜欢我,而是对所有的人都是那种态度,因为那时的她还很保守,怕单独在一起别人看着了会说三道四。

再次见面时是第二天中午,那是一个周末。王捷说要开车带我在深圳转一转,我们去了大梅沙。那时我们就好像完全懂得了对方的想法,彼此也渴望坦然面对自己,面对有可能发生的事。那时的我想要认真对待一个女人,如果能够的话,我想要过上一种相对安稳的日子。当然,那仅仅是一种意愿。王捷也觉得,我是她爱的可能。她夸张,也可以理解为抽象地表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孤寂的,因为我不在。她喜欢音乐,喜欢阅读,做着并不感兴趣的工作,在艺术与现实的感觉中,想象着在远方的自己。她愿意和我一起朝着虚无的方向堕落或飞翔,欢乐或者痛苦。在我面前,她变成了一位诗人。那时我们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爱情,因为我感到只有以相信的态度才可以使一切改变,当我怀疑一切时也会怀疑自己的欲望和情感。

从去大梅沙那天晚上开始,我们已经进入了另一个阶段。是的,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有时候我们与异性发生的不是性的关系,而是一种生命中精神上的关系。不过问题总是会有的,我不愿意住进她的房子,她有一套装修华丽的大房子。我想,如果她能够安心做到,愿意经常到我租住的房子,我也许会认可这段已经发生的感情。这是我的问题,我克服不了这个。事实上这个问题反映了两种不同的生活层次和生活方式。我觉得在精神层面和物质层面,王捷与牛马在一起生活是合适。王捷对文学艺术,对生活的渴望与我也有了很大的反差。她喜欢我,甚至爱我,只是爱着一种感觉,那种感觉经不起考验。她不愿意到我的住处,那儿过于简陋,和她的身份是不相符的。

在一个深夜,我在镜子里看着自己扮鬼脸、微笑,重新在经历曾经有过的失眠,门铃突然响了。是王捷。我打开门,她走进来。在那样一个夜晚,我们彼此望着,都有种奇怪的感觉。我心想,拥抱吧,抱她一下。我抱了她,她也抱着我。可谁也不想说话。我们知道,我们谁也不想为对方改变,因为彼此的坚持正是自己的选择。我不说话,大约她想到自己主動来找我了有些委屈,就说她路过,只是来看看我,没有别的意思,她该走了。我拦往她说,我们可以不可以不要爱情?她看着我,想了想,最终说,可以。我说,请留下来吧。她突然笑了,我也笑了,都笑得貌合神离。如果不是各自的现实问题,我们可以轻松地在一起。我和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情欲鲜明着,涌动着,使我们渴求对方。我们暂时放下了一切问题,赤裸地纠缠在一起。那样时刻很真实,也很美,似乎也有种爱在其中。只是安静下来时我发现,我所住的地方的确是太过嘈杂了,即使在深夜仍然有人放声唱歌。我的床板也太硬了,她躺在上面会不舒服。的确,她不想长久地待在我的房间,那会使她失眠。那天晚上她还是走了,那一夜,我又开始失眠了。

后来,再见面时我对王捷说过我在北京的生活,以及与我有关的女人,似乎把她当成了朋友。我想让她了解我,我的情感,我的一切,对我有个全面认识,以判断我们是否在灵魂上可以契合。王捷看着我说,有时我想象我们读大学时,即使我们能够顺利恋爱,也未必会有个好的结果。我点点头说,是的,我和我大学时的女朋友已经分手很多年了,一直也没有什么联系,也许她结了婚,有了孩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王捷问我,假如一切可以重来,你是不是还愿意和她在一起呢?我想了想说,也许是的,她是我的第一个,我也是她的第一个。事实上,当时我并不想与她分手,现在想来,她是很适合与我结婚的一个人。问题是,人生怎么可能假设呢!王捷说,是啊,人生不可以假设,也无法重来。不过人生也是奇妙的,就像我们,我就没有敢想过还会再遇到,还会在一起。我说,知道吗,我想爱一个人,那个人也有可能是你。她看着我说,会是吗?你确定?我说,至少我想是,想要爱一个人。最近我又在失眠了,昨天夜里我从床上爬起来时,是我再也无法继续躺着。我的内心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可以想念的人。她说,你有过别的女人,你不会想念她们吗?我说,她们,包括你,似乎都是属于现实,属于这个时代的组成部分,而我一直逃避现实,想要退回到过去。我逃不开现实,也无法回到过去,就连将来也无法避免会遇到另外一些女人。你们会给我带来快乐与充实,但我总感到你们并不是属于我,你们也不再属于自己。我希望相互属于的感觉,属于一个人,那个人也属于我,我们都心甘情愿在一起,在一起是种完美。那样或许会使我安宁,至少不至于经常性地失眠。

我从王捷的身边离开,想要去抽一支烟。走向阳台,我望着夜空中大朵的白云,一团团,在深蓝色的,幽静夜晚的风力吹动下,飘向天际一边。我感受着也许是从云彩上滑落下来的风拂着我的身体,突然难过得想要流泪。我重新回到她身边,想要她,想通过要她模糊一切,安息下来,但却无法和她做成,试了几次,仍然不能。她被我撩拨起欲火,想要我,可我让她失望。她一气之下离开了我,我也非常扫兴,觉得和她在一起挺没意思。我想我为什么不行了呢,也许是我过于强调了爱,强调了纯粹,事实上那时我已不相信可以获得纯粹的爱了,我自相矛盾,无法专心一意地完成那场本该可以完成的欢爱。

王捷走后,我突然想要去通过堕落找回自己。在莫明绝望与不安中我穿上衣服,走下楼去。在街道上不断地行走,停不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事物让我停下来。我像一个可怜的游魂一般走了很久,发现并不好意思靠近那些样的地方,可同时又想走近那样的地方。我还是决定走进去花钱找一个女人,至少和她聊聊,感受她的存在与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同。我也想要把她当成一个对象,向她敞开我。在我走进那间敞开的门时,坐在沙发上的是几位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有的偷眼瞧着我,有的笑意盈盈的大胆望着我。我看着几张清晰但也模糊的脸,隐约觉得她们都是我曾经熟识的女子。我当时有些紧张,有些不安,似乎在干一件坏事。我需要镇定,那一刻我的脸上挂上了虚伪的玩世不恭的笑意。我看到有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孩看我时低下了头,我犹豫了一下要了她。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脸红红的,还有一些害羞。我表示愿意出两倍的价钱,请她和我说话。她问老板,一个中年胖女人同意我把她带走。

在我的出租层里,她有些紧张地坐立不安。她要脱衣服,我制止了她,说想和她聊聊。我给她倒了杯水,她坐了下来。她叫小冬,是家里的老大,下边有三个妹妹,父亲和母亲想要一个男孩。她初中毕业后考上了高中,家里交不起学费,只好退学在家帮忙种地放羊。父亲被查出得了脑瘤,需要开刀,手术费要二十多万,母亲愁苦交加病倒了。乡下人没有医疗保障,得了大病其本上等于是判了死刑。她的父亲怕死,又没钱治,一家人都很绝望。父亲忍受不了病痛和焦虑,最终喝农药死了。家里因为超生罚款,本来就一贫如洗,父亲住院又欠下了许多账,三个妹妹交不起学费,眼看就要失学。母亲也因父亲的离去一病不起,看着可怜。家乡有许多年轻人去南方打工,母亲病稍好一些后她也想出去赚钱。她最初在工厂打工,所赚不多。她想多赚一些,后来被另一个女孩带了出来。

小冬穿着粉红色超短裙,上身是件白T恤。红红的,圆圆的脸蛋上有双不大不小的眼睛,显得空洞无助。我想填补那种空洞,甚至想要爱一些她。我觉得过去我爱过喜欢过的所有女人都不及她需要我的爱。我让她冲了凉,当她裹着浴巾怯生生站在我面前望着我时,眼神中有些疑惑。她那样的眼神使我变得温柔,我轻轻走过去抱着她,吻了吻她的面颊。我对她一笑,轻声说,还是说话吧。她小声地说,我们说什么呢?我看得出,她对我仍然有戒备,她低着的头不时抬起来又低下,怕看着我的脸,我的目光。我问她,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她说,我希望能赚到很多很多钱,让我妹妹读书,上到大学,过上好生活。我心中滚过一阵难过的情绪。我想望着她的眼睛,可又怕她难堪,就斜靠在床上。她等着我,她要完成自己的工作,我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后来我还是靠近了她,用手臂环抱着她,那时我轻轻怀抱着她,感到她肉体的温度,她存在的无奈。她是她,我是我,然而我们在一间房子里,一张床上又算是什么?我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眉心,起身关上了灯。我对她说,睡吧。她没有说话,轻轻把头靠在我的胸口。

我有欲望,感到了那種男人对女人身体的本能。我离开她,去洗手间冲冷水。从卫生间出来,又坐在椅子上抽烟。我问她,你要不要来一支?她点点头,朝我笑了一下。我丢给她一支,帮她点燃。她吸了一口,小声问,是我不好吗?我摇摇头,我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望着夜空。当时我在想,我要不要她?没想到她也跟了出来,和我一起看着天空。我问,你想飞吗?她不理解我为什么那么说,没有说话。我莫明其妙地说,我想飞。她有些高兴地说,我看到了,云在天空中飞,还有星星,在很远的地方,在云缝中眨着眼睛。我说,你相信灵魂吗?她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没有想,也许有的吧,我很少想这些事。我点点头,觉得不该与她交流那样的问题。我牵着她的手,回到了床上。

第二天一早我把她送走了,在挥手作别后她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再次向她招了招手,眼里突然有了难过的泪水。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难过。西菲,我是一个有问题的男人,而我现在感觉到自己在向你说明我时,却也在说给自己。请原谅我这样对你说起我,向你敞开我自己。

我和王捷仍然保持着联系,似乎在没有新的情感寄托之前我们需要对方的爱,那种并不能确定真假的爱。每一次想见她我都觉得自己有点儿无耻,可有时还是忍不住想要见她,和她在一起。我需要她,一见面就抱起了她,把她抱到了床上。我想要通过身体来证明我们之间还有着想象中的那种爱,而在一起享受情欲的快乐似乎便可以使一切变得模糊。有时王捷却并不配合,她想要说说话。那时我便只好陪她说话,也会放弃自己,尽量顺着她说,而我心中所想的却是尽快得到她的身体。我想过了,如果我能顺着王捷的意,我们是有可能在一起的,说不定也会一生圆满,但每一次从王捷那儿离开我都在责备,甚至在痛恨自己和她在一起了。我和王捷在一起的事牛马并不知道,我不清楚他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王捷的意思是,不要让他知道,永远没有必要让他知道。她觉得我们也只不过是种情人关系,长久不了。我也有那种感受。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我们都在劝对方另外寻找对象,最好能结婚的那种,那样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分手了。

王捷试探性地为我介绍了她以前认识的一位钢琴老师。女孩叫董慧,中等个儿,皮肤白净,是那种看上去让人觉得踏实的女孩。她二十九岁,谈过一次恋爱,家里希望她早点结婚,而她也想过上一种安隐的家庭生活,特别想结婚。我们见了面,王捷借口有事情就先走了。董慧笑着说,我听说你是一位作家?我点点头说,也算是吧,写过一些东西。你是教音乐的?她有些兴奋地说,真了不起,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作家呢。是啊,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我说,仓库管理。她说,哦,是国家的单位吗?我说,不是,是私人的。她说,你来深圳几年了?我说,还不到一年,你呢?她说,我来了有五年了,原来在东莞一所中学工作。你打算在深圳长期待下去吗?我说,不知道,我更喜欢北京。她说,哦,我还从来没有去过,你喜欢北京,怎么来深圳了呢?我笑了一下说,我听说深圳男女比例失调,女多男少,容易找对象。她有些吃惊地说,真的吗,你是为了找对象才来深圳的?我认真地说,是的啊,但也不容易找,我一没存款,二没房产。她笑了,喝了口饮料说,你真坦白,写作难道不赚钱吗?我说,很难,尤其是写诗,稿费不多,生活都不够。她说,哦,你为什么还要写呢?听说你是大学毕业,你应该可以有机会赚更多的钱啊!我说,爱好,原来在北京工作时,在图书公司当编辑,收入还好,不过太累了。我可以抽一支烟吗?她说,哦,抽吧!不过我不想找个抽烟的男朋友。我笑了笑,把烟又装回去了,说,那我不抽了。她说,谢谢!你看上去不错啊,怎么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呢?我说,你看上去也不错啊,不是也没有男朋友吗?怎么说呢,我有过,但是后来分手了。她问,为什么会分手呢?我说,不合适吧,就分了,你呢?你应该谈过恋爱的吧!她沉默了一会,不想回答,叉开了话题说,你在深圳朋友多吗?我说,不是太多,你呢?她说,也不是太多,你周末一般怎么过呢?我说,看书,写作。她说,哦。

我不是太喜欢她,也说不上不喜欢。她和我以前认识的女孩有一些不同,她普通,现实,没有太多想法。从相貌上来说,她觉得我还不错,是她喜欢的样子。从能力上来说,她觉得我是可以赚钱的,只不过暂时没有去努力赚钱的想法。从交流上来说,我们可以很随和,很轻松地对话。她不知道我有过多少经历,也不知我那时仍然和王捷好着。王捷各方面的条件要比董慧好,但我还是觉得,如果要结婚的话,董慧更适合我。我对王捷说了我的想法,王捷不大高兴。

第二次和董慧约会,我们因为有过在网上的聊天,显得更熟悉了,但我没好意思牵她的手。我觉得她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女孩,在我还没有考虑清楚是不是应该认真对待她时,不想开始得那么快。这在她看来我是个老实可靠的人,因此她也打算和我认真地谈一谈。她说,我给我家里的人说你了,家里的人不反对。我说,哦,你怎么说呢?她说,我说你不是太有钱,但人看上去还行,而且还有追求——你不是喜欢写作吗,将来还是有前途的吧!我说,你家是县城的?她说,是的,我还有一个妹妹,她结婚了,在我们那个小县城。我爸爸和妈妈早就下岗了,在家里没有事儿,整天打麻将。我说,哦,你不想回到你们那个县城去找一个对象吗?她说,没想过,我喜欢深圳,以后想在这儿发展下去。将来我想开个琴行。我说,哦,这个想法不错。她说,我和你在一起觉得很亲切,你呢?我点点头说,我也是。她说,结了婚的话,你会是一个好男人吗?我说,我想是的吧。她说,你会炒菜吗?我说,会。她说,你愿意做给你的爱人吃吗?我说,愿意。她说,假如外面有女孩子喜欢你呢?我笑了,说,假装不知道。她说,如果你也动心了呢?我是说结婚后。我说,我会克制的吧。她笑了,说,嗯,我这就放心了。我笑着说,你放心了?我这么说你就相信了?她说,是啊,我觉得你是值得信任的,你不坏。

董慧性格是开朗的,她喜欢唱歌,唱得相当不错。我们两个人时,她为我唱歌,我挺感动,觉得她挺好。她为我起了外号,叫我大个子,瘦高个儿,叫起来就好像我已经是她亲密的老公了。后来在送她回家时,我们在楼下拥抱了一下,但也就拥抱了一下。第二天她给我发短信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考虑我和她的事情。她说她也在考虑我们的事情,问我是怎么考虑的。我说我虽说有份工作,但收入不高,只能勉强生活。父母身体也不是太好,将来负担挺重。过了好一会儿,她发来一条短信说,我要嫁给你。那一刻我心里很感动,在我和她那样说的时候,已经准备退回来了,我想到现实的问题,感到自己并不能完全投入到生活中去,给她幸福。我也了解到,她希望能找个有房子的男人,过上一种安稳生活,甚至她也可以考虑与男方一起买房子,因为她省吃俭用,也存了一些钱。当我说了那么多的现实问题后,她却说要嫁给我,我除了感动,还有一丝难过。不过我真的动心了,我想,和她结婚算了。我回短信,你想好了吗?她很快回复说,我下了课就给家里打电话,说我今年就结婚。我回复说,为什么那么急呢?她又回复说,因为,我抱着你的时候感觉真的很好,很好,我也没有想到会那么快喜欢上一个人。

被人喜欢,我心里除了高兴,就是沉重。我觉得不配,也不想为她放弃自己,承担起结婚后必然要面临的家庭责任。虽然还没有真正开始,我已经感到辜负了她。她问我是不是心里还有一个什么人。我想了想,觉得心里并没有什么人。应该说,王捷早已在我的心里有了定位,我们只是情人的关系。过去的那些,也已是过去。我回复她说,不是,我心里没有什么人了,我只是觉得有可能给不了别人想要的生活!她回复说,我明白了。我不知她明白什么,后来,有两天我们没有任何联系。第三天她提出我们再见上一面,理由是以前见面时我请她吃饭,这一回她要请客。

我们见了面,彼此仍然显得很亲切,并没有生分。我说说笑笑,感到就像她的大哥,又像个坏蛋——因为在分手时,我还想拉着她的手。是的,牵着她的手,有些不愿意分开。我觉得她真是一位不错的女孩,真应该找个好的男人,过上一种安稳幸福的生活。见面时是晚上,吃过饭后我们走着,我送她回住处。我还从来没有去她的住处看过,要分手了,我想看一看她住的地方。她同意了。那是在城中村租的一室一厅的房子,房子大约有十五平米,有卫生间,房子里有一张单人床,有台不大的电视,一架旧钢琴,衣服与家什摆得很乱,中午炒的菜没有吃完,还摆在一张小方桌上。她说,很乱,很乱是吧!我没想着带你上来看的。我言不由衷地说,还好吧,和我想象的差不多。她争辩着说,不会吧,你把我想象得那么差劲?这两天我是心情不好,平时不是这样的。我说,心情不好还给自己炒了三样菜?她说,是啊,炒了,本来打算大吃一气,把你给忘掉,可是炒了又没有了胃口。我抱歉地说,真是对不起。她说,没有什么,我习惯了!我说,习惯了?她说,是啊,我以前的男朋友和你的说法差不多——我真希望别人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我说,哦,是我们不好,说真的,你真的不错,是我们不好。她说,是现实让人改变了吧,你是写作的,应该比我懂得多。深圳这个城市让人的心都变得现实了,这样那样的现实让人不敢相信什么叫真正的感情了。我说,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她垂头丧气地说,无所谓吧,你说做朋友就做朋友好了。我也有一些伤感,想要抱一抱她,就说,我可以再拥抱一下你吗?她立马做出防御的架式说,不可以。她比我理性,我觉得她并不理解我,而且即使我们结婚她也不可能会真正能给我理解,因此我也没有坚持,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我們分手没有想象中的难堪和痛苦,也许是因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而且也并没有发展到更深的一步。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王捷一直冷眼旁观,那半个月我们没有在一起。最主要是我没有主动,我觉得那样不好。当我和董慧分手之后,我觉得可以和王捷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关系——毕竟我们可以聊天,可以相互需要,甚至有时也会有某种关于爱的想念。我说,我们见个面吧。她说,还是不要见了吧!我说,真的吗,你不想见了吗?她说,是的,我不想见了,你不都和人家恋爱了吗,再见还有什么意思?我说,如果你觉得没有意思,那我们就不见好了,反正你对我也没有什么感情。她说,你对我有感情吗?我说,说真的,有。她说,哪你为什么还要和别人约会?我说,我们不合适结婚,我们不是说好了可以各自寻找自己能结婚的对象吗?她说,想结婚的是你,不是我,我不想结婚了。我说,我也不想结婚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的,不是吗?我过去找你。她说,过几天再说吧,让我再想一想。

我所管理的仓库取消了,我也失业了。暂时也没有找工作的打算,那时我心意沉沉什么都不想干。我在夜里總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想到深处总觉得人生没有什么意义,想要自杀。我害怕自杀,得走出去,给自己放放风,换一换心情,于是我就走了出去。走路时看着形形色色的人,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看着城市的建筑和风景,虽然都是陌生的感觉,可那种感觉还是好的。那段时间我写了一些诗歌,那都是在非正常状态下写的自我敞开式的疯言疯语。我一夜夜睡不着觉,想起过去,想起与我曾经有过关系的女人,我发现自己是孱弱的,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我给王捷打过电话,试图和她恢复关系,打了几次,她没有接,后来她发了一条短信说,结束吧,我订婚了,请以后不要再打扰我。我想,结束也好。

我在网上也与谢银芳和张小萌留过言,但她们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付了几句,或许她们也各得其所,有了新的生活。肖逸翠和她相爱的已婚男人分手了,与一个相亲的,各方面条件都相当的男人结了婚。晚上,我自己解决欲望的问题,然而那样做的后果是我更加讨厌自己,甚至也开始讨厌女人。西菲,我这样向你敞开我时也觉得自己可恶,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呢?我的目的是什么?也许我是从你的诗中,你的来信中感受到你的美好,而你的那种爱着一切的美好使我感动,使我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你的喜欢。现在我仍然会失眠,也许我是得了忧郁症。我曾把自己关在房中,有过半个月没有出门的经历,需要吃饭时打电话叫外卖。我疯狂地写着诗,试图通过写诗来对抗我面临的种种现实问题。一个人在房间,独自跳舞,大声唱歌,失声痛哭,最后我在一股莫明的暴怒中砸坏了手机,那样的结果是我无法再继续待在房间里,必须走出去。

我在城市中不停地走,几乎跑遍了我那个区的大街小巷。我特别累,也特别困,有次在我感到要睡觉时,便打的士直奔家中,可是回到家里,睡意顿消。我只好又走出去,那时我如同停不下来的钟表。我听到耳朵里有嘀嗒、嘀嗒的响声。我也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透明了,像玻璃一样,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一次轻微震荡而破碎。在一个十字路口我被车撞了一下,并不是太严重,但我感到不能再那样像个游魂一样继续走下去了,那太危险了。我走进一个公园,在偏僻的地方闭上眼睛,想要好好的休息一下,后来我躺在草地上呼呼睡过去了。那一觉睡得真舒服,醒来后看到的是繁星满天。

西菲,你能明白我向你说起的我吗?在很多个孤单的夜里,我会感到自己像一道手电筒发出的光,照向茫茫世界,那是我精神的世界。当我感受到那束光时就可以平静下来,也可以恬然入睡。我仍然在阅读,有时会写上几行诗歌。你看到了,在我的博客上。或许那些还算真诚的诗句感染了你,使你终于鼓起勇气给我写了信。是啊,是啊,能收到你的来信多么美好,我真是感谢你的来信,可我是个有问题的男人,现在我不敢接受任何一个人的爱,我不配。此时夜已深了,很多人已经进入了梦乡,而我却向你絮絮叨叨地说了那么多,真是抱歉!

【作者简介】徐东,祖籍山东郓城,现定居深圳。曾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深圳大学作家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第27届作家编辑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宝安区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作品散见《诗刊》《中国作家》《作家》《大家》《山花》《清明》《青年文学》《时代文学》《文艺报》等报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选刊》等选用,多次入选年选。出版有小说集《欧珠的远方》《藏·世界》《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想象的西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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