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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酿成了儿童的悲剧

2017-12-13谷立立

检察风云 2017年19期
关键词:尤恩亚当福祉

谷立立

1989年颁布的英国《儿童法案》开篇第一句即明确指出,法庭在解决任何关涉儿童养育问题时,首先考虑的是“儿童的福祉”。同时,该法案白纸黑字地载明儿童福祉至高无上的地位,既不受制于父母,又不受制于宗教。

起點:一个如假包换的少年

与而今热衷于摆拍的老年人不同,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的心里有一个如假包换的少年。这是他所有创作的起点,也是他不愿轻易触碰的隐痛。从《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到《水泥花园》,从《赎罪》到《时间中的孩子》,儿童的生存状态是他关注的焦点所在。麦克尤恩自称,儿时的他有一个怪异的想法,希望有一天父母能够像夏天里的一块冰,“没有任何痛苦地融化掉”。当然,这并不代表他对父母心怀恶意,因为所有孩子都希望拥有自己的秘密空间,正如他们需要家庭的温暖、亲人的宠爱一样。

意思是说,秘密空间为年少的麦克尤恩提供了必要的自由,他可以自主决定一切,而不必受制于父母。只有摆脱上一代的束缚,他才会独立长大,才可以“单独面对这个世界”。问题是,要单独面对世界、为自己的命运做出抉择的,哪里只是麦克尤恩?至少,在他的新作《儿童法案》里,我们看到了另外一种生死抉择。单单从故事来看,《儿童法案》的确很简单。谁都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情节,即17岁犹太少年亚当·亨利的生死抉择。他身患白血病,急需输血治疗。偏偏,笃信宗教的父母禁止儿子接受输血。因为血液是不洁的,足以毁掉一个清白的灵魂。

同时,《儿童法案》也是复杂的。毕竟只要与宗教沾上亲带上故,一切就变得玄奥难懂,哪怕是以公正著称的法律。《儿童法案》写的是法律。虽然被定义为虚构,麦克尤恩关心的反倒是活生生的事实。至少在他看来,儿童保护任重道远,绝非小说家的想象能够完成。那么,来看看身为国民作家的麦克尤恩究竟怎样为当今时代越演越烈的儿童生存问题,投下他手中至关重要的一票。《儿童法案》有一个现实味十足的源头。麦克尤恩的好友、大法官阿兰·沃德爵士的案件卷宗为麦克尤恩的写作提供了必要的灵感。身为家事法庭的最高执法者,沃德爵士参与审理了一系列家庭案件,以法律形式处理破裂的婚姻、父母的虐待、儿童的归属、弱势的救助等棘手问题。而亚当故事的原型只是案卷中的一个。案件中的男孩与亚当的处境高度重合:同样未成年,同样身患重病,同样有固执的父母,也同样将输血和谋杀、纵火、虐待、偷盗等等罪孽画上了等号。

儿童的福祉

和沃德爵士一样,年过半百的女主人公菲奥娜也是一位家事法庭的法官。她的职责是从父母的“不仁”之中解救饱受不公待遇的儿童,同时也对笼统的法律条文做出必要的解释。比如儿童福祉。1989年颁布的《儿童法案》开篇第一句即明确指出,法庭在解决任何关涉儿童养育问题时,首先考虑的是“儿童的福祉”。同时,该法案白纸黑字地载明儿童福祉至高无上的地位,既不受制于父母,又不受制于宗教。那么,什么又是儿童应该享有的福祉呢?足够的钱财、无忧无虑的童年、接受必要的教育,还是健康的体魄?都是都不是。事实上,麦克尤恩的眼光从不狭隘,更不局限于纯粹的物质需求。他列举儿童成长的诸多要素,一桩一件皆是法律文本的生动再现。比如,经济独立与精神自由、品德与同情心、利他无私、发奋图强、深广的人际关系网、赢得他人的尊敬、追求自身存在的意义,乃至于爱与被爱。

当然,诠释法律条文是一回事,执行落实又是另一回事。从诸多儿童伤害案来看,福祉的缺失首先归因为爱的缺失。在以儿童失踪为主题的《时间中的孩子》里,麦克尤恩别有深意地提到“童年的特权”。接着,他话锋一转,告诉我们“特权”并非凭空得来,归根结底来自父母的尽职尽责,以及放弃小我、忠于家庭的牺牲精神。“所有长大的孩子都应该谨记,正是自己的父母,作为社会的化身,授予了自己这种特权,而且父母这么做是以牺牲自己为代价的。”换言之,成长与关爱互成正比,有没有爱、爱得够不够深,直接决定儿童的幸福体验。不幸的是,《儿童法案》没有爱。麦克尤恩从儿童保护角度还原英国社会的真实一景,笔下浮现的反倒是一出闹哄哄、热腾腾的家庭肥皂剧。

2012年夏末,英国国内迎来了新一轮的离婚潮,越来越多的夫妻放弃稳定的家庭生活,原本幸福自足的一家人一夜之间走向分裂。随着家庭关系的重新洗牌,财产分割被提上议事日程。此时,曾经发誓共度一生的亲密爱人,摇身一变成了工于心计的对手,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房子、票子、车子),不惜在法庭之上大打出手。只是,利益当前,没有人舍得停下来想想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婚姻大战中,谁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也没有人留意到法庭角落里还有多少无助的孩子。面对孩子必需的权益,不仁的父母往往抱持着相似的漠视和否定,两眼只盯着财产。至于孩子呢?在大多数父母眼中,他和钱财一样,是既得利益的一部分,至于抚养、生存、教育等等应尽的义务,则是可免则免、忽略不计的。

阻碍儿童福祉的还有道德。《儿童法案》里有一个关于连体婴儿的裁决。案件中,一对男婴自降生伊始就骨盆相连,共享同一个躯干、同一个器官。较弱的弟弟有一颗不工作的硕大心脏,大脑畸形,没法正常发育。较强的哥哥则用自己的身体活活带动两颗心脏,养活两具皮囊。于是,问题来了,倘若不管不顾,任其自然发展,两个男婴都不能存活。若是通过手术分离,则必须切断婴儿共用的主动脉。换言之,手术可以挽救哥哥,却会杀死弟弟;但若不施行手术,后果不难想象。在此,法律与道德的分歧凸显无疑。两者孰轻孰重,实在很难说清。如菲奥娜所说,家事法庭是“法律之庭”,而非“道德法庭”。意思是说,在解决任何法律争端时,首先要顾及生命的尊严,道德并不负有裁决权。具体到双胞胎,无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者”。毕竟,菲奥娜费尽心思不是为了杀死婴儿。此时,只有健康地活下去,才是他们最大的福祉。

造成儿童悲剧的旧传统

同样,与宗教、道德一样,沿袭千年的传统习俗也是造成儿童悲剧的重要因素。比如,在传统的犹太教规范下,男孩、女孩必须分开上学,以保持精神上的纯粹。时装、电视、网络这类当代文明的衍生品,则必须严令禁止。孩子们被告知,不准与有着此类消遣的家庭相互来往,否则,就是对传统、对家庭的最大背叛。小说中,一位母亲告诉菲奥娜,在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她一直被灌输以同样的思想:人生的目标不是读书求学、进入职场,而是待在家中“相夫教子”。她不希望女儿重新走上她的老路,因而不顾家人反对,将女儿送入男女混合的中学。只有如此,孩子才能了解别人的生活,“培养宽容他人的胸襟,拥有她从未拥有过的工作机会”,获得经济与人格的双重独立。可是父亲呢?他告诉法庭,传统的生活方式不容置疑。相比满腹花花肠子的都市人,坚守传统习俗往往更为幸福。显然,包括电视、网络在内的大众文化符号,总是在不遗余力地“诋毁”女性,从而将幼小的孩子推入四面楚歌的孤岛。

很难说,这是什么样的传统。因为传统成就了一个民族,又让他们与当代社会相互隔绝,与过时不用的价值观紧紧捆绑在一起。于是,真知也好,常识也罢,统统都成了谎言与悖谬。回到亚当这里,我们不难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父爱的缺失、信仰的压制、道德的约束、传统的规条,好比四座大山压在亚当身上,直叫人不得呼吸。父母在法庭上言之凿凿地声称,拒绝输血即是拒绝罪孽,拒绝罪孽即是尊重传统。久而久之,尊重必将带来纯粹,等待亚当的则是身心的双重救赎。可是,这哪里是什么救赎?就像洪水当前,我们不去疏导,反而派遣四百童男童女去满足龙王的欲望一样荒唐。况且,无端端地让年轻的生命变瞎、变蠢,让他的余生在没完没了的透析中度过,甚至因此丧命,难道就是父母口中的热爱生命、尊重生命?如果连最基本的活着都无法保障,经济自由、精神健全、人脉爱情、寻找人生的终极意义,又从何谈起?

一言以蔽之,自私的父母将亚当推到了生死存亡的岔路口。还好,我们还有法律。正是严明的法律为他撑起一道保护伞,有力地保护了孩子们的权益。可是,小说毕竟是小说,它代表某种理想化的状态,却不能代表现实。倘若现实真的和小说一样完美,又何来为数众多的虐待儿童事件?另外,谁都知道法律并非万能,且不说诸多疏漏,光是简单的一个误判,就足以改写一个人的一生。因此,当家庭危机接踵而至,我们在拿起法律武器的同时,是否应该想想自己?换言之,伤害还在继续,我们仍需努力。因为在儿童问题面前,从来没有真正的“小事”。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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