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见蒋月泉
2017-12-12殷德泉
当年我痴迷评弹艺术,迷恋名家,就像现在的青年狂热地喜欢流行歌曲,追捧歌星一样。凡评弹迷十有九“蒋”,这“蒋”即蒋月泉的弹词流派艺术,可见“蒋派”艺术影响之大。在蒋月泉走红的那个年代里,他能来苏州演出的机会很少很少,要亲眼看到他的演出那真要几年轮一回。评弹爱好者都会梦想能和名家大师零距离接触,合个影签个名。一般来说多半是梦想,我也曾经是追梦者,后来梦想成真,有了第一次,更有幸还有第二、三、四、五次。
还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某天下午,我的好友佩佩突然急匆匆赶到我家,喜气洋洋对我说:“快跟我走,蒋月泉老师在我家呢。”佩佩的父亲华国荫,也是评弹艺人,同蒋月泉既是亲戚,亦是师徒。不多一会儿我俩飞快来到佩佩家,快要进门时我有点激动,突然要见偶像也有点拘谨。那时年轻的我,并不善言,心想能见上一面也就心满意足了。走过天井来到华家的客厅,还未走近,先窥了一眼,只见蒋月泉先生跟华国荫正谈得海阔天空,蒋先生那时约七十岁,精力充沛,相当健谈。佩佩抢上前去,把我介绍给蒋先生,我赶忙上前打招呼,笑眯眯的蒋先生连忙招呼我们入座。华国荫老师说:“蒋先生在说邓丽君的歌唱艺术,快一起听吧。”我连忙坐下来睁大了眼晴,聆听蒋先生书台下的“说书”。他告诉大家说:“邓丽君的歌声能影响大半东南亚,没有语言的障碍,值得伲去研究。在香港我和邓丽君有机会交流过,艺术相通让我俩话得投机。尽管邓丽君听不懂苏州话不过优美的弹词唱腔博得她喜爱,且谦虚好学,她的歌声倾注对个人情感的细腻表达,如此动人经久不衰。”蒋先生其实也是这样一位广采博学,不断创新敢于攀登的人,“蒋派”弹词艺术早已名扬四海,有口皆碑,然大家风范的他从不谈自己。蒋先生转言又说:“伲评弹界这些后辈正需要向邓丽君学习,把自己的评弹说好唱好,什么时候也能冲出国门,走向东南亚……”这是蒋先生与亲朋好友一次极随便的聊天,他说起话来依然是抑扬顿挫,幽默风趣,风度儒雅,宛如在书台上说书,我听得出神,收获了书台上听不到的“外快戏”。佩佩真够朋友圆了我的梦想,面见偶像印象深刻,这是我第一次跟蒋月泉先生的零距离接触。
蒋月泉的蒋派弹词艺术首先吸引人的就是其弹唱艺术,蒋月泉还年轻时就创造了旋律优美、韵味醇厚的“蒋调”。而从蒋月泉现今的保留篇目来分析,他的许多保留作品如:《庵堂认母》《白蛇》《厅堂夺子》《夺印》《人强马壮》等都是在他嗓子变哑以后另辟蹊径,找到了“高声轻过,低音重煞”的艺术处理方法,把蒋调又推进了一步,达到一个新的艺术高峰。一个流派的创造不易,蒋调从最初的唱腔优美,逐步提炼到技法和感情的统一,从而确立了以情见长的核心风格,不断地追求完美是艺术的难能可贵之处。蒋调仅是蒋派艺术一个组成部分,而蒋派艺术是一个完整的评弹艺术体系,把评弹的说噱弹唱魅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使欣赏者充分得到美的享受,无不赞誉。蒋月泉的艺术魅力在于——亲和力和凝聚力,大多数评弹迷都成了“蒋迷”,众望所归。
1996年6月我第二次见到一代宗师蒋月泉。那时候我负责电视台《苏州电视书场》栏目,一直打算拍摄蒋月泉的人物专题。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愿望,我想也是广大电视观众的强烈愿望。那时候蒋先生已定居香港,偶然才回上海探亲,要联系他相当困难。于是拜托蒋先生的同事、好友、学生带信、转言邀请,但迟迟不见回音。后来周良、吴宗锡两位老领导得悉我正在为这件积极有意义的事苦恼着,也想办法支持我,终于传来喜讯:由吴宗锡先生亲自陪同蒋先生来苏州拍摄人物专题片。
这次见到蒋先生距第一次相见已将近十年,他看上去有些变化。头上布满了白发,虽然明显上了年纪,然而气质不减当年。我先邀请蒋先生来到网师园拍专题片花絮,后安排在友谊宾馆采访蒋月泉谈艺。在拍摄和休息的过程中,得与他当面接触交流。他告诉我说:“倷,殷德泉三字早已知晓,其实有许多同仁或学生带信给我,这次见面相识我才知道你还如此喜欢评弹,还在积极推广宣传评弹,真真高兴。”简短一句话,让我明白了蒋先生迟迟不能来终有苦衷,哑然失笑。那次采访蒋月泉的同时邀请了曹汉昌、周良、吴宗锡一起交流,本想请蒋先生多谈谈自己的蒋派艺术,岂知他评析了很多艺术家的艺术特点,如张鸿声的噱如何与书情有机结合,让听书人感到轻松愉悦;又讲张鸿声塑造的胡大海人物个性鲜明,不言自明,一听其音色就知道憨厚可爱的胡大海出场了,这是张鸿声的艺术魅力。再谈到张鉴庭和徐丽仙的唱腔特色,蒋先生说有人讲“张调”和“丽调”是在“蒋调”的基础上结合自身个性发展而成的,实不敢当,艺术是相互学习吸收的,我也经常研究他们的唱腔特点,吸收他们的长处为我所用。一番话展现了大家的谦逊风范,令我感慨与钦佩。通过短短几天接触,我第一次亲身感受到蒋先生虚怀若谷、谦逊好学的品质,或许真正的艺术大家就是这样修炼成的。要说蒋先生留给我最明显的印象,那就是他始终关心评弹,担忧评弹,关注评弹接班人……他关切地询问《苏州电视书场》节目质量如何,收看的观众如何,他语重心长地说:“创办不易,坚守更难。电视书场一定要办好,坚持下去。”
1996年7月,得到了秦建国的支持,由沈世华、蒋文等一起陪先生再来苏州拍摄蒋月泉的人物专题片《蒋月泉姑苏寻踪》,这是我第三次见到蒋月泉。
蒋月泉是苏州人,所说的《玉蜻蜓》《白蛇》都与苏州有关,可以说蒋先生对苏州有着千丝万缕的深情厚谊。这次安排了蒋先生去书场、评弹学校、评弹博物馆,和书目相关的地点山塘街、桐桥、席场弄、申家牌楼等地。在整个拍摄过程中,我亲历蒋先生所到各处乡里乡亲的尊敬,受欢迎的程度盛况空前。同时我们还去了蒋月泉胞妹——苏昆剧团知名演员蒋玉芳家。兄妹姑苏团聚实属不易,一个长期定居中国香港,一个长期定居美国,兄妹重逢,分外亲热。玉芳老师私下对我说:“我兄长在‘文化大革命中所受的迫害阴影很深,对外界总有些担心,加上体弱有病与精神压抑,让我们亲人同胞一直有所担忧。但今天所见的兄长诚然回到了以前的蒋月泉,大度、热情、善谈,热衷评弹,所谈主题除了评弹还是评弹,这才是真正的蒋月泉。今朝见到他的精神面貌是‘文革以来少有的一次,要谢谢你们唤醒了原来的蒋月泉。”听了玉芳老师一番话,我也特别为蒋先生感到高兴。我暗暗自问,蒋先生为何变化那么快那么大?已经沉默了许久的他,一下子心灵窗户被钟爱的评弹打开了。在家乡见到了书迷粉丝,真切感受到大家还是那么喜欢他,崇拜他,挂念他,看到了旧时情景与踪迹,勾起了他幸福荣耀的回忆,回归到理想中的现实,赢得了久违的愉悦情绪。endprint
“评弹为伴,艺术至上”,这是蒋月泉人生的真实写照。凡熟悉蒋月泉的人都知道当你和他在一起时最多的话题就是评弹。似乎他生活中除了评弹还是评弹,他以评弹为伴,讲的是艺术,研究的是艺术,仿佛已把自身浸润在评弹艺术中。蒋月泉与评弹已浑为一体。他的言语没有那么高大上,很普通很生活化,他就是这样深深地热爱评弹,无处不透露他对评弹的一份深厚感情。仅有的几次短暂接触中,你会发现晚年的蒋月泉还是那么深深地关切着青年演員的成长、书场的演出和电视书场的发展。蒋月泉这种评弹至上追求艺术的精神弥足珍贵。
2000年的秋天,蒋月泉的健康情况总有反复,他又住进了上海华东医院。某天,我和加拿大评弹名票张宗儒先生,著名评弹演员张如君、刘韵若,以及也在华东医院住院的评话名家唐耿良先生约定一起去探望蒋月泉。蒋先生看到有这么多老朋友去看望他心情多云转晴,一丝笑容浮上脸庞。张宗儒笑哈哈地问:“蒋老师啊要我来汇报两声你的《莺莺操琴》。”蒋先生连连点头,听了之后赞他说有进步,还让我多多宣传介绍张宗儒先生热爱评弹的精神,他说:“大家都像张先生这样热爱评弹,我想评弹总会有希望的。”病中的蒋月泉还是那样倾心评弹,关心评弹。唐耿良先生和蒋先生是久经风雨的老朋友,当年的“七煞档”“四响档”他俩都在一起。那天唐耿良坐在蒋月泉病床旁,滔滔不绝地谈起艺术全盛时期的蒋月泉,唱《庵堂认母》时的蒋月泉,还有那文化广场万人欣赏《莺莺操琴》时的蒋月泉。……这时,我偷望了一眼蒋先生的神情,幸福的红云布满了他的脸庞。一位沉浸在快乐回忆中的老人,就是我第四次见到的蒋月泉先生。
蒋派弹词艺术以其杰出艺术魅力影响了几代人,人们忘不了通宵达旦排队一票难求的情景,忘不了文化广场万人聆听沉醉《莺莺操琴》的气势场面。他唱红了江南大地,唱响了大江南北,走出了国门,在世界各地都有蒋派艺术的书迷知音。蒋派艺术流传广泛、经久不衰,能流行的艺术才会薪火相传,一代一代把蒋调唱下去,如今已四代相传,这或许是蒋月泉最大的愿望,也是所有热爱评弹的人们的希望。
2001年春季,在苏的蒋月泉学生华国荫从上海把蒋先生接到了家中精心照顾,希望先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能减少痛苦,甚至转危为安。蒋月泉生前最大的欣慰,一是他的艺术影响了一大批痴迷者,艺术风靡半个多世纪;二是他的一大批学生乃至隔代传人都对他十分崇拜、尊重,经常去看望他,向他请教,与他聊天谈艺,给他的晚年增添了幸福感。
那一天,与华国荫约定去他家探望病中的蒋月泉,当天与我同去的还有一位十足的蒋迷——无锡规划设计院的李志宏院长。进华家后,华国荫说:“先生,有人来看你了。”蒋先生似乎觉得有人喊他,于是慢慢地张开眼睛对床前的人望了望。“你阿认得哉?俚是殷德泉,还有一位你的书迷无锡的李先生。”蒋先生听了含笑点点头,嘴巴张了两下但几乎不出声。我把身旁的李志宏介绍给蒋先生,告诉他说:“李先生一生喜爱评弹,唯独只钟情蒋月泉的艺术,他家中收藏的评弹资料全是蒋派的各种演唱节目,并作了系统整理,每天必听您的声音……”我所讲的每一句话,想必蒋先生都听进去了,他不时露出一丝笑意。正当此刻,门外又来了探望者,不是别人,正是蒋先生第三代传人——张君谋带了他的学生来看蒋月泉。张君谋先问候了太先生近况,又向他推荐自己新收的学生,说正在认真学唱《玉蜻蜓》,用心喜欢蒋派艺术。“太先生你有了第四代传人在继承《玉蜻蜓》了,倷阿高兴?”张君谋带来一剂良药,他让蒋派艺术创始人,看到了代代相传的新希望,我想这是一般人所体会不到的。只见蒋先生嘴巴在努动,大家都理解了,于是让这位后生清唱几声“蒋调”。蒋月泉听之后又笑了,仿佛在说努力吧,希望在你们身上。这一幕情景至今印在我脑海中,这不正是一位老艺术家的情怀与企盼吗?这就是我在蒋月泉生前的第五次见面。
不久,蒋月泉,一代评弹宗师于2001年8月29日离开了书台和他的听众。有位名家说:“再过两百年也很难出一个蒋月泉。”道出了所有崇拜、喜爱蒋月泉及蒋派艺术人们心中的痛惜。
唐代李白等诗人,创造了无与伦比的唐诗,宋代苏轼等文豪,挥洒出精美绝伦的宋词,近代梅兰芳等艺术家演绎出京剧之美,时代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大师。“再过两百年也很难出一个蒋月泉。”所言至实,人才就是社会的宝贵财富,培养人才也是当下事不宜迟的当务之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