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的诞生》能否诞生演员？

张月寒

一档热门综艺，引发受众对于演技、年轻一代演员传承以及当下演艺圈现状的争论。

最近，一档综艺话题性颇高。它邀请不同类型的演员：科班的、流量的、年轻的、有经验的……首轮以2～4人一组比拼演技，用一种话剧小品的形式重排知名影视剧片段，由章子怡、宋丹丹、劉烨三名导师点评、选出晋级者;有时还会空降一名“飞行导师”，拥有爆灯复活的权力。节目第一期甫一播出，就因章子怡和郑爽的“冲突”成功赢取热度。此后，这个每周六更新一期的节目，几乎每一期都能制造不止一个话题点，在接下来的五天里频上热搜。

除了追星、臧否演技，话题的热度还集中在一点：节目究竟是一个纯粹以争议剪接、制造话题来博眼球的噱头，还是一个真正带给人关于演技、关于当下年轻演员职业环境的创新之作？

章子怡和蓝盈莹在《演员的诞生》表演的影视化片段，章子怡化身京剧名伶，韵味十足

年轻

《演员的诞生》（以下简称《演员》）第三期，郑昊和欧阳娜娜那场戏，在章子怡觉得两个人演得都不太好，想弃权谁都不选的时候，镜头让观众看到一个外表年轻、稍显稚嫩的男生跑上舞台，和章子怡商量弃权事宜。这就是《演员的诞生》总导演吴彤，之前做过《我不是明星》《中国好声音》《王牌对王牌》等较高收视综艺的“85后”制作人。

其实，早在去年《王牌对王牌》第二季，节目中已有表演片段的展现，比如张丰毅重现《霸王别姬》、贾玲小沈阳演绎《三生三世》、陈赫再演《爱情公寓》……也正是通过这个节目，吴彤接触了大量的演员尤其是被称为“小鲜肉”的年轻演员，他脑海中一些舆论形成的对于演员的固有印象，开始改变。在私下里和一些“小鲜肉”喝酒时，他发现这些年轻演员其实不像外界认为的那样“不顾演技狠捞钱、对表演没有真正的热爱”。有一次录完节目聚餐，他发现那些所谓的流量明星、小鲜肉私下还在互相问，诸如“没有情绪的时候怎么办、要不要喝点酒进入情绪？演戏时如果笑场怎么办？片场环境不够好、不够玩完美怎么办？”那一次吴彤颇有感触：演艺圈中是不是有这么一批演员，他（她）们没有平台、没有足够好的戏，去展现自己的演技;他们因为种种限制，被埋没了。

这顿酒，可以说是吴彤想要做《演员》这么一档节目的最初心理。节目的理念获得浙江卫视总监王俊、节目中心主任周冬梅的大力支持，也帮助他们团队在内部会上力排了不少众议。节目中成本最高的影视化录制资金被批了下来，播出时间段也给出了。一切水到渠成，只剩制作。

截至发稿前，《演员》共播出了6期。每一期带来的话题点都不太一样。其中一个较集中的话题，是对当下年轻演员演技的探讨。节目本身再现了很多经典影视剧片段，观众在屏幕上重温中生代演员的演技的同时，也对现在流量明星僵硬的“尬戏”产生了更大质疑。参与节目的众多年轻演员，几乎每一个人的演技，都被置于更广范围的探讨。

这个话题讨论最集中的一场戏，是第五期，马可、谭松韵、毛晓彤、曾舜晞联袂演绎《像雾像雨又像风》片段。这部2001年的经典剧目，当时由当红的小生花旦陈坤、陆毅、周迅、罗海琼等人主演，周迅在剧里清纯地扎两个辫子的富家小姐杜心雨，成为一个电视里的经典形象。其中片段在《演员》重现后，却让人看到了一次令人失望的演绎。演员表演过程中，镜头切到各个导师或惊异或不满或忍不住笑的表情。点评环节，四个人的演技遭到导师们几乎一边倒的批评。在节目中因教学方法独特而圈粉众多的表演老师刘天池，在接受本刊采访时，细致复盘了她对那期表演的评价：

“他们最主要的问题是没有一个集体的融合关系，都在各想各的人物。经历过专业表演教育的人都应该明白，表演艺术最重要的就是它是一种集体艺术。这个集体的意识应该是相互的。合作演员中，你‘给我，我也会‘给你，要彼此琢磨：我们怎么样共同让这一场戏好看。演员不仅要想自己，还要想对手，同时还得站在编剧角度想：编剧为什么写我这个人物？为什么写咱俩这组关系？这四个人中，马可、谭松韵、毛晓彤都是中戏、北影这些专业院校毕业的，那么这场戏就反映出，他们在学校的时候，这些问题就没有解决掉。在中戏，二、三年级的时候，我们都会专门讲到‘舞台行动的组织。于是节目中我给这四人排练时，就有点纳闷：你们在学校是怎么学的？”

当时在现场，在胡军点评完以后，镜头曾切到刘天池的笑。她说当时她就是忍不住想笑。因为这样大家就可以好好讨论一下：表演专业出来的学生，你们是不是一个沉甸甸的演员？是脑子里总想着要成名，还是应该守住这个“演员的通道”？

“这四个人的排练时间也确实非常有限。”总导演吴彤解释，“他们也确实很辛苦，各自公司给他们安排的档期都很满。他们四个是录制前一天晚上——有一个好像是凌晨才抵达的我们这边。那么第二天早上9点就要迅速研读剧本、背台词、排练，接着当天就要参与录制。”

在录制之前，受邀演员并不知道他们会四个一组来进行PK。吴彤透露，录这一期的时候，刚好《演员》第一期已经播出了，所以无论是在话题度还是影响力，节目都迅速成为热点。因此原来一些还处于观望状态的演员纷纷表示应约，同时还有一些主动报名的新演员。这样一来，录那场的时候就有些超员了。吴彤本来准备为他们设置4进2，可后来仔细一想，“要做就干脆做得更严格一点”，于是形成了正片播出时4进1的残酷格局。

现场被批后，曾在《甄嬛传》饰演淳贵人的谭松韵当场就表示，她其实非常感激导师们这样不留情面地指出她的问题，因为从出道到现在，她身边听到的都是“你很好、演得很好”这些夸赞，很久以来，她已不知道自己的问题究竟在哪儿。

标题在节目中因教学方法独特而圈粉众多的表演指导老师刘天池

《演员的诞生》总导演吴彤（右）

刘天池也说，她跟一些明星聊天时，发现他们的生活就是从片场到房车，从房车再到宾馆的过程。明星也跟她抱怨“就像见不得光似的”。明星们的现实生活，大量时间被这样一种闭合的通道所笼罩，身边几乎全是一些助理、经纪人、团队。这些人天天就在告诉他（她），你热搜上了多少、你微博转发量和评论多少、你的社会舆论是什么……“他们不知道外界了。不知道菜市场怎么买菜，不知道火车站怎么拥挤。他们没了生活。”说起现在业内明星生活现状，刘天池不无担忧。

创新

节目名曰《演员的诞生》，但通过短短的一档综艺节目、每个演员一天或两天的录制时间、现场几句表演指导，是否能真正“诞生”一个演员？

吴彤说，这个节目主要希望给两类人提供舞台：一类是一些长久被埋没的演技其实很好但未能真正为观众所熟知的演员;另一类是戏龄不长但对表演有一定追求的年轻演员。

第一类“长久被埋没但其实演技很好的演员”，在第五期蓝盈莹和凌潇肃演绎的《最爱》片段得到了较集中展示。演员凌潇肃也因为这十几分钟的表演，圈粉众多。他在事后接受采访时感慨地说，没想到自己演了多年的戏，没有这十几分钟来得受关注和圈粉。

谈起找凌潇肃来上节目，吴彤说特别感谢刘天池。他之前也只看过凌潇肃《回家的诱惑》，所以对这个演员不是特别了解。刘天池跟他说凌潇肃这个演员还是挺会演的。包括蓝盈莹，或许由于《甄嬛传》里的浣碧一直太深入人心，还有后来《虎妈猫爸》中那个在职场中总想超越前辈的“90后”，观众被她的角色干扰，好感度一直不高。但是吴彤通过了解后发现，这两个演员真的能演，于是决定把他们配在一起。《最爱》这个本子其实在节目组里已经放了很久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来演，因为这个剧很难，而且要那种“收”着演。播出后，两人都获得这么好的反响，也是节目组没有想到的。凌潇肃后来发了一个信息给吴彤，开玩笑说没想到自己这条“破船”在《演员》里重又起航了。

参与录制的年轻演员杨玏跟本刊说，这种准备时间有限、现场录制的舞台剧小品形式，电视播出时还会经过节目组的剪接，确实非常考验演技以及临场发挥能力。杨玏的父亲是著名人艺演员杨立新，从小在话剧后台长大的杨玏，说起《演员》现场的舞台和传统戏剧舞台的区别，頗有感触：“话剧舞台上，灯光一打，底下是黑的，演员可以完全放松自我，一两个小时的过程，静静展现给观众看。但《演员》不一样。当时我在台上，和导师席离得并不远，大约四五米的样子;台上会有各种灯，‘唰‘唰地这么照着你，后边是一个LED大屏，根据不同题材放映不同的背景图片。这只是一种很简单的辅助，剩下的还得纯靠‘演来展示给台下人看。我只能填满我内心的情感，再去表达出来。我和王亮的那个片段，当时录的时间大约是10分钟左右，最后剪出来加上点评、投票什么的，一共才7分多钟。所以它和戏剧舞台上展现出来的一种完整的起承转合的过程，还是不同的。”

杨玏所指的这种短片段的舞台展现，在表演老师刘天池那里得到了更通俗的解读：“10分钟可以完成一个小品，一个小时也可以完成一个小品，一天两天都行。但是排练的时间和最终在舞台上呈现出的精品度，当然又成正比。另一点，这种舞台小品也最展示演员素日的积累。有底子的演员，有可能排练时间不多，在舞台上也能展示出‘对的作品。”

节目中大多是由经典影视剧改编的片段，剧本创作也充满难度。不仅要迅速交代人物关系，还要形成有效的戏剧矛盾，在舞台上要有不止一次把矛盾解决的过程，同时又要兼顾参赛演员戏份均等、发挥空间相对公平。

宋丹丹曾不止一次在节目中指出，剧本有问题。总导演吴彤坦言，团队确实超负荷运转，且也是一个年轻的团队，需要不断学习、成长。节目录到现在，他说团队已基本摸清楚各个导师大概喜欢什么样的剧本，比如子怡喜欢精致一点的，宋丹丹老师要生活化、接地气的，刘烨喜欢那种情节性强一些的。“后面几期你们再看，剧本问题几乎已经很少提出了。”

第一轮比赛结束，第二轮的影视化展现也是《演员》的一个亮点。第一轮挑战成功的演员要和自己选择的导师一起，完成这个片段录制，再次挑战导师。拍摄团队都是很专业的团队。

但是，影视化录制耗时耗钱耗力，所有幕后团队和演员，都要十几二十几小时耗在那里，“摄影师已经极其缺觉”。但吴彤当时坚持一定要做这个过程，是因为觉得“光舞台小品片段没有办法衡量所有演员，有些演员就是一个影视演员。他（她）可能舞台上表现平平，镜头里却魅力十足”。

“诞生”

节目播出至今，也有网友调侃，这档节目或也可叫《配角的诞生》或《演艺圈中有哪些我不知道的人》。诚然，凌潇肃、翟天临、周一围、余少群……并不是说这些演员原来没有粉丝，而是这个舞台确实让这些只有十几分钟展示的演员，用自己真刀真枪的演技，为更多观众所熟知。

吴彤透露，现在有些自己投资去做剧的大佬，他们在找演员的过程中也经常缺乏合适的对象，没有找到自己最满意的演员。通过《演员》这个舞台，据他所知，辛芷蕾好像刚录完节目就被邀约了;尹正、俞灏明等下节目后也被单独约谈过。王亮和杨玏，在舞台上就已经接到《格林威治时间》的口头邀约。“这些情况私下里有很多，就不一一透露了”。

对于参与者杨玏来说，他认为去《演员》最大的收获在于能遇到一些平时由于“行当或戏的风格太大相径庭”从而遇不到的同行，之间会有表演交流、互相启发。节目多样化的选角类型，使得平时经常演小品或古装或偶像剧或舞台剧的演员，在这个舞台上可以擦出新的火花。

目前国内新一代演员的长成方式，大约有这么几种：比较大部分是艺术院校、表演专业的学生;也有种种通过练习生、偶像组合出道或歌手等其他行业转行的明星;以及少数留学回来的演员。《演员》中，虽然也有新一代演员崭露头角，但譬如《像雾像雨又像风》片段，更多是让人看到一种并不乐观的对比。这部剧当时的原版主演陈坤25岁、陆毅25岁、罗海琼28岁、周迅27岁，也是和现在“小花小鲜肉”差不多的年龄，为什么差距这么大？

在中央戏剧学院担任了19年表演系教师的刘天池见过几代年轻演员的成长，她说，新一代演员的演技普遍不如之前的现象，可以从专业院校本身乃至更早阶段的教育开始找症结。她举了自己刚开完家长会的例子，指出我国应试教育导致很多孩子丧失了自我思考的能力。当表演系大一开学，她一下迎来这么多“很不独立”的孩子时，一届又一届地感到头疼。“很多家长甚至在校园周边租房子开始陪读。”东北人刘天池直爽敢言，“我说你们是演员，你们必须要自己体会切菜、煮饭、洗衣服的生活。唯有真正地‘生活，才能演出足够生活化的人物。”

在《演员》后台，刘天池也接触到一些年轻演员，她为他们那种“完全没有创作思维”而惊异，可又不便深说什么。一个优秀的演员，拿到台词应该迅速身体、语言就会自然地对角色做出反应、发生变化。可是面对这些已经成明星的人，刘天池感到自己也“教不过来”了，外部行为组织和内部情感积累的层次变化，全都没有。

参加这个节目之前，刘天池也曾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迷茫：自己概念中的演员群体，是不是正在消亡？时代给出各种可以替代演员标签的人物，难道他（她）们即将成为我们的主力表演群体？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时代，演员只需有经纪人、制片人、投资人、导演等，就可以成就他们去拍戏了。而自己却还在课堂上勒着学生们，说不可以走。于是各方都在跟她发脾气，经纪人说天池老师你这是在挡路。“但是，刚进来学表演两个月，你能出去拍戏吗？我们之前，都是大三才慢慢开始能演一些小角色，这样成长起来。”

这一情况在“弹幕”出现之后，有了一个较明显的改变，各家团队开始找上门来，说天池老师你帮忙提高提高我家艺人的演技。这次通过《演员》录制，刘天池说坚定了自己接下来继续执教表演的信心。“观众还是希望看到有血有肉的角色。我们不是一个蛮荒的民族。我们具有那么悠久历史的戏曲艺术的积累，现在的观众，是有深层审美能力的。”

目前她在北京成立了刘天池表演工坊，前去采访时，发现祖峰老师（曾出演《潜伏》《欢乐颂》）低调晃出。“我们经常一起探讨表演。”刘天池说。这个一讲表演、演戏就忍不住身形激动的演员兼老师，说接下来还会有一个更大的计划，“和各个高校的戏剧社合作，前去讲课，去发掘非表演专业的好苗子。”

《演员》里，所有前来参赛的演员均是零片酬。吳彤说这一方面确实是由于成本限制，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这档节目是“增值型”综艺，所以当时邀的时候也有底气。除几个导师外，统一零片酬。作为一个工作8年的电视人，他认为目前国内综艺总共有两种：增值型综艺和消费型综艺。消费型综艺主要指，请来的明星，节目会消费他（她）的隐私、名气、段子、性格，把他（她）这些东西给“吃干榨净”，等他（她）再上另一个节目的时候，大家可能就没那么关心他（她）了，因为新鲜感降低了。增值型综艺指的是，前来参加的明星来之前片酬比如说是5万，参加过以后甚至可以飙升到50万，同时各方面机会也纷沓而至。“作为一个电视人，大家的终极目标肯定都是想做增值型综艺。”吴彤说。